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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压抑和误解的想象力:论当代玄幻小说

2009-06-03汤振纲

创作与评论 2009年2期
关键词:玄幻文学价值

张 群 汤振纲

由于玄幻小说的非主流性和其文学地位的不确定性,玄幻小说的概念一向比较模糊。但是,作为一种当下流行的文化现象,它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着。陶东风先生在2007年第4期《文艺争鸣》发表了一篇题为《游戏机一代的架空世界——“玄幻文学”引发的思考》的文章,就玄幻小说的文本特点和流行原因作了一番分析。应该说,陶先生指出有些玄幻小说“装神弄鬼”、“价值混乱”,当代文学艺术中出现了“神出鬼没”的现象……这些看法都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陶先生却以此全盘否定当代玄幻文学,却也难逃偏颇和过激之嫌,为了真正了解当代的玄幻小说,我们就很有必要从其历史传承和流行原因等问题谈起。

受到五四传统“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娱乐化的文学传统不符合新文学的需要,自然受到抵制,乃至有意识的忽视。但是,当下的玄幻小说,其本质恰巧是娱乐性的。玄幻小说,与我们一些学者讽之为“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的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与什么《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没什么不同,完全可以视为一种以网络为新载体的通俗小说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较之于唤醒国民的启蒙文学,我们更可以称之为新时代的一种娱乐工具,是一种通俗的娱乐的大众小说类型。无论是《诛仙》,还是《亵渎》、《蜀山》之类当下流行的玄幻小说,其首要的目的还在于“娱人”或“自娱”。范伯群先生所归纳的近代通俗文学的一部分特征,拿到玄幻小说上来,无疑也是适用的:“在功能上侧重于趣味性、娱乐性、知识性和可读性,但也顾及‘寓教于乐的惩恶劝善效应;基于符合民族欣赏习惯的优势,形成了以广大市民层为主的读者群,是一种被他们视为精神消费品的,也必然会反映他们的社会价值观的商品性文学。”玄幻小说,无疑是现代通俗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文学的功能和类型本来就是多元化的,通俗文学的重要功能就是娱乐大众、泄导人情,设若通俗文学在创作之始,都带着严肃的使命意识和启蒙任务,这样完成的文学作品必然是贴了金粉的泥砖,形式和内容的背离,反倒象披挂了战甲的家庭轿车,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其实,中国传统文学中大量的宣喻封建因果报应思想的文学,不但没有起到开启民智的效果,反倒沦为愚民的工具。陶先生当然没有这种驱谴通俗文学的用意。但他明显是站在主流文学视角之上,用一种“为人生”式的严肃文学批评标准,来衡量玄幻小说的“娱乐”本质。陶先生对于玄幻小说这种新世纪通俗文学的批评,明显体现了一种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换句话说,陶先生的评价,依然没有脱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范畴。他是在拿严肃的主流文学的标准,来要求大众文化和通俗文学。

通俗小说毕竟是通俗小说,娱乐文学毕竟以娱乐为目的,无需追究太深。玄幻小说终究不是主流文学,无须硬给它加上一个“价值天平”的所谓“标准”。我们毕竟不能像赫胥黎在《重访美丽新世界》中向我们揭示的那样,“完全忽视了人们对于娱乐的无尽欲望”。童庆炳教授认为,“大众文化是时代的产物,是深受大众的欢迎的,它的娱乐休闲的价值,是不容怀疑的”。

