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与互文:以“纹”为本
2009-06-03周红兵
周红兵
从“作者中心论”到“文本中心论”,从俄国形式主义到英美新批评再到结构主义,文学理论一步步地将作者甚至是读者驱逐出了作品,从此,文本一词开始走上文论的前台,取代作品成为文学理论的新宠儿。但是文本本身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它的涵盖范畴非常广泛。从早期的文本校勘,到瑞恰慈用来指代文学著作,再到结构主义更是将文本视为一个自足的封闭系统,文本的边界不断扩展,不再局限于是单纯的词句构成的语言组合体,可以是容纳世间万物的符号系统了。但是,在结构主义者眼中,这个符号系统却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世间万物在此只是远离实在的虚有之物,结构主义的文本沉浸在自我封闭的自足世界里。然而,堡垒往往就是从内部被突破的,结构主义者们将一切都纳入文本进行研究,这本身就蕴含了文本从内部裂变的可能和危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在法国与欧洲的学潮运动中,结构主义者们的表现令人失望,“结构不上街”成为结构主义者们的讽刺性的标签,同时,他们主张的结构的稳定性、整体性和自我转换性的观点也遭到质疑,“由于后结构主义的出现,结构主义的保守之处看来不是它对历史的拒绝,而恰恰是结构概念本身。”在这种形势下,后结构主义应运而生。后结构主义者发现,虽然在现实中无力打碎国家机器,但是,颠覆语言结构是完全可能的。
“后结构主义”一词本身就表明了其与结构主义之间存在的密切关系,后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达、罗兰·巴特和福柯,本身就被视为“结构主义巨头”。后结构主义开始于德里达首创的解构主义,从语言入手,他们仍然借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和由此发展而来的符号学理论,但他们与结构主义不同的是,他们从此出发的目的却是为了推翻结构主义者们由此出发到达的彼岸,即由此建立起来的系统有自己的结构整体性和自足性的信念。
德里达在1966年霍普金斯大会上宣读的论文《人文科学中的结构、符号和游戏》是后结构主义的宣言书。德里达的论文矛头直指结构主义,它认为结构主义将“结构”放在括号之内,使其成为逸出结构性的超验之物,这种不彻底的结构主义与传统形而上学没有实质区别,论文由此开始了对整个西方思维传统提出质疑。结构主义力图寻求一种稳定的结构,并致力于寻求其深层结构,然而,后结构主义的中心议题恰恰就是消解中心。索绪尔建立了一系列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概念,经过雅各布逊、列维—斯特劳斯等人的发扬光大,逐渐成为结构主义者建立自己中心模式,寻求深层结构的重要工具,然而,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这种模式背后正是中心意识的体现,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极力摧毁这种中心意识和中心观念。德里达的解构正是从语言开始的。在索绪尔看来,语言是一个由能指和所指任意组合成的符号系统,能指和所指的组合是任意的,符号的形成是约定俗成的,符号的意义和形式就在于它内部能指和所指的组合,就存在于这个系统之中,但能指和所指一经组合,就是固定的,如同一张纸的两面,不能分开。然而,德里达却认为,根据语言组合差异性原则,任何符号的任何一面的确定过程都依赖于其他符号,那么对符号意义进行阐释的结果就不是呈现一个确定不移的意义,而是引向一连串新的符号,就像词典对词义的解释,要说明任何一个词的词义,总是借助于更多的其他词,而其中任何一个解释词本身的词义也只能通过另外许多词才能“显现”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就会形成不断交强延伸的符号链,导致那个终极意义的永远延迟,因此,语言中的“差异”同时也是“推延”,索绪尔的命题“语言中只有差异”应该改为“语言中只有‘延异”。在所有后结构主义者那里。所指都不是由某一个能指所确定的,而是能指的关系网确定的,所指只是能指之间区别的产物,而不是所指之间区别的产物,既然能指是一个不断滑动的能指链,那么,意义就无限延迟,永远也无法来到。这种观念对文本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传统的文本观认为。文本是个固定能指,而文本的主题思想就是所指,文本不再被视为具有一个固定所指的意义系统,而是一种开放性的、流动性的、差异性的、可以不断生成和解释的系统,甚至是如巴特所说的“星形裂开的文”。德里达的著名命题“一切尽在文本之内”,就准确地表明了后结构主义的文本观:文本的意义非关实体,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闭自足的,而是与其他文本相互嫁接、寄生和杂交的结果,文本之间没有本质性的类别疆界,任何“文本性”必须也同时是“文本间性”。这样,就将各种文本互文化了,将文本引向了互文的世界。
