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金刚
2009-06-10谢鲁渤
谢鲁渤
郑振铎说,有一次他和夏丐尊去参加一个宴会,遇到了夏先生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教书时代的浙江教育厅长,夏有点不耐烦,席间一直叨叨地说着他们从前的事,“我们都觉得窘,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夏丐尊说的“从前的事”,应该就是1920年的“一师风潮”;而那个“浙江教育厅长”,指的就是夏敬观了。风潮平息后不久,夏丐尊便辞了一师教职,先后辗转湖南长沙、故乡上虞,及至受聘上海暨南大学任教,定居沪上;夏敬观也是辞官隐居,到了上海。他二人是否还在别的什么场合遇到过,未见记载,但是这一次显然不像是叙旧,否则郑振铎也不会说“我们都觉得窘”。
说的是从前的事,又不是叙旧,解释就只有一个:夏丐尊生性耿直,“他所厌恨的事,隔了多少年,也还不曾忘记。”
夏丐尊先生对浙江(杭州)第一师范感情很深,从这所学校的前身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开始,前后任职十三年。夏先生说,“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这固然是他与浙一师休戚与共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弥漫于这所学校的新思潮、新观念,与他的心性颇相吻合。因其胸无陈腐,不蹈旧窠,即便在一师,亦属领新之先的教员。
校长经亨颐和夏丐尊共事的时间很长。夏先生1905年留学日本,经亨颐则早他三年东渡;夏先生回国后,受聘两级师范学堂任通译助教,兼日籍教师中桐确太郎的课堂翻译,而经亨颐在这之前,已经在这个学校做过一年教务长,重返日本复学了;“木瓜之役”后,经重履旧职,直至辛亥革命后成为校长,在连续八年的时间里,始终与夏在一起。
同在日本接受过民主思想的熏陶,经亨颐和夏丐尊在教育观念上,都具有革旧布新的激情。夏丐尊任教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次年,就积极参与了鲁迅、许寿裳发起的“木瓜之役”。这场惊闻全国的教师风潮,第一次向时代展示了这所学校的气质和锋芒,经亨颐的努力,则更将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经夏二人同处一校,互知根底,夏先生最适合做什么,经亨颐当然清楚。夏丐尊说自己做了近二十年的中学教师,只有在第一师范做舍监的七八年,“最像教师生活”,“至于其余只任教课或在几校兼课的几年,跑来跑去简直松懈得近于帮闲”。夏先生所说的“舍监”,简单说,就是--管理学生的职员,这是他向校长经亨颐自荐的。如果不是夏丐尊执意为之,经亨颐不会让他去做舍监。这个职务待遇低,易遭学生轻视,月薪也不过三十元,衣服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学生用粉笔画上只乌龟。夏先生把这样一个职务看得“最像教师生活”,可见他在一师最看重的,就是学生。而经亨颐所以会应允。也许正是考虑到作为学生管理者的舍监,非“凡事皆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决不迁就”者不可,他深知夏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但在经亨颐内心,却不舍夏在国文教学上的才识与功底,总还是念念不忘地要聘他做教员。
夏丐尊是怎么做舍监的,有当时学生许志行的回忆可鉴:
我入学之后,常听到同学们谈起夏先生的故事,其中有一则我记得最牢,感动得最深的,是说夏先生最初在一师兼任舍监的时候,有些不好的同学,晚上熄灯,点名之后,偷出校门,在外面荒唐到深夜才回来;夏先生查到之后,并不加任何责罚,只是恳切地劝导。如果一次两次仍不见效,于是夏先生第三次就守候着他,无论怎样夜深都守候着他,守候着了,夏先生对他仍旧不加任何责罚,只是苦口婆心,更加,恳切地劝导他,一次不成,R,二次不成。三次……总要使得犯过者真心悔过,彻底觉悟而后已。
许志行《不堪回首悼先生》
