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近的记忆
2009-06-04黄明山
黄明山
骨 折
儿子摔倒了。这是他一放暑假就急着回乡下老家不到半个月便取得的一项重大成果。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预感。儿子总是向往高处,爱闹一些惊险。城里少树,难解爬瘾,他就常常在两座高楼之间跨越。这也常常使我想到我小时候在一座木桥上攀援的情景。我在心里原谅着儿子,但在表面上,我是认真的。临行时,我专门就这一问题进行强调:“小心被摔得粉身碎骨哟!”儿子做一个鬼脸:“怎么会呢?”终于,电话打了过来,说儿子从台上跳下来时,双手用了点力……到底有多高的台?用了多大的力?电话里没说,我一时语拙,心想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儿子被护送回来。只见他双手耷拉着,像伤了翅膀的一只倦鸟,两眼怯怯地望着我。“怎么啦?”我问得不算严厉,他却结结巴巴地解释开了。“好了好了,还能说话就算不错了。”看来是胳膊上的问题。我牵他的左臂,他“哎哟”一声身子向右边倾倒:我牵他的右臂,他“哎哟”一声身子向左边倾倒。问题不小,赶快上医院。
先拍片。半小时后,结果出来了:双腕骨折。我眉头紧锁。儿子见我如此表情,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骨折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的时候,我没有好心情:“骨折就是骨头断了的意思!”一听说“断了”,儿子哭了起来。“哭个什么?骨头不断又怎么知道骨头还会断呢?”儿子听得直打踉跄,跟在我的后面,抽泣着走。
医生说了,要上夹板。“什么是上夹板?”儿子一下子变得特别好问。“上夹板就是叫你记住疼痛。”儿子怕,又不敢不听话,医生叫我把孩子抱紧,说话间,牵过儿子的左手,用力一拉。儿子一声剧烈疼痛后的喊叫,眼泪汪汪,把所有的目光都牵了过去。上了夹板,裹了纱布,再打一个结巴,就着纱布弄一根带子,戴在脖子上。医生又牵过儿子的右手,尚未对位,儿子就条件反射地喊叫了起来。医生就势用力一拉,又是汪汪眼泪。照例上了夹板,裹了纱布,打了结巴,弄一根带子,戴在脖子上。末了,我问医生:“两支胳膊同时骨折的,很少见吧?”医生摘下眼镜,对我笑笑,没有回答。
回到家里,儿子叫他妈妈帮他擦擦眼泪。“这下好了,有泪不能自己擦。”我这么一说,儿子就笑。大家平静了下来,坐在沙发上,都想说一些话。“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的话针对性极强。“为什么?”儿子竟装起糊涂来。“你真的不知道?”儿子软下来:“其实,我从那个高台上跳下来好几次,每次都没有出事,谁知最后一次———”我赶快接过话题:“你凭什么说那是最后一次呢?”儿子低下头:“因为骨折了。”“这么说骨折是骨折的原因喽!”儿子知道理亏,马上转过话题:“真的,我从来没有骨折过呢!”看,他还以为他的骨折是一次辉煌的壮举呢!我正要调理他,于是就着他的话补了一句:“你还没有死过呢!”儿子不说话了。
两支胳膊固定着,就活泼不起来了。刷牙、吃饭、洗澡,以至上厕所,都得要人帮着。儿子脾气硬,觉得总要人扶持,一个废物似的,渐渐痛恨起自己来,一个劲地唠叨:“最后一次不跳就好了,最后一次不跳就好了……”这悔悟也够真实的。他妈妈说:“买后悔药来吃吧?”儿子知道是在酸他,嘴一揪,我则将计就计:“不骨折又怎么会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呢?”儿子较起真来:“这么说,我非得骨折一次不可啦?”尽管谁也不能预测未来,但认真地过好每一天,将会减少一些不幸。”一不小心,我就把话说得如此深奥。没想到,儿子听了,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儿子懂了吗?