陶先生对于玄幻小说文学价值观念的判断,正缺少了这种对娱乐本质的考量,他的评价标准,依然未脱“文以载道”和“感时忧国”,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前理解,陶先生把玄幻小说直斥为“装神弄鬼”,认为“玄幻文学的价值世界是混乱、颠倒的”,甚至担忧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的时代,也就毫不奇怪了。站在一种文学的道德立场上,他明确地指出:“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也包括金庸小说)的主流遵守的一直是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不轻言怪、力、乱、神”。先不论陶先生所坚持的儒家“子不语”的大义立场。也姑且不论陶先生作为论据的样本量的多寡,我们要问问,文学的价值仅有“主流”文化价值这一种吗?这种大众的玄幻文学仅仅因为与“80后”一代以及电子游戏挂了钩就是没有价值的?文艺的价值是多样的,道德问题,或者是伦理价值问题仅仅是文学价值的一方面,文学更有审美和娱乐价值。即使是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的文学,也应当是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统一,不存在一种完全纯粹的文学样式,贺拉斯的“甜美”与“有用”,也正是立足于这个标准。我们并不否认文学需要一种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需要一种“感时忧国”的精神,但陶先生完全回避了玄幻小说的审美娱乐价值,仅仅观察了玄幻小说的一个方面,就得出现今的玄幻文学“非道德化,无价值性,不问是非,不管善恶;只求绚烂,只求痛快;现实溃烂而未来渺茫”的个人结论,无疑是不合适的。对此,沃伦和韦勒克先生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提出:“在早先有关文学的讨论中,很少出现伟大的、好的和‘低级的文学之分。我们完全可以怀疑低级文学(如通俗刊物)是否‘有用或‘有教育意义。他们通常被人认为只是对现实的‘逃避和‘娱乐。不过它们有用与否这一问题,必须根据低级文学的读者的情况来回答,而不能以‘好文学的读者水平为准。……一切艺术,对于它的合适的使用者来说,都是‘甜美和‘有用的。”这个观点应当对陶先生有所启发,我相信,陶先生肯定是一位“好文学”的读者,是“感时忧国”的读者,他的水平。无疑超出了一般读者的层次,但是,我们在考察玄幻小说问题时,却不能孤立地运用单一标准来判断一个复杂问题,单纯的把玄幻文学理解为是“当代青年人之内心焦虑的曲折反映,并通过玄想方式宣泄这种焦虑”,我们更应当结合“80后”的生存现状和文学环境,看到玄幻小说对当下年青人的积极的建构意义,引导之,而不是诛杀之。

在讨论玄幻小说与“80后”的复杂关系,特别是玄幻小说对当下青年人的存在意义之前,我们必须先从一个有趣的现象谈起:翻开任何一本玄幻小说,我们往往首先看到的是这部小说的世界设定或是背景设定,比方说,《诛仙》一开头,便点明了整个世界的时间、地点与世界背景;玄幻小说《大猿王》的序章,便交代了作者虚构的中土神话世界的世界设定与历史……不过,对于这些玄幻小说作者苦心构思的幻想世界,陶先生并不领情,他批判道:“现在所谓‘玄幻文学所呈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高度电子游戏化的技术世界”,这个世界“缺血、苍白,除了技术意义上的匪夷所思,没有别的”;其所谓“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种胡乱杜撰的魔法、妖术和歪门邪道之上的”,是庄子的思想特别是犬儒主义“以一种装神弄鬼的方式表现出来”。实情真的如此吗?我们不妨比较两段批评文字,虽相隔半个多世纪,但其中的所批评的内容却极其相似,然究其旨趣,却是大相径庭:

陶先生在文章中指出:“以《诛仙》等为代表的拟武侠类玄幻文学(有人称为‘新武侠小说)不同于传统武侠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其极尽装神弄鬼之能事,其所谓‘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种胡乱杜撰的魔法妖术和歪门邪道之上的,除了魔杖、魔戒、魔法、魔咒,还有各种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怪兽、幻兽。这些玩意儿可谓变幻无穷,魔力无边。《诛仙》中的每个高手(无论正道魔道)都

有自己的法宝,其中特别有名的,当然就是主人公张小凡的那个镶有神奇‘噬血珠的烧火棍。它能够移山倒海、遮天蔽日、凭空竖起一面墙。在玄幻小说中,所谓武林高手(准确地说是“魔术高手”)之间的‘交手其实根本不是武功修为的较量。而是‘宝贝的较量。”