夏丐尊的舍监一做七八年,在一师口碑甚佳。他视学生如子女,奉行率直开导的方法。从不取敷衍、欺蒙或压迫之手段,总能令学生心悦诚服。这是当年的一师学生丰子恺说的,丰先生还说,凡有学生请愿,都会先和夏先生说,“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向经亨颐自荐之初,夏丐尊就已经抱定了决心,除非校长免职,或自感不能胜任,否则决不半途退却。但这个舍监的位置,终究是“大材小用”了,经亨颐要求他的,不是一个好职员,而是好教员,一个能让一师这块牌子更响亮的大腕教员。经亨颐主持浙江第一师范校务后,有个人前人后很得意的说法,叫做“自有家酿,不食沽酒”。在他看来,夏丐尊就是一师自己的“家酿”,学校的革旧布新,需有夏先生这样的鼎力相助者,不能放着“家酿”而去另食“沽酒”。因此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以推行新教育、新文化为契机,他立刻就把这坛窖藏的家酿搬了出来,聘夏丐尊为学校的国文主任教员。
除了夏先生,经亨颐还从校外另聘了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三人,同为国文主任教员,借以促使国文教学从教材到教法的一系列改革的实施,被当时的浙江教育界称之谓“四大金刚”。
陈望道也去日本留过学,比经亨颐、夏丐尊晚好多年,1915年动身,回国那年正值五四运动。陈是义乌人,在上海登岸后,打算先回乡一趟,取道杭州时被经亨颐“劫”住了。有了一个夏丐尊,经亨颐觉得还不够,欲求新派教员,手上的牌又不多,就把眼光盯住“海归”了;而在当时的陈望道看来,经“属于新倾向的老前辈”。对五四运动“是积极赞成和支持的”。两人一拍即合,陈接受了他回国后的第一个聘约。
这是1919年夏天的事。暑假过后,陈望道正式赴一师就任。在经亨颐所聘的四个国文主任教员中,比较温和的是夏丐尊,其次是刘大白。陈说,“我那时很年轻,较急进,李次九则比我更急进”。
清末民初,新旧杂错,许多现象在今天看来是很滑稽的。浙江第一师范的前身两级师范学堂开校的那年,也就是1908年,经亨颐从就读的日本高等师范休学一年,回来出任教务长。和他同行的还有两个日本教员,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由夏丐尊担任课堂翻译的中桐确一郎。开校日定在四月十五日,经亨颐一行四月十三日才赶到杭州。他那时还是个西装少年,匆忙到校参加仪式,其时,抚台以下的提学使等地方长官皆“翎顶辉煌,先行谒孔礼”,他只得身着西装跟着“一同三跪九叩”,两个日本教员也和他跪在一排,还偷偷“低声的笑”。
两级师范学堂改为第一师范后,并未易址,仍在旧时杭州贡院前。和十年前的情景相比,因辛亥革命的成功,世人褪去长衫,剪了辫子,风尚已然有变,但是出版的报纸,学校的课堂,大行其道的依旧是文言文。经亨颐所以在自己主持的学校特别聘请“国文”主任教员,就是想在国语教学的改革上摒弃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这也甚合陈望道的思想。
其时的第一师范,学生分做五个学级。按照陈望道的说法,“每一个学级国文课都有一个国文主任教员”,陈望道在第二学级。有一次他以《白话文言优劣论》为题布置作文,某学生不仅用文言文写作,且大骂白话文。批改作业时,陈望道对文章内容和文言文的形式并不提
出任何意见。只在文理不通之处做了记号,写在文末的批语是:写文言文也该写通顺一些,理路不通,无从改起,重新做好再改。本子发下去后,那学生一看,当即就发火了,冲上来一把揪住陈望道的衣领,说要拉他去教务长处论理。事情出来,校方表态说,除非陈望道先生不同意,否则就开除学籍。陈当然是不同意的,他知道经亨颐一向认为“斥退学生是教育的自杀”;而校方的表态,也说明了经是知道陈会怎么处理。
既然每个学级都有一个国文主任教员,那么,当时一师的国文主任教员就应该有五个了,除了经亨颐所聘的夏陈刘李之外,还有一人是谁呢?是官派的一个省署秘书。政府派一个秘书到学校来,说是教书,实际上是掺沙子,为了对付经亨颐。那秘书也果然卖力,人在第一学级,手却到处伸,和陈望道作对的那个学生,就是其挑唆的。但是凭他一个人要和“四大金刚”抗衡,当然不行。有一次金刚们聚在陈望道的房间议事,旁边就是秘书的住处,板壁很薄,不隔音,这边小声说话,那边却传来很大的动静,是秘书在对他的女儿说话:“我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就用枪打死他们!”
