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倒影 人间年华（小说）

古　兰

一

这里很好。真的。

太阳快下山了。天很蓝，蓝得很深邃，像我的眼睛，她曾这么说过。大团大团的云飘过，看上去软软的，像棉花糖。我舒展一下我的身体，立起身。我闻到某种花的香味，很奇特。我想这里跟那儿应该没什么区别，只是少了她。

我的影子拖在地上，黑乎乎的，毛茸茸的。它时刻告诉我，我永远都给不了她要的那种幸福。是的，我只是一只猫，仅此而已。我死于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

……他们用麻袋装着我，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陌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在一个角落里蜷缩了好几天，快虚脱了。我抓到了一只倒霉的鸟。血腥味让我兴奋。

一天晚上，我嗅到了他们的味道。是他们遗留下来的，是的，我确信。我很小心地循着那味儿走。终于，我看到了我熟悉的弄堂和她的家，马上就能看到她了。我很兴奋地冲过去，却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再接下来我眼前便一片漆黑了……周围又亮起来了，我看见马路上隐隐约约有两排黑色的车胎印，一摊鲜红的血，以及——我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我有些惶恐地看着地下的我，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后来，我看到了她，她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的尸体。

我爬过去，用头蹭蹭她，可我终究没触到她。我们已不在一个世界了，我知道，我看到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她脸上滴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我却莫名地伤心。

她把我的尸体埋在花园里，堆了个小小的坟，竖了块木板，又在上面刻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那些字代表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世上最优美的语言。

她在我的坟上种上了风铃草，那是她最喜欢的花，她跟我说过。太阳的余晖把我晒得懒洋洋的，我重新躺下。

我又想念她了……

二

前些天，我去看她……她坐在我的坟边，看着天。夕阳把天边染成了玫瑰红，说不上是绚丽还是悲凉。阳光照在她身上，金灿灿的。我抬头看她的眼睛，阳光落进那琥珀色明亮的瞳仁，幻化开来成为最晶莹的魂。

她在想念我吗?我不知道，我希望是的。

正是春天。风铃草开花了，一片淡蓝色覆盖了那个小土包。一些藤蔓缠上了那块木板，缠得很紧，像我对她的眷恋。藤上漫不经心地开着些紫色的小花。

我躺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日落。

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我想她应该很快乐吧!日光正退着潮……

我看到她站起身，小心地把手放在木板顶端摩挲着。那摩挲中应该掺杂着记忆吧。“泡沫”——她一直是这么唤我的。我出于本能绕到她脚边。我抬起头望望她的脸，她似乎在微笑。她看不到我的，我知道。

“我走喽。”她笑着弯下腰抚了抚那小土包上的风铃草。她转身，而后离去。

我望着那些风铃草，纯净的蓝色。

过去的两年里，我经常来看她。她没有再养其他的猫，只是每天在我坟边坐一会儿，告诉我她的一切，我总是很认真地听。我没有变，还是那般大小，她却长大不少，还像从前那样恬静。

她叫木木。

三

林林是在一堵矮墙下找到我的，那是三年前的春天，她14岁。刚开始，我很抗拒，用力挣扎，想挣脱她的手。

“跟我回家，好吗?”很甜美的声音，让我安静下来。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泛着柔和的光。她的眼神让我心安，使我感到温暖。她把我带到了她的家……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们，他们的眼里总藏着某些东西，叫人无法捉摸。“赶紧给我丢出去，哪儿捡来的野猫……”那男人狠狠地瞪着我。他眼睛有些浑浊，丝毫不像木木那般纯净。

我不喜欢他。

木木抱着我，低着头站在墙根，一言不发。我用力往她怀里靠了靠，我怕那个男人。终究，我还是留下了，她给我取名叫“泡沫”。木木喜欢在夕阳下跟我说她的事，然后我们一起看着太阳沉下去。

“泡沫，你看，天很蓝呢，像你的眼睛一样。”她轻轻抚着我的头。

木木素来与这个花花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喜欢喧闹的氛围。他们不懂她，他们只认为她是一个少不更事的丫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从不顾及她的感受。

她没有想过要去跟他们解释点什么，她只喜欢坐在花园里、看天上云卷云舒。

“泡沫，我很喜欢你。”她笑着拍拍我。

真的吗，木木?我也喜欢你，可是——你知道吗?

四

秋。

花园里的枫树红得灿烂。我抬头看着天，几片叶子飘飘忽忽地晃过我的眼睛，不见踪影了。

木木抱着我站在窗边。

“我很喜欢风铃草，它别致清雅，从不张扬，如泉水般纯净。”她微笑着望着窗外。风拂过，吹起她耳边的发丝。木木，我好想告诉你，你是如风铃草一般的女生……

“书上说，能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幸福是件极为快乐的事，而自己是否在他身边那都不重要。泡沫，你懂那种情感吗?”

