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的教育诗
2009-06-03苏小和
苏小和
吴先生的经济学体系宛如一首教育诗,他一个人做着开启民智,也开启官智的工作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吴敬琏先生为我们叙说的顾准去世场景。
那是1974年12月的一个晦暗的日子,吴敬琏守候在顾准先生的病床边,顾准艰难地说,打开行军床,休息吧。这应该是顾准先生留给吴敬琏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就在吴敬琏即将熟睡的时候,病房里忽然喧闹起来。吴敬琏迅速从行军床上跳下来,看见医生、护士正在紧急抢救顾准,插氧气,心脏起搏,一系列行动之后,顾准先生的心跳在吴敬琏眼前慢慢消失。
中国最伟大的经济学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吴敬琏说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夜晚,他禁不住浑身颤抖,仿佛寒冷浸到了骨头里。可事实上医院里有空调,医生们还穿着单薄的白大褂。吴敬琏先生后来说,那应该是一种内心的冷,顾准先生走了,自己再也没有说话的人。他推着顾准先生朝着太平间走,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按照李泽厚“救亡压倒启蒙”的历史陈述框架,吴敬琏先生刚好处在被启蒙主义遗忘的时代。事实上,早年的吴敬琏秉承家族情结,可能有一些实业报国的雄心。但当他进入青年之后,一个国家的激进与偏执同样将吴敬琏引到了迷途。他像那个时代无数的造反青年一样,曾经鄙视过传统,曾经批斗过教授。后来吴先生回想起这些荒谬的细节,脸上仍然泛起羞愧,他说,这是一种年轻的无知与狂妄。
问题在于,当更多的热血青年,甚至当所有的中国人都在癫狂的时代里随波逐流的时候,为什么吴敬琏会突然走上理性之路?答案就在顾准这里。也许是历史的有意安排,就在年轻的吴敬琏试图批评一切、打倒一切的时候,他自己忽然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一连串的批斗之后,他被发配到了五七干校。就是在这种准监狱的场所,他遇到了伟大的顾准。
顾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深深影响了吴敬琏,这是一个巨大的学术命题。吴先生说他和顾准是典型的亦师亦友,还说他通过顾准,终于发现了真正的经济学世界。这样的表述当然停留在感恩的层面,并不足以形成一种实证经验。但许多年之后,吴敬琏先生对自由经济的坚守,对法治市场体系的捍卫,明显具有顾准先生的传承。
我曾经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见证了吴敬琏先生的独立风骨。有人反复提到“三年自然灾害”这样的历史表述,一旁的吴先生绷不住了,他拿过话筒说,“自从有的电视台用三年自然灾害描述当时的三年大饥荒,我就再也不看那些所谓的节目了。关于三年大饥荒,刘少奇主席早就说过,那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看到吴敬琏先生如此言说,我真的禁不住眼泪。是的,在当代中国经济学家中,我一直对吴敬琏先生心存敬意。个中缘由,一方面吴先生乃顾准学术体系最卓越的继承人,另一方面则是经常被他的众多极有建设性的声音深深打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吴先生的经济学体系宛如一首教育诗,他一个人做着开启民智,也开启官智的工作,如同当年奥地利学派创始人门格尔教育那个时代的德国人一样。
提到门格尔,我忽然想起那个与他展开长期辩论的德国历史学派当家人施莫勒。在门格尔初步提出自由市场经济原理的时候,施莫勒拿起国家重商主义的方法,强力呼吁建设一种伟大的“国家能力”。此情此景,与今天的中国经济学界或多或少有一些类似之处。
我的一个不太恰当的联想,是我发现经济学家胡鞍钢和他的学术同仁王绍光有点施莫勒的影子。现在,我的手上就有一本胡鞍钢的书,《中国政治经济史论:1749-1976》,封面是天安门城楼,豪迈的场面,宏大的标题,它显然试图总结历史,可是我看到胡鞍钢却想将纷繁的历史整合在一种醒目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