陈望道在第一师范只呆了半年,1920年初就离开了杭州。这半年他吃住在学校,整天忙碌。“四大金刚”不是一个戏称,他们完全是动了真格的,拉起的是一副推倒重来的架势,不仅联手制订《国文教授法大纲》,选编新教材,陈望道还参与合编或独编了《国语法》、《注音字母教育法》、《新式标点的用法》等教学用书。这些东西在今天看来,连小学生都会,当初却完全是开蒙之作。这本来已经够他忙了,但还要介入学生们的活动,出刊物,组织书报贩卖团,等等。从贡院前到西湖的直线距离并不远,阮元任浙江学政时,给这里写了副对子: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出门一眺,看西湖月满东海潮来。上联与其时的陈望道倒真是契合,下联的闲情逸致,却恐怕毫不沾边了。
其实陈望道对杭州的西湖,当时并无好感,他曾以晓风的别名,在《民国日报》上发表过题为《杭州地方色底一斑》的短文,文中说:“西湖全岸常见手淫的爱名者,壁上题名,树上刻字;苏小小墓与公园等处常见色情狂的诗人,画来红男,撇去绿女。”
陈望道所在这半年的杭州,用“风起云涌”来形容,毫不为过。他对这个杭州是很欣喜的,说“当时杭州各报纸,也都改为白话文了”。但轰轰烈烈的一师风潮过后,诚如鲁迅所言,“经子渊、陈望道他们在杭州这碗饭是难吃了”,经亨颐不再是校长了,“四大金刚”也各奔了东西。陈望道说,“嗣后,杭州各报纸又改白话文为文言文”,那时候即便对西湖,他也是失望的。
所以陈先生还写过一篇短文,叫做《浙江底空气》。起因是他遇见了第一师范一个姓袁的教员,袁问他,你觉得杭州怎样?你觉得浙江空气太沉静吗?陈以为,文化的“空气”怎样,他该知道;物理的“空气”怎样,他也该知道,何须问我?故未作回答,却在文章中写道:“……浙江现在连中学生和妇女都持着手杖,以为时髦,物理的空气是并不沉静的!如说文化的空气嘛,谁有闲工夫谈到这些呢?”依旧还是失望。
各奔东西的“四大金刚”看似随性为之,细想想,却都是有选择的。陈望道的选择是回故乡义乌,在其老家分水塘村,一边自行进修,一边翻译《共产党宣言》,继续新思想的推介和传输;夏丐尊则受聘湖南第一师范,前往长沙,这所当时和浙江一师齐名的学校,也许多少还能让夏先生重抒新文化的胸臆;李次九据说在杭州的贫儿院做过院长,时间是抗战前,逾一师风潮已十余年。这是个心底善良的人,施存统、俞秀松等学生被迫离校去北京时,他把自己仅--有的一件皮袍送给了他们,如此看来,其时即从事慈善工作也不是不可能,直至后来做了贫儿院院长。四人中最为起伏的,怕就是刘大白先生了。
有记载说,一师风潮后,刘大白去了上海,在《星期评论》周刊和《民国日报》副刊做编辑,但和学校还有联系,估计经常来杭州。这年六月,一师学生编印了一本小册子,辑录了事件经过的各种文件、记载、评论,定名为《浙潮第一声》,刘大白为之写了序,文末除了署名“大白”,在“一九〇·六·二九”的日期后,还特别加上了“在杭州”。其时,编到第五十三期的《星期评论》已经在之前的六月六日宣布停刊了。
刘大白是诗人,五四前就已经开始新诗创作,为《浙潮第一声》作序,自然也是激情昂扬的:
我以为为了一种主义,和黑暗势力奋斗,如果当黑暗势力很强的时候,免不了要受挫折,这所受的挫折,叫做牺牲,不叫做失败。只要前仆后继地坚持下去,主义不变,一定有胜利日子。唯有畏惧黑暗势力,讲什么调和、调停,结果一定把主义完全变更、抛撇了,那才叫做失败。这一次一师底事情,虽然不能说已经达到胜利底目的,却不能说是失败。那就是不变更主义,不抛撇主义底好处。看啊,主义反靠着那黑暗势力底推波助澜,愈推愈广……
刘大白这里说的“主义”是什么主义呢?他没有点明,估计在当时,自己也不甚了了。但诗人的心灵是有感应的,刘大白不像陈望道那么激愤,在序文的结尾依然发着诗一般的呐喊:“看啊!《浙潮第一声》不但是记忆过去,而且想象未来,未来的浙潮,第一声以后的第二声、第三声、……第……声,怎样?”说振聋发聩、激荡人心,也未尝不可。