她把我轻轻放到窗台上。我看到她笑得很天真。

枯黄的落叶稀稀拉拉地躺在地上，皱巴巴的，很不堪，像被扯得支离破碎的地毯似的。我闻到桂花的香味，淡淡地在空气中弥漫。

我眯起眼睛。阳光有些刺眼。

我不懂。

五

天渐渐转凉了，树枝上的叶子少得可怜，阳光比前些天柔和多了。我喜欢蜷在她身边，很温暖。我感到幸福，因为每天都可以陪着她。

她给我戴上一条极小的围巾，淡紫色的。我看着她织了很久。我轻轻地蹭蹭她，她微笑着捋着我的背。

“知道吗?泡沫，我很喜欢他，他叫蓝笺。”

我感到我的身体极为僵硬地颤了一下。我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愉悦。木木对蓝笺的喜欢绝非对我的那种喜欢，这我知道。我跟木木，只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有交点的。她唇边的笑意正浓，她很快乐。

我跳上窗台，远处的一根电线杆笔直地立着，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我跟它一样落寞。

六

我开始躲着她，不再形影不离地陪伴在她身边，只是独自蜷缩在远远的角落里。木木很心疼地抱着我：“泡沫，你到底怎么了?”她的眼中有抹哀愁。

那男人很粗暴地拎着我的脖子，说：“这瘟猫，丢了它算了!”木木夺下我，把我抱在怀里央求道：“放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好的。”

那男人扫了我一眼，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了。

木木的怀抱很温暖。

她锁着眉。她在担心，我知道。

木木，放心，我不会让你伤心的，在你眼里，我会没事的。我恢复到往昔的模样，仅仅是在她面前。

她又快乐起来了，我很高兴。

深夜，我总在窗台上看那根电线杆，路灯柔和的光照下来，使它泛起一层光亮。我不知道它在思念谁。

七

我看到了那个叫蓝笺的男孩，他是木木的同学，经常在弄堂外等她一起去上学。木木喜欢在临走前用手抚着我的头。她的手很暖和，可现在我却会不自觉地颤抖。

我看到木木挨着他走，她的身影很轻，像一种叫燕子的鸟。我看着他们在我的视线里逐渐变小，最后消失……

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它让我觉得伤心。

早晨的太阳很好，阳光照在窗帘上，有种暖暖的感觉。天很蓝，没有云，偶尔看见一只麻雀以飞快的速度穿过。

我猛然记起，她说天很蓝，蓝得像我的眼睛。

八

一个雨天，天灰蒙蒙的。

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有几丝雨飘到我的鼻子上，凉凉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以及那根电线杆。他在楼下，打着伞，我知道他在等木木。木木走过，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我知道她要走了。“泡沫，”她唤我，“我要走了，别瞎跑!”我望着她，她在笑，笑得很纯净。不知为什么，我十分迫切地想拉住她的手，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我伸出了我的手，然后听到了“嘶”的一声……她的手背上留下了我尖爪的印记，几条血红的爪印从木木白皙的手背向指尖延伸……木木吃痛地“嗯”了一声。

我怔住了，接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感到仿佛每条爪印都在吞噬着我的灵魂，我没想过会伤害她……

那男人死命地踹了我一脚，把我踢到很远的角落……然后我听到他们大声嚷嚷地商量着要把我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木木扑上来，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

那男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最终，我还是被送走了，在木木上学的时候。

我被他们送到了离家很远的公园。

后来，我很仔细地循着味儿回到了我熟悉的地方。我很想见她。我看到了她的家，也是我的家，这时正是夜晚，可木木的房里却亮着灯。她在等我，我知道。

再然后……

没有然后了，我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九

我又去看木木了，她仍坐在我的坟边，旁边……还有蓝笺。“我很喜欢泡沫。”木木笑了笑。

“它应该也很喜欢你吧。”蓝笺望着那个小土包的风铃草。看得出，他很善良。

他们起身，并肩走了，头上是大片大片的玫瑰红。影子拖在他们的身后，很长……很长……

我体会到了木木曾说过的那种情感，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幸福是极为快乐的事，而自己是否在她身边已不重要了。

我很快乐，这是实话。

木木，或许我真的是泡沫，在你生命中只停留了一瞬间，便破灭了，唯留给你一些极为零碎的记忆……

天边那抹绚丽的色彩渐渐变淡了，我知道天要暗了。

我发现我的眼里流出了亮晶晶的东西。

那东西似乎叫做……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