月光和少女(外一篇)
2009-06-11赵丽宏
赵丽宏
钢琴的旋律从树荫中飘出来,时续时断,若有若无,就像一些晶莹的珍珠,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蹦跳滚动……这些散乱的珍珠。经过一双灵巧的手轻轻拨弄,纷纷滚向既定的目标。
是的,如果你走近那发出琴声的方向,那些晶莹的珍珠就再也不显得散乱,它们在优美地舞蹈,用闪烁着莹光的躯体把寂寞的天空描绘得诗意盎然……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少年时代听到贝多芬的《月光曲》时的感觉。那不是在优雅的音乐厅,也不是在豪华的客厅里,而是在马路边。还是十几岁的时侯,有一天傍晚,经过一条林荫路,很远就听见有钢琴声从树荫中飘出来。因为远,琴声显得断断续续,听不清是在弹什么曲子。但在幽静的夜色中。就是这样不连贯的琴声,也像是一种美妙的呼唤,使我忍不住一步一步走向她。等走得近一些,琴声就变得非常清晰,弹的正是贝多芬的《月光曲》。我站在路边的围墙下,默默地听着,琴声笼罩了我,犹如一片轻云,托着我离开了地面,飘向月色溶溶的夜空。这琴声把人和音乐化为一体,把人和晶莹的月光化为一体……我以前听过《月光曲》的唱片,还是外国的钢琴大师弹奏的,但唱片中传出的琴声无法和此刻的《月光曲》相比。我觉得琴声仿佛不是从林荫中飘出,而是从一颗感情丰富的心灵中流出来。这琴声正在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歌,正在讲着天下最动人的故事。琴声是从围墙中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传出来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广玉兰,飘出琴声的窗户在树荫的掩隐下显得神秘朦胧。后来我很多次经过这里,站在围墙外面聆听琴声成了情不自禁的习惯。有一次,经过那里没听见琴声,正在我期待琴声出现时,围墙的铁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我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她就脚步轻盈地从我的面前走过去了,就像轻轻地飘过去一朵自云……我断定这白衣少女就是《月光曲》的弹奏者。从此,记忆中那美妙的琴声就和白衣少女连在了一起。琴声清澈,少女也清澈,琴声朦胧,少女也朦胧,这既清澈又朦胧的印象,犹如薄云后面时隐时现的皎月……
在人的记忆中,还有什么比这样将美好和丑恶混为一体的往事更不堪回首呢?很多年中,我一直不愿意再走这条林荫路,即便经过,也是绕道而行。清澈而朦胧的月光和少女,都已是昨天的梦,永远也不再会复返。然而,当我听到贝多芬的《月光曲》,心中的阴影在琴声萦绕的瞬间会消散……永恒的音乐就像一只神奇的筛子,筛去了沉积在心灵中的泥沙,使生命中那些诗意盎然的晶莹月夜重新回到眼前,尽管这只是转瞬即逝的瞬间。
最近,很偶然地经过那条林荫路,我发现那幢小洋楼依然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掩隐在广玉兰浓郁的绿荫之中。这楼,比记忆中的更为新鲜亮艳,很显然,这楼房前不久刚被人装修过。我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是不是原来的那一家人,不过看起来这楼房里住的人家并不衰败。走过那熟悉的围墙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从楼房里飘出了钢琴的声音。这是一个初学者弹的练习曲,从断断续续的琴声中,我可以想见那双在琴键上犹豫不决的紧张的手,那一定是一双孩子的手……传出琴声的依然是原来的那个窗口!
我在围墙外站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是期待当年那诗一般梦一般的《月光曲》吗?明明知道这想法很可笑,但我还是默默地站着。直到那扇铁门打开,有人从里面出来,用诧异而警惕的目光扫视我,我才狼狈地离开……
我慢慢走远,身后的琴声越来越模糊。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我耳畔飘忽的琴声,突然变得异常优美,那旋律,竟是熟悉的《月光曲》,优雅流畅一如当初……我无法弄清这究竟是真还是我的幻觉。因为隔得远,琴声并不连贯,但在我的心里,所有的空隙都已被笼罩着月光的回忆填满……美妙如初的,只有音乐!
