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打工记
2009-06-02心泉
心 泉
农场大忙季节,要招集一批临时工帮忙。比如夏季的双抢,时间一般为半个月;而秋冬时节,正值采摘芦柑的繁忙时光,需要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帮工。那时,临时工的报酬按天计算,月底结账一次。深山里一下子涌现了一群群城里乡下来的打工妹打工仔。计划经济时代,不论是农村还是城市,老百姓日子过得很清苦,一分钱得掰成两分花,什么东西都得凭票购买。而农场招收临时工,月底兑现现金,大家就可舒坦地去供销社购买那非常有限的商品,如粗布衣料、花手帕、尼龙丝袜、纽扣布鞋、回力高帮球鞋及盐糖酱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要知道,那些物品,比如花手帕、尼龙丝袜等可是大小姑娘最钟爱的饰物。
当时小姨住我家,妈妈是场部妇女主任,替她争取一个固定临时工的名额。记得我妈妈过年时穿了件呢料黑裤子,是托场里负责跑运输的李叔叔从上海带回来的,价格15元。小姨羡慕得很,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无可厚非。我穿妈妈改小的衣服,已经很知足了,不敢奢望一件价格昂贵的衣服,我认为那是大人才有资格消费的,我打工所得是为了购买前面提到的花手帕、尼龙丝袜之类小物件,还有远在城里书店的小人书。哥哥骑自行车到城里购买东西,经常会满足我的要求,而且他替我支付书款不必我自个儿掏那很有限的私房钱。而小姨长期在场里打工,所得的月薪大部分上交外婆,私藏一小部分让我妈妈保管,因为相中了场部供销社的一块黑色呢料子,准备攒足钱请求裁缝师傅仿做一条妈妈那种款式的裤子(这样裁缝出的呢料子裤比购买成品价钱便宜很多),外加一双盼望很久的价格不菲的回力高帮球鞋。
临时工可真是个美差。上了初中,我不再满山疯玩采野果打发节假日了。也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吧,外地的小伙子大姑娘要来帮工得托场里的熟人才能赚,最“碎银子”,我和芳芳、小玲等属场里工人子女,随时随地都可打点短工,累计的天数比他们多,月底领到的报酬最多的时候是6.8元,可把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父母让我自由支配,我会跑到供销社买5分钱一本的练习本,还有1毛钱一根的铅笔,外加一双浅黄色的尼龙丝袜。价格1.35元。其余的就攒着。
花钱容易赚钱苦。这是我寒暑期打工得到的体会。我和芳芳、小玲那时已13岁了,依稀记得,夏季收割稻谷,早上七点得准时跟着大人到田里等候队长分配任务,早上气温不高还能忍受,双抢季节中午是不休息的,一吃完午饭,汗还来不及擦干,我把竹笠往头上一扣,卷起裤腿,又奔向充满希望的金色田野了。正午的骄阳直射田水中,真正领悟到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滋味。汗水从我的脸颊直淌,背部全湿透了,由于衣服长期浸泡汗水,我的那两件可怜的粉红色东方绸上衣泛出星星点点的黑斑,任我怎么洗刷都无法恢复本色。我很少干这种繁杂脏累的体力活,起初看到田里有蚂蟥,大人说那黑糊糊的软家伙会吸入的血,真想呆在家里看书帮忙做饭不去受那份罪,但芳芳她们不怕,我站着比她们高一截,学习成绩也比她们好,凡事不想输给她们,就硬着头皮踏进那蚂蟥横行的稻田里。跨出了第一步,为了赶任务,也为了那诱人的临时工资。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挥舞着镰刀,弓着腰,把稻子一丛一丛地割倒,整齐地码放在身后。稻禾的芒刺扎着我的脸和手背,浑身刺瘁,脸庞被毒辣的阳光晒出一块块红斑,有的地方还脱了层皮。有时不小心一屁股坐在烂泥田里,沾了满身烂泥,用手揩汗水,常常抹得满脸泥猴似的,泥浆和汗水粘在一起,用袖子随便擦拭一下,接着抢割那望不到田头的稻谷。好不容易割完了一天指派的稻子,我抓一把田垄边的青草搓一搓泥垢,勉强擦净双手,喝着爸妈递过来的大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个肚子饱胀。在解渴的间隙,我观看大人是怎么捆扎稻谷的,也学着他们把一小捆去年晒的干稻草别在腰间,随时抽出一小撮把地上的一丛丛稻子系紧扎牢固,然后把三四丛稻谷轻轻夹在左腋窝下,双手拢住,赤脚走在田埂上,送到电动脱粒机旁边。