在“文本”由一个封闭自足的实体走向不断开放延伸的互文的过程中,罗兰·巴特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罗兰·巴特的一生是漂移的一生,从马克思主义、萨特的存在主义,到结构主义,再到后结构主义,他从来都是变动不居的,从来没有将自己固定在某个理论的结点上,而总像一位理论的弄潮儿,紧紧抓住了理论前进的每一步。在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转变的过程中,巴特的文学理论,尤其是他的“文本”理论,更是独树一帜,让人耳目一新。他的文本理论,从对作者权威的否定和对读者阅读的重视开始,将“作品”与“文本”区分开,并将自己学生克里斯蒂娃首创的“互文”一词引入对“文本”的理解,把“文本”看成是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是一个交织物。是一个复数。并对“文本”作了详细的分类。巴特的文本理论,是后现代主义文本理论的代表。
一般认为,巴特走进后结构主义世界的是1970年的《S/Z》一书。但在这之前的1968年,巴特写了一篇题为《作者之死》的论文,在本文中,他宣称“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这个口号含义深刻,影响深远。而在这之后的1971年和1973年他又分别完成了《从作品到文本》和《文本理论》两篇论文,继续深化了他对文本理论的思考,在理论思索的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写作实践践行着他的理论,《符号帝国》、《文之悦》、《恋人絮语》等文本就是他后现代文本观的实际体现。文本一词在巴特世界里的确立,也经历了一个思考的过程。简要来说,这个过程可以归纳为三个步骤,即“作者之死和读者的诞生”,“从作品到文本”和“走向享乐”。
一、作者之死和读者的诞生
巴特对文本的强调,首先是从否定作者的权威开始的。“整个说明过程都是空空洞洞的,无需对话者这个人来填充,功能照样完整无缺。”这样,语言学就将作者毁灭。作者的消灭意义重大,特别是它完全改变着现代文本。因为在相信作者的时代,作品是和作者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作者先于作品,其关系犹如父与子”,批评家们将作品意义的来源归功于作者,这是一种一元论的意义阐释方式。而将作者消灭了之后,原来的意义之源。所谓的创作者,现在成为了永恒的抄写员,既然作者被消灭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作品意义的一元源头被掐断了。作品意义不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文本不是一个单一的封闭空间,而是一个多维的空间,“文本是来自文化的无数中心的引语构成的交织物”,在文本之中,
一切都是多元的,都有可能成为意义的来源。作者也不再是意义的来源,而成为了抄写员,他们不是在进行创作,在创造文本,而是在转抄一个又一个文本,在进行誊写。而且,作者一旦除去,就再也没有必要解释文本了。因为给文本一个作者,是对文本横加限制,是给文本以最后的所指,是封闭了写作。而现在这些都不再存在,文本不需要从作者处加以阐释,因为文本是一个多维的交织体,每个成分都要解开,但又什么都不需要,文本拒绝阐释。并且,巴特建议文学最好以后叫做写作。因为文学容易使人想到作者,而写作纯粹不包含作者,它将文本从作者—作品父子式的关系中解放了出来,而拒绝了一元的意义归宿,也就动摇了中心。既然文学改称写作,那么写作有没有一个集中点呢?巴特将这个集中点设在读者身上。“写作就是阅读”,文本具备多重性,文本由多重写作构成,来自许多文化,进入文本之内的多种源头互相会话、模仿、争执,这种多重性就集中在一个地方,“就是读者,而不是迄今所说的,是作者”。文本一经完成,就脱离了作者,其内部各种文化充分对话,构成一个整体,已经成为一个完成式,但写作的最终完成有赖于读者,读者是文本的终点,文本的统一性就在于这个终点之中,古典的批评从来不管读者,但读者在文本理论这里,不再像是新批评力图去除的“谬见”,而是文本的归宿,这样,巴特在推翻了作者的神圣地位之后,又将文本引向了读者:“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可以说,正是从这里,巴特开始建构自己的文本观和阅读观,将文本引向了写作和阅读,引向了自己。