无独有偶,半个多世纪前,徐国桢先生评价还珠楼主,说其书中“关于自然现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为兽,天可隐灭无踪,陆可沉落无形,以及其他等等;/关于故事的境界者,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水下还有湖沼,石心还有精舍,以及其他等等;/对于生命的看法,灵魂可以离体,身外可以化身,借尸可以复活,自杀可以逃命,修炼可以长生,仙家却有死劫,以及其他等等;/关于生活方面者。不食可以无饥,不衣可以无寒,行路可缩万里成尺寸,谈笑可由地室送天庭,以及其他等等;/关于战斗方面者,风霜水雪冰。日月星气云,金木水火土,雷电声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摄,炼成各种凶杀利器,相生相克,以攻以守,藏可纳之于怀,发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议。”徐国桢笔下的还珠楼主的魔幻小说与陶先生所批评的80后的玄幻文学,从形式到内容是何等相似,剑仙妖魔、术法邪道、山魈精怪这些情节,在还珠楼主笔下,也还是受到批评家和读者的肯定的。再往上追溯,评价极高的魏晋志怪小说也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为何少有人怀疑它们的文学价值,也鲜见对这些作品的社会价值的考索,陶先生也认为它们的“价值的天平还是稳定的”,不属于装神弄鬼。但为何到了80后的玄幻小说那里,却就是“为装神弄鬼而装神弄鬼”和“想象力严重贫乏”?笔者认为这可能是陶先生对整个80后写作没有做到“同情之了解”的一种情绪之见。身处多元文化语境的80后,其价值体系肯定也是多元混成的,冲突和矛盾,正体现了“迷乱的一代”真实的情感状态,在反讽、戏仿、拼贴流行的后现代语境中,80后的玄幻小说怎能独善其身?不能因为其价值体系出现含混复杂的现象,就因此简单否定这一文学类型,甚至进而怀疑整个80后的文学创作。一条西方谚语早就告诫我们,倒脏水不能连同婴儿一起倒掉,如果我们按照陶先生的逻辑推导下去,“《庄子》中还有大量犬儒主义言论,体现了一种非常糟糕的鸵鸟智慧和乌龟哲学”,庄子的精神世界是犬儒主义的,那么庄子的作品就是“天马行空式的胡编乱造”,那么庄周梦蝶也属于“装神弄鬼和价值迷乱”了,庄子作为“当今中国玄幻文学远祖”,他的这种想象力的最大特点就是“非道德化,无价值性”了?按照陶先生的言论推而广之,纳博科夫之《洛丽塔》,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很多黑色幽默作品等等,其价值观念、道德观念都将不是健康的,都不具有“道德正当性”,在陶先生所批评的“混乱、颠倒的价值世界”里就肯定也有一席之地了。

不过,陶先生确实说对了一点,玄幻文学所呈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高度电子游戏化的技术世界,这是玄幻小说和当今新媒体结合的必然产物。但是,电子游戏化的世界并不因此就是玄幻小说的“原罪”,并不意味着玄幻小说建构的世界缺乏内在精神。文学本身的表现形式就决定了文学必然要通过想象的方式超越现实世界,描绘内心之图景,将虚幻的彼岸世界形象化、“现实”化,玄幻小说世界的电子化、游戏化,正说明它们有更切近现实生活的艺术真实。居伊·德波曾经指出,现代的社会在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奇观社会,“在现代生产条件蔓延的社会中,其整个的生活都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奇观积聚。曾经直接地存在着的所有一切,现在都变成了纯粹的表征。……真实的世界已变成实际的形象,纯粹的形象已转换成实际的存在……”在当下的这种社会,世界本身就是奇观化的文本,变成了纯粹的表征,表象本身也就意味着真实。因此,正如《黑客帝国》所揭示的那样,所谓的“高度电子游戏化的技术世界”,其实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真实,让·鲍德里亚把这种技术世界的超真实,称之为“拟象”,玄幻小说所构建的这种“拟象”的世界,体现着现实社会的真实投影,并不是“缺血、苍白”的,人在其中也并不是游戏机中的机器人,而是体现了一种与现实世界相互异化的双向互动过程。

我们可以看到,每一位玄幻小说作者都在不遗余力的构建着自己的“拟象世界”,本节的开篇即已提到,翻开任何一本玄幻小说,我们往往首先看到的是这部小说的世界设定或是背景设定,几乎每一位玄幻小说作者,在他们的世界之中,都在为主角尽力创建自己的“黄金之国”、“乌有乡”和“桃源乡”,虽然所创设的世界并不一定非常的美好,但无疑,这是对小说主角最为有利,也是最适合主角发挥的世界。为什么这些作者这么执着于对世界的建构?简单说来。一方面,这是源于西方游戏特别是Dungeons&Dngons(龙与地下城)规则的影响,另一方面,这也与当下80后一代的生存状态密切相关。陶先生指出:“这个年代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点是一方面是现实的道德沦丧、价值世界的颠倒,另一方面则是政治冷漠。”现实社会当然没有陶东风先生所描述的那样可怕,幻想世界也没有陶先生所想象的那样降格,但是,传统道德价值的衰落和理想主义的崩溃所带来的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如同霍克海默所说,“今天,叫做流行娱乐的东西,实际上是被文化工业所刺激和操纵……的需要”。但是,这种危机并不是针对某一代人的,早在19世纪,费尔巴哈就已经看到了他那个时代的这种特质,“对于影像胜过实物,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外貌胜过本质的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幻想才是神圣的。而真理,却反而被认为是非神圣的。神圣性正随着真理之减少和幻想之增加而上升。从而,在我们看来,幻想之最高级也就是神圣性之最高级。”幻想并不意味着罪恶,一代有一代之特点,也自有其面对这种危机的解决方式,陶先生根据90年代的时代特质指责80后一代,无疑也是不公平的,他应该首先问问,是谁造成了现代社会的这种危机,是谁应当对现在的道德沦丧负责,是危机四起时尚未成年的80后吗?