而国务院认可的“长江讲座教授” 王绍光的《安邦之道:国家转型的目标与途径》,则是用了煌煌巨著来演绎政府之力。王绍光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概念,即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他把国家能力定义为“国家将自身意志(preference)转化为现实”的能力。
这样的阐释与我们天天在报纸、电视里接受到的熏陶太一致了,我猜测高层肯定喜欢这样基于国家建设的学术体系,即“大国崛起”。
我个人对胡鞍钢和王绍光的著作有兴趣,是因为我在主流媒体里,似乎读到了他们的影子。比如牢固坚守的主流意识形态、不断强调的国家发展能力、中国特色、民族意志等等。这种高拔的宏大叙事让很多人热血沸腾,却与伟大的奥地利学派一直坚持的个人价值自愿选择和自由市场经济制度大异其趣。
我花了如此多的笔墨来叙述胡鞍钢和王绍光,目的是想用一个比较的角度来认识吴敬琏先生的价值。人们记得吴先生关于政府和市场关系问题的阐述。究竟是小政府、大市场,还是大政府、小市场,先生显然倾向于前者,而胡鞍钢和王绍光眼下的情势,似乎更倾向于建立一个全能的政府。
可是,问题在于吴敬琏先生较早提出的权贵资本主义问题并没有因为国家能力的提升而有所减弱,相反,设租和寻租活动,贪污腐败、贫富差别扩大和社会失范等社会病害问题愈演愈烈。吴先生为此推出了《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痛陈权贵资本主义的危险,并呼吁朝野上下共同努力,切实推进改革,建立公正法治的市场经济制度。
更多的人可能会被胡鞍钢和王绍光呼唤的“国家能力”所俘获,在传统的国家主义教育背景下,人们非常容易认同这样的宏大叙事。事实上,国家能力的指向,与形成国家能力的方法有直接关系。我读过《哈耶克评传》,作者布鲁斯•考德威尔花了整整第一卷的分量,来考证奥地利学派和德国历史主义学派的论战,其中就提到俾斯麦时代的德国能力,当时流行一种宫廷理财学,与今天的胡鞍钢、王绍光有一些类似。
奥地利学派,尤其是哈耶克的思考,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是如此地不喜欢“宫廷理财学”,所以更愿意沿着吴敬琏先生的思路往前走。中国经济最近30年的发展,究竟是国家能力提高所致,还是国家释放了一部分权力,导致民众终于有了经营市场的能力,再反过来推动了国家能力的提高?国家能力是市场发展的结果吗?国家能力是市场发展的原因吗?
多年来,吴先生就是在中国市场经济体系里从事着重要的纯粹教育性工作,他既开民智,也开官智。先生引用哈佛大学和布达佩斯高等研究院的经济学家科尔奈(Janos Kornai)的理论框架指出,“如果对科尔奈的区分标准稍作变通,从着重非国有企业成长,还是着重国有企业改造来分析问题,这一理论框架完全可以用来分析中国改革战略演变。例如,80年代初期的农村承包制催生了几千万个农民的家庭农场,把中国农民天生的企业家精神解放出来;随之而来像雨后春笋般的乡镇企业和私有企业开拓了市场,培育出大批企业家,产生了对于建立有序市场的强烈要求,从而支持国有企业改革走向深入。”
吴敬琏先生的经济学体系事实上引出了我们对一些重要的价值范式的思索,这在改革开放的路途上,是一些不可以绕开的课题。比如对法治的理解,对全球化的认识,基于公平和正义的贫困问题,以及国家能力和个人价值自由选择、市场经济自由演进等等。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吴先生宏观性的思索,这些与市场经济相关联的价值范式就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几年前,我读吴敬琏先生《改革正在过大关》的时候,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信心;而今天,当我翻开他的《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内心忽然涌上一些伤感。显然,先生几年前深切的呼唤,今天并没有完全实现。所谓任重道远,我仿佛听到了吴先生略显沙哑的声音,他一次又一次阐述,一次又一次说明,像骑在羸弱的马匹上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更像这个时代最后一位极有使命感的抒情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