这里不妨提一下沈定一(玄庐)。对这个在上世纪初的中国历史中极富传奇的人物,涉及本文的最简单一说,就是萧山衙前农民运动的领导人,刘大白先生的知交。两人在日本相识后,始终过从甚密。杭州与萧山仅一江之隔,沈定一知道刘大白在一师任教,也知道一师风潮的始末。刘大白去上海《星期评论》做编辑,应该和沈有关,因为沈玄庐就是这本周刊的创办人和主编之一;也因了刘沈二人的关系,一师风潮之初,在杭州遭毁版的《浙江新潮》第三期拿到上海《星期评论》去代印,想必刘大白是从中牵了线的。1921年春,沈在衙前筹办农村小学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刘大白,遂发出邀请,时在上海的刘,也当即辞了《民国日报》之职,立赴萧山。
发生在那年下半年的萧山衙前农民运动,已被中共列入了党史,认为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次农民运动。其时,沈玄庐已是党员,刘大白却不是。刘大白的没有入党,也有经亨颐说的“自有家酿,不食沽酒”的意思:“老实说他们抱着思想革命的志愿是有的,可是都不愿做共产党。自有家酿,不食沽酒,这是第一师范当时堂堂皇皇的态度。”但在实际上,“四大金刚”中的陈望道,却是参加过共产党的,还在1921年的年底。担任过上海地委书记。
刘大白初到衙前时,从上海望志路106号到嘉兴南湖断续召开的中共成立会议尚未举行,是否加入共产党还不成其为问题。他是作为一个诗人,作为沈玄庐的至交,前来筹办农村小学的。带着他在一师时的新教育思想,参与起草了理想中的《衙前农村小学宣言》。诗人的浪
漫和锐气,不失先前“四大金刚”那种改变社会的新文化底蕴,等到沈玄庐开始发动农民了,他也跟着行事,以自己写诗一样的热情,又参与起草《衙前农民协会宣言》和《衙前农民协会章程》。他这么做,不全是出于对沈玄庐的情谊,更在于自身的一腔热血。衙前农运的领袖李成虎遇难后,他写过一首《成虎不死》的诗:
成虎,一年以来,你底身子,许是烂尽了吧。然而你的心,是不会烂的,活泼泼地在无数农民底腔子里跳!
这和他为《浙潮第一声》写的序言,一样地充满激情和希望。刘大白在一师时“深沉守默,不很爱说闲话”,学生多以为他“城府不可测”,实际上在“四大金刚”中,其仗义执言,最是激昂,文字尤显功力。
经亨颐被免去一师校长时,学校全体教职员有挽经呈文送达省厅。据曹聚仁先生说,原先夏敬观限令经校长解聘“四大金刚”的一条理由,是认为他们自己读不懂古书,写不成文言文,才在学生中提倡白话文,读了呈文大为惊讶,觉得文言出色、老辣精到,非高手不可为,操刀者刘大白先生的旧学功底,不下于自封为名士的他自己。这个夏敬观后来就改口了,说不一定非辞退四大金刚。
查《浙潮第一声》所载史料,以“全体教职员”出面的文字有两篇,一为“挽留经校长宣言”,一为“请愿书”,前者系白话文,后者为文言文。令夏敬观惊讶的,应是后一篇。他怎么知道是刘大白主笔,尚不清楚,但如果真能读过之后叹其才学而改口,哪怕只是心里想想,也足可表明这夏某人,其实正如他后来的辞官隐居,潜心词学,终是一介文人而已。
在我们如今谈到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四大金刚”的时候,李次九似乎总让人感觉像是一个影子,远不及夏丐尊、陈望道和刘大白那么清晰。不仅相关的记载甚少,连张照片也无处寻觅。他在四人中年纪最大,据说生于1870年,比陈望道大了整整二十岁。这样说来,在一师任教时,已年届五十了。天命之年的李先生仍竭力提倡和推行白话文,敢于离经叛道,而且用陈望道的话说,“我那时很年轻,较急进,李次九则比我更急进”,这在九十年前,无疑要比今天的“新新人类”更其另类。那么,李次九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简单点说,在受聘一师之前,这个早年留学日本,参加过孙中山同盟会的吴兴人,于辛亥革命时期做过湖州府民事长、浙江都督府军事秘书之类的官员,虽然还从事过其他什么职业不详,但猜想一下,应该和教育有关,否则经亨颐不会聘他。同时也可以猜想,任职一师对李先生来说,算得上是如鱼得水,不然他也成不了新式学校的“新派教员”。