正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所指出的那样,“现代人所处的环境是冷酷无情的,因此会产生这类充满虚无主义,和非理性的文学作品。”陶先生在这点上看得非常透彻:玄幻文学,正是“当代青年人之内心焦虑的曲折反映,并通过玄想方式宣泄这种焦虑”。80后的一代。之所以选择“网络游戏化”这种感受世界的方式,是因为他们发现,“游戏是像迪斯尼乐园的一种人为的天堂,或者是一种乌托邦似的幻景,我们借助这种幻景去阐释和补足日常生活的意义。我们在游戏中设计出非专门化的手段,去参与当代广阔的戏剧生活。”对于80后一代来说,事实上,无论是西方式的充满剑与魔法的奇幻世界还是展现剑侠神魔的武侠仙侠世界在本质上都是共通的,某种程度上,这种虚幻世界可以弥补现实世界的不足。游戏化的世界及其影响下的玄幻文学,这种脱离“感时忱国”而转向个人内省之满足的狂想叙事传统,正满足了现代人的一种代偿心理:在现实中的缺陷,可以通过阅读中的自我愉悦,产生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感,进而达到一种对现世的逃避,一种压力的宣泄。正如麦克卢汉所揭示的那样:“游戏是大众艺术,是集体和社会对任何一种文化的主要趋势和运转机制作出的反应。和制度一样,游戏是社会人和政体的延伸,正如技术是动物有机体的延伸一样。……游戏是我们心灵生活的戏剧模式,给各种具体的紧张情绪提供发泄的机会。……一个人或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游戏,就等于堕入了无意识的、行尸走肉般的昏迷状态。艺术和游戏使我们与常规惯例中的物质压力拉开距离,使我们去作这样的观察和询问。作为大众艺术形式的游戏,给一切人提供了充分参与社会生活的直接手段,任何单一的角色或工作。都不能给任何人提供这样一种直接的手段。”由此可见,游戏对现代人的重要性和不可分离性。无独有偶,鲍德里亚的批判也正显示了这样一种无奈的认同,“今天,在每一个场所,每个人都必须回收废物,而梦想、幻觉、历史、仙境、儿童和成人的传奇,这些想象性的东西正是废品,是超现实文明首要的巨型有毒排泄物。”

这种狂想叙事文学的流行,反倒证明了现代社会生命个体精神的孤独与英雄气质的逐渐消解,这是一个缺乏英雄和偶像的时代,旧的偶像已被推翻,新的英雄并未出现,没有经历过苦难淬炼的80后,他们改造现实的冲天豪气在丰厚的物质生活中日渐消磨,在日益真实的赛博空间中逐渐萎顿,找不到出路,也得不到主流社会的认同。也许正是这个原因,玄幻小说的作者,才这么注重营造个人心目中的理想家园。值得玩味的是,当下的玄幻小说,虽然也正如陶先生描绘的那样,具备“通过自己塑造的美丽乌托邦表达了对于现实的否定和对理想的憧憬”的审美价值标准,不过,陶先生却始终没有看到其“装神弄鬼”的另一面,始终不能站在80后的立场上来理解他们的文学想象。

无论我们怎样忽视或者表示我们的不屑,都难以阻挡网络玄幻小说的流行,玄幻小说已经摆脱传统的小说家言的框范,真真切切的成为我们时代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了。维特根斯坦在《文化和价值》中,用睿智的口吻说:“一个时代误解另一个时代。一个小小的时代以自己的可恶方式误解其它一切时代。”陶先生虽然没有挞伐和压抑玄幻文学的用意,但其误解确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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