二、从作品到文本
作者权威已被否定,巴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作品引向文本,消除作品的中心和终极意义。作品和文本,可以说是区别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标志之一,“从结构主义转到后结构主义,正如巴尔特自己所说,部分地是从‘作品转到‘文本”。罗兰·巴特在《从作品到文本》一文中,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重新阐释了自己对作品和文本的理解。巴特从七个方面对作品和文本进行了区分。罗兰·巴特告诫人们,“尝试作品与文本在材料上的区分可能是徒劳的”,它们的区别在于,作品是感性的,拥有部分书面空间,它可以存放在图书馆内,能够在书店、卡片目录和课程栏目表中了解到,它可以被人们具体触摸或感知到;而文本却不是,它是一种方法论的领域,它不能像作品那样可以感知或触摸,它不能如同书本那样可以购买到。巴特总结道:“作品处在技巧的掌握之中,而文本则由语言来决定:它只是作为一种话语(discourse)存在。文本不是作品的分解成分;而恰恰是作品才是文本想象的产物。换句话说,文本只是活动和创造中所体验到的。”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巴特借助了拉康的两个概念——“真实”(reality)和“真相”(real)进行说明:作品如“真实”是显示出来的,文本如“真相”是演示出来的。显示和演示两词形象地说明了暗含在“作品”和“文本”之间的区别:实体与虚幻,静态与动态,被动与主动。文本是对符号的接近和体验,作品则接受所指(Signified)。符号,在索绪尔那里,是能指和所指任意组合成的语言系统,但是在索绪尔及由此发展而来的结构主义那里,都将符号视为一个固定的意义封闭体,作品也因此被看成是由声音和形象结合成的能指,代表概念的所指被看成是作品的主题思想或意义,作品也总是指出某个所指。而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是可以分裂的,一个能指并不和某个所指固定联系,要知道一个能指的所指,不可避免的会牵扯到更多的能指,就如同查阅词典一样,一个词总会不断地需要另外一个词来解释,这样,能指就挣脱了所指的束缚,而成为一条不断滑动的能指链,由能指和所指组合成的符号的意义,也因此不指向某个所指,而是无限延迟到来的,因此,文本的意义总是难以固定,文本总是对符号的接近和体验,文本,相对于作品而言,“常常是所指的无限延迟(deferral):文本是一种延宕(dilatory);其范围就是能指部分。”作品寻找某个中心或终极意义,而文本却不需如此,它总是处在漂移的过程当中,无中心,无终极所指,它“象语言一样,它是结构但抛弃了中心没有终结”。这样,在巴特眼里,文本就成为一个没有所指的自由嬉戏的能指系统了。也正是从这里,巴特在后来发展了他的享乐观。而想到于作品而言,文本还是一个“复数”。“复数”不是指文本具有许多意义,而是指文本能够获得意义的复合。将文本定义为“复数”,是巴特对文本无限延迟和延宕特征理解的重要一环。巴特将文本喻为“编织物”:“从词源上讲,文本就是编织物的过程,tex-tus,意谓‘织成,文本就是由此转义而来。”可见,巴特这里强调的有三层意思。一是“过程”,二是构成,三是“复数”。对于文本而言,它已经不再是某个固定的符号系统了,而是一条不断滑落的能指链,它无限延伸,无限编织,不成定状,对文本意义的探寻作为一种无限的趋势,自然也必须在这个滑落的过程中去寻找,这与前面巴特将文本定义为“对符号的接近和体验”,将文本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的理解是前后一致的。另外,巴特将文本视为织物,这个比喻十分形象地揭示了文本的生成状态。作为织物,其内部构成是无数条互相缠绕的线条,它们互相缠绕,彼此交杂,构成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网络,这与文本内部符号已经分裂,各种已经进入文本内部的文化相互对话、模仿和争执、能指与所指不再固定对应的状态十分相似,巴特的“织物”的比喻十分形象的描述了文本的此种构成状态。巴特认为,文本是一种“意义活动”,是一种“生产力”,这意味着,在符号活动中,由于意义的无限推迟到来,所指无限延宕,能指便不断替换进来,从而成为一种无限替换、不断再生产的过程,这就像在查阅字典时,你需要不断地将查阅进行下去的道理一样,文本就是能指的这个无限再生产过程。将文本视作一个复数,就意味着“每个文本,其自身作为与别的文本的交织物,有着交织功能”,每一个文本都有可能与其它文本相互交织,都有可能是其他文本的“不带引号的引文”,并且,构成文本的引文无个性特征,不可还原并且是已经阅读过的,可以说,一切文本都不是“新”的,都是对这些已经被写出并已经被阅读过的引文的引用,一切文本都是引文的重新编织,这样,就产生了“复数”的文本,文本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汪洋大海。通过文本的复数,巴特就扰乱了一元论的哲学体系,使文本从过去的一元走向了多元,从封闭走向了无限开放。