所以说是猜想,只因李次九先生实在是个谜。这个谜不要说今人难解,即便当年在校的学生如曹聚仁者,似乎也无从着手。他详尽而具体地写过夏陈刘三大金剐,独不见有对李次九的回忆记载,连一点外表形象的描述也没有。
在小说《不夜之侯》中,倒是有一章,写到过李次九,涉及其形象:“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但这“白须过胸”的描述,想必也是作者猜测的,因为故事写的是抗战中的逃难,时为1937年,李先生应是六十七岁高龄,就想当然了。白须过胸既像个“老院长”,又俨然知识分子之貌。
好在故事并非虚构,李次九担任浙江省立贫儿院院长,在日军侵华、杭州沦陷后,率全院儿童和员工撤往金华里郑,是确有其事的。这也是李次九留下的一段最翔实的记载。1937年初,原任院长王廷扬病故,李继任。贫儿院原址在柳浪闻莺附近,1946年回迁至河坊街荷花池头,其时李次九先生早已离任,他只做了一年半左右的院长,就自己提请辞职了。
辞职后,李先生举家去了广西。不过从离开一师到就任贫儿院院长,这中间的十几年时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可以一提的是,他的前任王廷扬,即王孚川先生,是一师前身杭州两级师范学堂的第一任监督,当年去请经亨颐出任教务长的正是他。能够成为他的后任,李先生在浙江教育界的地位可见一斑;而经亨颐推行新教育思想之时,聘其为国文主任教员,成为第一师范四大金刚之一,看来也是有缘由的。
还有一个传说,也能体现李次九的“金刚”风格。
说的是贫儿院迁离途中,某一天深夜,船泊钱塘江边,来了一群警察,借口军事需要,所有船只一律征用,欲强行驱赶众人上岸。李次九据理力争,说船上都是贫儿院的孩子,深更半夜的,叫他们去哪里?为首的警官说,这我不管,我只要船。李先生愤然道,你不管?好,叫能管的来,让朱家骅跟我说,看他认不认我这个教过他书的先生!警察见他搬出省政府主席,不敢造次,又见船舱内确是一群孩子,就找个台阶撤离了。
虽然只是个传说,但我想象中的李先生,会是这样的一种性格。讲述这个故事的陆耕畴老人,是金华的一个退休小学教师,也是当年贫儿院的学生。除了这个口头表述,我没有找到李次九教过朱家骅书的记载。但朱家骅也是吴兴人,也参加过同盟会,也在湖州府做过事,也是个教育家,和李次九先生有过来往是可以肯定的。李先生率贫儿院逃难之时,朱家骅除了是浙江省政府主席,还兼着民政厅长,贫儿院直接归其管辖,李次九搬出他来,也算请对了神,是否真教过这么个学生,倒不重要了。
陆耕畴老先生的回忆中,说李先生还提到一个人,叫阮毅成,“他亦是我的学生”。阮毅成也做过浙江省民政厅长,是次年八月,朱家骅把他从中央大学法学教授的任上推荐来的。其人在李次九任教一师时,就读于省立第一中学,非李先生直接授课的学生,但因编辑出版《浙江新潮》杂志,与一师进步师生之间的关系密切,见到李次九称其为先生亦属平常。
和四大金刚中的其他三人相比,李次九在著述方面,似乎有所不及,经常被提起的,大约只有一部他编纂的《词选续词选校读》,初版于1936年。书前附有李先生的一篇“自序”,特别注明是写于“九一八国难第三次纪念日”。在那个时候编纂这样一部书,自然是有其想法的,“因念词兴于晚唐,成于五代,盛于两宋,此三时代者,皆我历史上民族衰败之时代,而词不幸为此时代之产物”。可见李次九对时政的关心,他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上发表的《真正永久和平之根本问题》,也是当时政治态度最为鲜明的文章之一,就立场和思想而言,我以为即便著述不多,将李先生视作四大金刚之首,也未尝不可。
浙江第一师范的四大金刚,除了夏丐尊,其余几人的在校时间都不长,前后不足一年。他们因经亨颐之聘聚到一起,也因经亨颐的去职,复又散伙。他们在中国现代史上有着各自的面貌,但是在民国八九年之间,在杭州,却以一个共同的“四大金刚”的称号,成了这座城市延续近百年的棱角。