母爱和母土之爱
我们每个人,都是母亲的儿女,都承受过母爱的恩泽,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盂郊那首短短的《游子吟》,为什么千百年来一直使人感动,使那么多远离家乡的人心生共鸣?原因很简单。因为诗中表达的是人类最朴素最本真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对母亲,对家乡,对土地,对祖国的感情。如果没有这样的感情,就枉为人子,枉为中国人。
母亲的养育之恩,做子女的永远也无法报答。母爱的无私和博大,怎么形容也不会过分。人类得以繁衍,人类的道德和文明得以延续发展,都和母爱有关。母亲可以为子女奉献一切牺牲一切而毫无怨言,对子女深沉的爱,甚至可以使她们战胜死神。
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诗人,曾经很动感情地告诉我一个有关死亡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母亲。很多年前,诗人的母亲在乡下病危,远在千里之外的诗人得到消息之后。星夜兼程赶回家乡,想最后看一眼母亲,和母亲说几句话,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他得到消息时,病危的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他赶回地处偏远的故乡山村,要花五六天时间。……然而奇迹发生了。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四天过去,诗人的母亲依然活着!她的意识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随时可能被风吹断,可就是飘而不断。她的生命像燃到了尽头的烛火。很幽很幽。只剩下米粒般的一点,若隐若现,但就是不灭。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挚切之情,战胜了气势汹汹的死神。到第五天下午,当长途汽车的引擎声飘进来时,这位垂危的母亲用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睛,她模糊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儿子风尘仆仆的身影……
诗人讲这个故事时,眼睛里含着泪水。他永远无法忘记母亲临终前的情景,母亲拉住他的手,欲说而无声,千言万语,凝成两滴晶莹的泪珠,在她凹陷的眼眶中闪动……心如冰铁的死神,大概是被母亲的一颗心感动了,竟然守在她身边耐心地等了五天,眼看这位母亲生时最后的愿望成为现实,他才不慌不忙地把她带走。就这样,如愿以偿的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平静地死去。死亡,在她的脸上竟化为宽慰的一笑。
诗人讲完这个故事,发了一声感叹:“母爱比海深,此生难报答。”其实,对母亲的感情,对母亲的态度,是生而为人的道德基础。我们要弘扬的爱国主义,不应该是一些空洞的道理,而是应该有很具体的内容,爱母亲,爱故乡,就是爱国主义的基础。
母亲和故乡,是两个联系得无比紧密的词汇,合在一起,就是“母土”。母土。是母亲,是故乡,是祖国。
世界上,有什么词汇会比“母土”这两个字具有更深厚的涵义,有什么词汇会比这两个字更能使人引发悠长的情思?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人是由土造就的,是女娲用泥土捏出了人形,使他们成为会劳动会唱歌会思想的生命。没有泥土,也就没有人类。这虽然是神话,但不乏真理的成分。试想,假如没有泥土种植五谷百草,没有土地构筑村寨城镇,人类何以生存,何以繁衍?
离开了母土,流水就失去了源;离开了母土,生命就失去了根:离开了母土,一切都会变得漂浮不定、无所依靠。
母土决不是一个虚幻的形象,而是一个可感可亲可触摸的形象。小而言之,它是一方田地,一捧泥土;大而言之,它是一片原野,一脉山峰:
再大而言之,它也可以是故乡的缩影,是祖国和民族的象征。而和母土连在一起的,永远是母亲慈祥的表情和不辞辛劳的身影。
母土,也可以延伸为国土。对身在异域的海外游子来说,母土不仅仅是故乡,也是我们辽阔的国土。我曾经很多次在飞机上俯瞰祖国的大地。我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描绘眼帘中那些壮观而又缤纷的景象。北方的黑土地,南方的红土地。西北的黄土地。长江和珠江两岸那永远被葱茏的绿色覆盖的水乡泽国……还有那些绵延无尽的群山和丘陵。在阳光的抚照下,它们映射出反差强烈的色泽,有时深沉如蓝色的海水,有时柔和如青翠的草地,有时又耀眼如金黄的火焰……从天上鸟瞰大地,看到的是一片神奇美妙的仙境。然而这仙境的主人就是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凡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悲欢哀乐都发源于斯。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从天上俯瞰到的这片无穷无尽的大地。都是我们的母土。
人类最深沉的感情,是对母土的感情。这种感情决不是虚无飘渺的,它们很具体。每个人,对母土的感情都会有不同的体验和表达方式。很多年前,当日寇的铁蹄践踏我们的大好河山时。诗人艾青写过这样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时读这样的诗句。曾使很多心怀忧戚的中国人泪珠盈眶,热血沸腾。大半个世纪过去,时过境迁,然而读这两句诗,依然让人怦然心动。为什么?因为。人们对土地的感情依旧。尽管土地的色彩已经有了很多变化。但是中国人对历史、对民族、对祖国的感情并没有变。古人说“血土难离”,这是发自肺腑的心声。
在国外旅行时,我曾经见到过一位老华侨,在他家客厅的最显眼处,摆着一个中国青花瓷坛。每天,他都要深情地摸一摸这个瓷坛,他说:“摸一摸它,我的心里就踏实。”我感到奇怪。老华侨打开瓷坛的盖子。只见里面装着一捧黄色的泥土。。这是我家乡的泥土。六十年前,漂洋过海,我怀揣着它一起来到美国。看到它,我就想起故乡。想起母亲,想起家乡的田野。家乡的河流,家乡的人,想起我是一个中国人。夜里做梦时,我就会回到家乡去,看到我熟悉的房子和树,听鸡飞狗咬,喜鹊在屋顶上不停地叫……”老人说这些话时,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个装着故乡泥土的瓷坛。那情景,使我感动,我理解老人的那份恋土情结。怀揣着故乡的泥土,即便浪迹天涯。故乡也不会在记忆中变得暗淡失色。看着这位动情的老华侨,我又想起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们每个人,都是母亲的儿女,都承受过母爱的恩泽。一个淡忘了自己母亲的人,不思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的人,不是一个高尚健全的人。一个鄙视自己的母土,忘记了自己的故乡的人,就像背弃了母亲的不孝之子一样。不仅会失落了自己的灵魂,还会被世人鄙视。
人应该是有根的,这根,在母土之中。即便远走异乡,浪迹天涯,这根也不应该断。只有把根深扎进生你养你的土地,只有把土地的色彩和气息珍藏在你的心里,你的生命之树才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