巴特在《从作品到文本》一文中,区分了作品和文本,并且指出了文本走向多元和开放的可能性,也正应了伊格尔顿的判断:在语言中颠覆了结构。在《文本理论》一文中,巴特更是直接将已经从作品中解放出来的文本定义为互文:“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互文性(intertexmality,也译作“文本间性”)概念是罗兰·巴特的学生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的,在1968年克里斯蒂娃以
博士研究生身份在巴特的一次研讨班上提出之后,立刻受到巴特的关注和大力提倡。虽然互文性观念可以追溯到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但克里斯蒂娃却是在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启示下,提出互文性概念的:“互文性意味着任何单独文本都是许多其他文本的重新组合;在一个特定的文本空间里,来自其他文本的许多声音互相交叉,互相中和。”可以看出,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它包括:一,两个具体或特殊文本之间的关系(一般称之为transtexuality);二,某一文本通过记忆、重复、修正,向其他文本产生的扩散性影响(一般称作intertexuality)。”巴特在克里斯蒂娃提出互文性概念之后,他对文本的理解更加深入。在《作者之死》中,巴特已经将作者逐出了文本,文本不再是作者的派生物,而是一个多维空间的组合,在这个空间中,组成文本的各种写作相互交织、对话或模仿,但没有一个居于主导地位,它们之间是一种互相竞争的平等关系,能指在文本之间竞相嬉戏,作家不再是生产者和创造者,而只是抄写者,他完成的是从一个文本向另一个文本转抄的任务。可以说,这样的文本就已经是一个互相引用的文本了。在《文本理论》中,巴特更是直接指出:“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种多少能够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时文化的文本和周围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过去的引文的重新组织。”巴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完成自己从作品到文本(互文)的文本理论的建构的。
三、走向享乐
巴特对文本如此解构,其目标却是指向了他的独特的享乐论的。新的文本理论催生了新的阅读理论。在《作者之死》中,巴特就已经宣告了读者的诞生:“古典的批评从来不管读者,对它来说,作家是文学中惟一的人。对良好社会的反法,赞成良好社会弃置不顾、压抑或摧毁的事物,这些做法现在开始再也愚弄不了我们。我们懂得,要给写作以未来,就必须推翻这个神话: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当文本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封闭结构,而是一个能指在其间不断游移、不断替换的游戏领域时,探寻文本的意义再也毫无必要,阅读再也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测作者所想,只需要享受能指在文本间不断嬉戏的过程即可。在作品与文本的区分中,还有一条为巴特所重视,那就是作品一般是消费对象,而文本为人们提供了一条通向享乐和愉悦的途径。此时的罗兰·巴特早已抛弃了早期的结构主义观点,他不无嘲讽地说道:“据说,某些佛教徒苦修,最终乃在芥子内见须弥。这恰是初期叙事分析家的意图所在:在单一的结构中,见出世间的全部故事(曾有的量,一如恒河沙数):他们盘算着,我们应从每个故事中,抽离出它特有的模型,然后经由众模型,导引出一个包纳万有的大叙事,(为了检核),再反转过来,把这大结构施用于随便哪个叙事。”