最初给他们取了这样一个名号的人不知是谁,从有人说它是“诬称”这一点来看,似是当局的攻讦。但杭州人所谓的“四大金刚”,应该不是个贬义词,而是像佛教所称,是佛的侍从
力士,杭州寺庙的山门,大多立有其塑像。因此有民众就他们作为经亨颐在一师推行新学的左膀右臂而言,以金刚比喻,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回忆五四运动对浙江的冲击时,夏衍说,“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一师有了几位新派教员,也就是当时被称为一师‘四大金刚的陈、夏、刘、李”。可见他们在五四时期的杭州是很有影响力的。
因一篇《非孝》而成为“一师风潮”导火索的施存统,在谈到他和夏丐尊的关系时,是这样说的:
……我和夏先生说话,大概都不是唯唯诺诺,我和他冲突的时候很多。他也不是一味奖励我的人,他也常常规劝我,责备我。后来有许多先生同学,说我底自高自傲的态度,是夏先生养成的,群起责备夏先生。而夏先生也自己对我表示忏·睁,这实在是大错的,很冤枉的。后来夏先生曾对我说,他为了在教职员会议的时候,替我辩护,受了很多的气。唉!是的!我也为了他常常称赞我,有几个同学就拿不相干的事情加在我头上来,也替他受了不少的气。
施存统《回头看二十二年来的我》
这种师生之间的关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四大金刚”与一师进步学生在社会变革之中的相互依存。什么样的学生尊崇什么样的教师,反之,什么样的教师带动什么样的学生。也正是因为这种依存关系,施存统的《非孝》发表后,当局查封了刊物,在要求学校开除施的同时,责令解聘四大金刚。
但是一师这四大金刚的意义,并非仅举足轻重于一所学校。像夏丐尊、刘大白这样的名宿,在全国文化界也堪称翘楚,他们的冲锋陷阵,使围绕着一师风潮的杭州、浙江,乃至整个南方的新文化运动,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力量。用时为学生领袖的徐白民的话说,“这四位先生在当时是进步的。当局之意,以为浙江之有新文化,完全是他们提倡之故。”在我看来,这“欲加之罪”的说辞,恰好印证了四大金刚的历史功绩。
据说在经亨颐和夏陈刘李先后离去后,随着新校长姜琦的到任,一师学生在同来的新教员中,又弄出了一个“四大金刚”,分别为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和王淮君。为区别于夏丐尊、陈望道等人,他们被称为后四大金刚。
姜琦原是暨南大学教务长,风潮后的一师学生自治会公开选举校长,选的是时任北大总务长蒋梦麟。蒋却推举了姜,“他是个能够满足你们愿望的人,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去同他商量”。学生们当然是信任蒋梦麟的,姜琦就成了继经亨颐之后的一师校长。在周旋说服姜的同时,蒋梦麟还给一师物色了北大的两名压座高才生,也就是朱自清和俞平伯。
蒋梦麟一定是觉得,见识过四大金刚的一师学生,心气是很高的,作为新文艺干将的朱俞二人,应该会受到欢迎。谁知朱自清到校开课后,也不知是因为不擅讲授,还是急于被学生认可,情绪总是紧张得很,每每在堂上见底下的听者反应漠然,心里就一阵阵失望,才教了一个月,便动了辞教之心,写信给蒋梦麟说要离开杭州。蒋梦麟恼了,对姜校长说,“假使如朱自清先生这样的教师,还不能孚众望,一师学生的知识水准,一定很差”。虽说是气话,但对一师学生的触动还是相当的大,纷纷向朱自清先生表示了热诚的挽留。
关于前后四大金刚,曹聚仁说得有意思:
由于前四金刚,同学之中,产生了施存统、周伯棣、宣中华、俞寿崧那些革命性的人物;由于后四金刚,乃产生了张维祺、汪静之、冯雪峰、魏金枝那一串湖畔诗人;真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一时风气所及,我们都变成了新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