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
2009-06-04王雪涛
王雪涛
那时我爷爷还年轻,在老家靠种几亩地为生。由于不是水灾就是旱灾,经常种一葫芦打两瓢,再加上日本鬼子常在夏收和秋收时来抢粮,收成往往还填不饱肚皮。
那年冬天特别冷,棉花套子般的大雪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早上天刚亮,突然从外面传来枪声,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像炒豆一般,还夹杂着有人奔跑、呼喊的声音:“鬼子来了!快跑啊!”我爷爷胆小,慌忙收拾了细软,拉起我奶奶随着惊慌失措的乡亲上山了。
到了山上才知道,村里昨夜住了一个连的八路,鬼子得了消息,派几百人悄悄地包围了村子,要袭击八路。幸亏哨兵发现得早,八路大部队才得以解围,只有小股掩护部队和民兵与鬼子交上了火。
枪声一直到天擦黑儿才停,这时村子早已狼藉一片,到处是残垣断壁。
我爷爷回到家,看看房子尚好,想必鬼子还没来得及烧房子就逃跑了。我爷爷便早早熄灯上床睡觉。兵慌马乱的,日子难熬,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
不知什么时候,我爷爷听到院门口有响动,声音顺着小北风传到我爷爷耳朵里。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有人拍门。”我爷爷一边小声告诉我奶奶,一边下床抄起板斧。
“你别动。”我奶奶一吐噜爬下床,抓起锅灰就往脸上抹。
我爷爷悄无声息地来到院门口,透过门缝一眼就看到了倚在门上闪着寒光的刺刀,把我爷爷吓得打了个冷战。他定定神,揉揉眼,借着雪反射的淡淡的月光,看到有一个人斜倚着院门,身上蝗虫似的黄军装那么刺眼,地上还丢着一个钢盔,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我爷爷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好!鬼子来了!
我爷爷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一个鬼子,紧握手中的板斧,严阵以待,如果他敢强行撞门就把他脑壳打裂。
过了一阵,我爷爷发现门口的鬼子好像受伤了,一只手紧一阵慢一阵地拍打门板,而且越来越无力,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最终归于沉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这时天上飘过一片厚重的云,月光也慢慢暗淡下来,整个村子陷入黑暗之中。
我爷爷握板斧的手有点麻了,心里翻江倒海,反复思量怎么处置这个日本鬼子。如果把这个鬼子打死或交给八路,日本人知道了全村人都会跟着遭殃的,况且他此时连八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救了他,良心会让他不安,八路和乡亲也不会放过他,说不定还会把他当汉奸办了。最后,我爷爷都快冻僵了,也没想好对策。此时外面也没有了动静,我爷爷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屋,关上门,把板斧放在床头合衣而卧,一夜没合眼。
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早早地起床,想看看那个受伤的日本鬼子怎么样了。
一夜的大雪早把昨晚的鬼子给盖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门口微微隆起的雪,谁也不会发现这里躺着一个人。我爷爷扒开雪,发现日本鬼子早已全身冻得僵硬,在夜里死去了。我爷爷看看四周无人,一把扛起鬼子的尸体,一手提了鬼子的枪往村外走去。在一个平常没人来的乱坟岗,我爷爷用鬼子的刺刀挖了个坑,草草地把他连枪埋了。
这件事我爷爷以为就过去了,他想把它当做一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没想到,几天后,村里来了几个人,挨家挨户打听在上次突围战中失踪的八路军伤兵的下落。问到我爷爷时,我爷爷面无表情地说:“八路没看见,鬼子倒有一个。”来人眼前一亮,齐声问:“在哪里?”
于是,我爷爷把他们领到村外的乱坟岗,用手指了指那个小土包,由于埋得实在太浅,鬼子尸体的一条胳膊被野狗拉了出来,咬得血肉模糊。几个人找来铁锹开始挖,不多时就挖出了鬼子的尸体,还有枪,来人掀开鬼子穿的黄军装,露出了里面的灰色单军衣,臂上的“八路”臂章隐约还能辨认清楚。
我爷爷张大了嘴,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明明是鬼子,怎么成了八路?来人小声交谈了几句,上前脱去八路身上的鬼子服,换上一套崭新的八路军装,又把坑挖深,重新把他埋了进去。几个人又在坟前立了块木板,上写“张大勇烈士之墓”。这一切做完后,站定。默哀。
来人中领头的紧握着我爷爷的手,说感谢他为八路军掩埋烈士,并给了他一块银元。我爷爷像触到了炽热的火炭,说什么也不要,但来人执意要给。我爷爷拗不过,只好接了。
从那以后,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爷爷每当想起这件事,想起冻死在门口的八路,都深埋下头,一脸的痛苦,嗫嚅着说:“罪孽呀!罪孽!”
我爷爷在深深的自责中度过了后半生。病重以后,给家人留下了遗言:“我死后不入祖坟,就把我埋在烈士跟前,好让我一辈子陪着他。”说完,我爷爷如释重负,像完成了一个心愿似的,不久就含笑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