这样的阅读,对于现在的巴特来说,是一桩“苦差事,竭精殚虑(‘满腔耐心的科学啊,实实在在的苦刑),终竟生了疲厌。”作品被视为作者之子,承载着意义的重荷,把握作品必须在一个确定的(filiation)的过程中,寻找意义的深层结构,无论对于哪位读者来说,只能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毫无乐趣可言,“作品”阅读仅仅是在进行一种根据自己趣味选择的文化消费,然而,文本阅读就不一样。文本已经离弃了作者,再也用不着父亲式的担保人了,它是文本间的互相引用和对话,无需努力费劲地寻找某个确定的意义,只要读者主动合作,主动参与,就会和文本一起享受到文本能指不断扩散、替换、游移、嬉戏的乐趣,语言在文本内自在地循环,无需读者努力去追寻那个意义的乌有之乡,读者只需要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当中就可以了。
如果说,《作者之死》、《从作品到文本》和《文本理论》是巴特从理论上确立了自己的文本观和阅读观。那么,《S/Z》一书,就是他文本观和阅读观的具体实践。《S/Z》是对巴尔扎克的一篇不甚出名的小说《萨拉辛》的解读。巴特区分了两种类型的文本:能引入写作者和能引人阅读者。巴特具体解释道,能引入写作之文,并非成品。其模型属于生产式,而非再现式的,它能够在永不终止的差异领域里被重写,分离和打散,是无休无止的现在,所有表示结果的个体语言(parole)都无法强加上去,能引人写作之文,就是正写作着的我们,能引人写作之文,是无虚构的小说,无韵的韵文。无论述的论文。无风格的写作,无产品的生产,无结构式的构造活动。总之,能引入写作之文,就是读者主动参与,与文本合而为一、完美交融在一起的文本,读者在这里不是被动的接受者和消费者,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活动和思考活动参与到文本意义的生成和建构中去,成为文本的一环,这种文是巴特的理想之文,在这种文本内,“网络系统触目皆是,且交互作用,每一系统,均无等级;这类文乃是能指的银河系,而非所指的结构;无始;可逆;门道纵横,随处可入,无一能昂然而言:此处大门;流通的种种符码(codes)蔓衍繁生,幽远惚恍,无以确定”。巴特将一切能引入阅读之文称之为古典之文。在这种能引人阅读之文内,作品剥夺了读者的参与权力,读者只能作为纯粹消费者的身份,被动地接受文本提供的一切,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没有第二种可能,毫无创造性可言,自然也毫无阅读的快感可言。如果重新回到文本的符号学角度来理解的话,那么,巴特这里实际上指出了这两类文本的区别在于,能引入写作之文,遍布的是能指,它们构成一个庞大的能指银河系,没有所指,文本自在地嬉戏,所指需等待读者的参与与解读;而能引入阅读之文,就是传统的“作品”,能指与所指固定结合,能指指向固定的所指,读者的阅读就是去费尽精力寻找到那个所指,用结构主义者的话来说,就是找寻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深层结构。很显然,已经走进后结构主义领域的巴特,他所向往的自然是能引人写作之文。
巴特的《S/Z》一书的解读,就是他对两种文本类型的具体理解。他对《萨拉辛》一书的随意分割表明,一篇现实主义小说,表面看起来是一个连贯的意义系统,其实只是一堆零散的能指的任意组合,而且,这种组合并不是关乎某个所指的,不像结构主义特别是叙事学力图证明的那样,他们都受制于某个系统的力量进行叙事,而是由五种不同的符码随意支配的,文本的总体性被任意切割,被作为读者的巴特任意阅读,巴特以自己的文本实践证明,阅读就是这样的一个嬉戏的过程,而作为读者的巴特,也在这种类似于庖丁解牛式的拆解活动中,得到了极大的阅读快感。
罗兰·巴特对文本的理解也是建立在语言学符号学的基础上的,他对作品与文本的区分,正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分野,他也从“能指链”出发理解文本。将文本视为“织物”,能指脱离所指的束缚,在文本内不断生成,永远替换,不断漂移,这正是一种游戏或日嬉戏的表现,这与汉字中“文”的本义十分吻合;与其他结构主义者的理解不同的是,罗兰·巴特最终仍然认为文本/写作有一个集中点,那就是读者,在将作者赶出了文本之后,他又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阅读理论,读者的诞生正是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而脱离了意义的阅读,正是一种享乐式的阅读,从此,巴特进入了自己独创的文本享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