以后的几天,我基本上适应了田间日曝雨淋的繁忙劳作,割起稻子来速度快多了,许是放松了防备,一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割开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把金黄的稻谷染红了一片,我疼得嗷嗷叫,芳芳也吓坏了,她停下活计去田头采止血草叶,揉出汁液,连同揉烂的叶子轻轻地糊在我的食指上。疼。钻心地疼。我不得不向分管的队长请假先回了家。直奔场部的医疗卫生室,涂上黄色素消毒止血,郭医生再用白纱布帮我裹住伤口,至今我食指上还清晰地印着那道长长的伤疤。
休整了几天,我在队里的工时就落在芳芳她们后面了,不过,我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红楼梦》《野火春风斗古城》《敌营十八年》等连环画(俗称“小人书”)。这些小人书是泉州的知青平时借给我的,他们对我关怀备至。长大后才明白一代知青由于历史的原因,耽搁了他们的大学梦,但他们扎根山区接受生活风雨锻造的同时,不忘填补精神的空白,每次他们到泉州老家过完年返回大山,总可以看到他们的筒包里装着沉甸甸的小人书。我养成爱看书的习惯可以说和他们长期接触有很大的关联。“近朱者赤”说得很在理儿。
我即将进入紧张的初三生活,多少懂点生活的艰辛,也明白只有靠自己勤奋读书才能走出大山。于是读书比平时更发奋,也很想拥有自己的课外书,我相中了一本《呼啸山庄》,还有一本《唐诗三百首》。价钱分别是1.12元、1.32元。但平时积攒的打工的微薄收入。只够买学习用品。为了圆买书梦,金秋时节,我又和芳芳她们一起加入采摘芦柑的临时工队伍当中。我采的速度快,芦柑一小竹笼不一会就装满了。可能是那年芦柑遇丰年盛产,农场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场里无论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那个月每人都提了资,我也由每天计资的0.6元升到0.7元,芳芳和小玲气力小些,提到0.65元。一个月只有四个星期天,月底我领到2.80元,虽少但比芳芳她们多了4毛钱。可多买四根铅笔呢,心里也很满足。就因为多得了四毛钱,她们以后再也不与我一起出工收工了。孤独落寞中,我只有以书为伴。初三的学习任务很紧张,有时星期天老师要加班上课,我也就不能打短工,没了个人的“小金库”,不能自由地选购课外书,要看的话还是得向别人借阅。好在那几个知青知道我学习成绩还不赖,有什么新版小人书会先让我一睹为快。他们借书给我的每一个细节到现在我仍然历历在目。
以后连续的几个寒暑假,我都自然而然地跟着大人下田地上橘园,打短期工,赚点微薄的收入,购买学习用品。劳动过程有时很苦很累,但想到汗水摔八瓣换来自己喜爱的书啊笔啊什么的,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再苦再累都忍受下来。当然,心里也悄悄萌发一个念头: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为以后不再打短期工,享有一份体面不受风吹雨淋的轻松优雅的固定工作。
不久我考进县里重点中学,住校了,一心专注学业,之后顺利考进大学,对农场的人事变动知之甚少。农场的知青有的回城替补父母的工作,有的参军到部队,有的考上大学,这是后来听父母讲述的。而今我也和当年的泉州知青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不知他们可还记着当年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白天曾和他们一起出入稻田、橘园打短工的情景?还有夜晚在摇曳昏黄的煤油灯下同他们阅读一本本小人书的画面?他们为我打开了一扇窗,一扇通往外面五彩天地的心窗。我相信他们经过艰难岁月的洗礼,和我有着许多共同的期盼和感受,拥有足够的底气以及非凡的勇气去迎接生活的挑战。
感谢少年时光那段难得的打工经历,它给了我一份生活艰辛的磨砺,对生活、对前途我多了份思考和向往。以后的人生路,虽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不公,我都能坦然自若地面对,以宽广的胸怀来接纳生活的各种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