左右不能动弹的他,却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瞧,好几个孩子都在学他的样子,弄一根带子,把胳膊吊在脖子下。有一个小朋友好像下定了决心:“我也要学黄颖杰,从楼上跳下来,摔断胳膊,这样就不用做作业了。”我在一边插了一句:“要是摔死了呢?”引得孩子们一阵傻笑。
过了几天,儿子又开始喊叫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痒。碰又不能碰,挠又不能挠,只有跺脚。他妈妈安慰他:“痒是骨头在好。”儿子冒出一句:“没想到痛难受,痒更难受。”我一惊,真可谓痛痒出格言,连呼:“说得好!说得好!痛一痛,痒一痒,静一静,想一想,你这也是在上课。”“上课?上什么课?”儿子有气,我也冷峭:“人生。”“人生?”儿子锁起了眉头。
想来,我是在趁人之危。儿子的骨折,似乎在给我创造什么机会。儿子我是了解的,正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常常在儿子身上看到一种惊人的重复,关于我的,我都来不及回忆了。我想做一做扬长避短的工作。但我不能惧着儿子天性中的好高鹜远,就把他锁在什么样的笼子里。其实,我是赞成人要有一点冒险精神的。在这方面,儿子表现得太突出。不说跨越楼房什么的,你看他骑车,总是骑得飞快,链条都骑断了几次,还骂链条“什么质量!”每每至此,我总是说:“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说了这话,我又心虚,我是要他骑车的时候怎么来着?儿子一句话,叫我无言以对:“骑车不快,不如不骑。”
看着儿子每日按时叫着要服“骨折挫伤散”,我心里又有些感动。要知道,往日,他是最难吃药的。这次骨折,叫他不得不尝一番旷日持久的苦滋味。而我是有言在先:“骨头要一百天还原,你不要以为不痛了,就一切都好了。”儿子熟悉我那一套,对我嘻嘻一笑:“是不是又要说我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小孩的骨头长得快。不到一个月,夹板就摘了下来。儿子又可以自己动手了。而我却丢了什么似的,惟恐今后对儿子进行见缝插针的教育会失去说服力。
我不知道我的担心是否有理由,是否有必要。
事实上,我是一如既往地矛盾着。儿子就要上初中了,学校离家较远,是不是该给他买一辆自行车呢?我满商店跑,想着想着就买了。儿子自然是惊喜有加:“给我买的?”“当然。”儿子反逗起我来了:“不怕我摔了?”凭他这句话,我可以不再把他当小孩看了,所以我说:“路总是要走的嘛!”这回,轮到儿子来宽慰我了:“放心吧———我会记住骨折的疼痛的。”
喂 鸭
市场上有卖雏鸭的。读五年级的女儿一回家就闹:
“我要买小鸭子喂!”
我一听就不高兴:“又来了,去年不是喂过了吗?记不记得死了几只?还想喂?”
“我要!我要!”女儿的嘴噘得老高老高。
看我们吵得凶,孩子的妈妈插了一句:“多少钱一只?”这下女儿来劲了:“一块钱两只,等于吃一支冰棒。”
女儿的话极有鼓励性。我看苗头不对,马上制止:
“一块钱十只也不买。”我历数不买的理由,比如我们家住在闹市区,周围没水,鸭子没水不行啦;又比如我们家里铺的是瓷砖,喂养不方便啦:更重要的,是鸭子爱拉稀屎,脏,臭人……
说话间,女儿竟流起泪来。
这个时候,我只好走开。凭我的经验,我知道她们母女俩要作小动作。
不一会儿,孩子的妈妈真的买来了两只小鸭,黄绒绒的,叽叽地叫着。女儿破涕为笑:“我能喂鸭啦!”
既然买了,也就算了,何必为那区区一元钱两只鸭跟女儿过不去呢?但提个醒则是很有必要的。我像一个预言家似的对女儿说:“好哦,你无非是想让我看到两只死亡。”
果然,第二天早上,死了一只。
第三天早上,又死了一只。
看到女儿不声不响地将死去的小鸭子丢出去,第一次,我装着没看见:第二次,我一下子逮住女儿的目光:“我说的对不对呀?”
女儿无话了。我想,女儿也没有理由再闹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女儿又买来两只小鸭,同样是黄绒绒的,叽叽地叫着。这下,我真的弄不懂了:
“嘿,你才是怪呢,喂一只死一只,还不吸取教训,是个什么毛病?”
女儿根本不与我计较,只是默默地忙她的事儿。她一会儿找来一个纸箱子,小心翼翼地将小鸭子装进去;一会儿找来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盛上水;又找来一个盘子,放一些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粟米什么的,然后统统装进纸箱里。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专心致志地,还不时地跟小鸭子说话。奇怪的是,她妈妈也加入了喂鸭的行列。瞧,他们母女俩交头接耳,好像在探讨什么科研项目哩,看到这里,我无话可说了。
我一下子孤独了起来。我猜想,是不是过于现实,使我变得都有些麻木了呢?我终于发现是自己出了毛病。我怕的是麻烦,孩子要的是天真,她妈妈寻找的是童心。我的童心是不是丢了?
看来,我该寻找寻找。是女儿给了我一次寻找的机会。我该抽点空,好好看看这些可爱的小鸭子。不过,我还是担心小鸭子的命运,于是我对女儿说:
“好好喂吧,喂大了,我们把它们带到乡下去。”
【责任编辑 苏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