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生活的提炼
2009-05-31赵慈琳
孙颖迪,一位出生于1980年的青年钢琴家,2005年4月因一举夺得第七届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桂冠而蜚声海内外,之后应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组委会的邀请,于2005年至2007年间在世界各地举行巡回演奏会。
作为国家文化部“东方快车”计划音乐项目推荐艺术家之一,孙颖迪的演奏既阳刚大气,又细腻委婉;既热情奔放,又充满诗意。在他丰富多彩的钢琴艺术之后,一位80后的青年怎样从喜欢音乐的孩子成长为职业钢琴演奏家?他经历了怎样的艺术成长之路?带着这些问题,受《人民音乐》的委托,我于近日采访了李颖迪老师。
喜欢音乐,走近音乐,理解音乐
赵:2005年4月你获得了第七届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桂冠,虽然已经过去4年,但现在仍然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讨论最多的就是,你之所以能取胜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你有着深厚的文学底蕴。据说,你小时候曾经一度非常沉迷于写作,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音乐,是这样吗?
孙:是的。我当时相当热爱文学与历史,读史、读大量的文学作品,尤其偏爱中国的经典著作如《红楼梦》等,也很早开始读一些钱钟书、林语堂和梁实秋的文字,如《围城》、《京华烟云》、《吾国与吾民》等,后来有一阵爱好过散文,《当代台湾散文选》在当时几乎是手不释卷的一套书。读后有感,就在一些无需太用心听讲的课上写写随笔性的东西,更有一时居然想构思侠义小说!但是,渐渐觉得,自己的文字功力太浅了,在表情达意上无法真实地接近创作时的第一感觉,偏离开了感情原点。中国文字虽然无穷深奥,但是文字是有明确界定的,是有形的,自己觉得,它不能深入、贴切地表达我内心的情感,而音乐虽则说是不可复制的,是无形的,但因此留给人更大的空间。某一刻的情绪,当“词不达意”的时候,唯有以音乐来表达,甚至有时候只有休止符能表达,这大概就是所谓“无声胜有声”了。因此在生活中,我离不开音乐,真正能贴近我内心的唯有音乐。
赵:在附小、附中,你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与父母都希望你能尽早在国际比赛中获奖,但是,你自己却一直不愿意参加比赛,这是为什么呢?
孙:那得从我15岁赴日本参加了一次令人难忘的比赛说起。当时我满怀信心想赢得名次,可是却事与愿违。比赛落选,异国他乡独自一人,本来是踌躇满志的轻狂少年,那时候却分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其实,回头看,那不过是人生道路上一次小小的失利,可在当时,失败是那样的显而易见。这段经历,使我对从事音乐,这件事的本真和实质,带来了不小的触动与反思。小时候那种依靠演奏上的能力来争强好胜的心思,似乎一下子变成一种可笑的动机。而自己对于音乐的清醒的认识,甚至是对周遭世界的认识,可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除了练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学习。我想拥有完整的青春,去吸收、经历作为一个孩子成长时期应该经历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没关系,总之不是只与钢琴打交道。之后的三四年,除了学习古典音乐之外,还开始接触其他种类音乐,比如爵士乐、摇滚乐、民谣、流行歌曲、电影音乐、地方戏曲等。渐渐地,我发现,古典音乐中有很多不同的处理手法,在其他的音乐类型中同样随处可见,而他们之间的区别只是音乐形式、体裁、表现形式等。那几年,实在是难忘的流金岁月,结交了很多朋友,培养了广泛的兴趣爱好,看电影啊、旅游啊、摄影啊等等。直至今日,我始终没有把比赛获奖作为衡量艺术家成功的唯一标准。这么说吧,艺术之路多荆棘,很早获奖固然可喜可贺,谁都愿意走得顺坦些,但相比而言,我花了更长的时间。而我走的这条路,在当时甚至有些师长觉得是“弯路”,“不守本分”、“不务正业”,可庆幸的是,我却能看到更多,看到我们这个狭窄的专业领域里的学子们通常不太能看到的美丽风景。我觉得,一个人搞艺术工作,首先要健全自身的人格,保持灵性,从而成为一个完整的音乐人。我需要的是一个完整而不一定完美的人生,这个人生不是仅仅有古典音乐,更不仅仅只有音乐。对于艺术,我的理解是:“术”是可以习得的,但“艺”不可传,需要悟,需要灵性,需要风骨。
锲而不舍,博采众长,举一反三
赵:你曾师从过罗霄、陈彦新、盛一奇等老师,这些名师对你成长有哪些帮助?
孙:附中期间我师从罗霄老师。当时罗老师在我身上几乎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就像我现在倾注在我的学生张橹身上一样。她给我上课不是以一节课、两节课来计算的,经常是给我上一天的课。她那时很早就提出,演奏时大脑、双手、内心之间既独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她说,内心是音乐的发源地,大脑是演奏时的总指挥,手指服从于大脑指挥。有些地方手指在触键上并不需要加大力度,但内心的张力却可以得以维持甚至加强。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对我有很大的影响。陈彦新老师是我大学一、二年级的主课老师。师承法比学派的她,告诉我一种崭新的声音概念,进而使我在触键上有了许多新的尝试与想法。盛一奇老师使我的钢琴演奏有了质的飞跃。盛老师的教学非常注重因人而异,因材施教。她对如何将演奏时的用力与作品的气息相结合这方面,有着与众不同的方法。我们在一起师生合作十分愉快,常常探索李斯特作品中许多富有文学性、宗教性、哲理性的内容。作为“上音”元老级的教授,她看着我长大,对我的个性与特点,长处与不足都了如指掌。盛老师的心态一直很年轻,很有活力,虽然年过花甲,但精力充沛。更值得一提的是,盛老师关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几乎每一位在“上音”钢琴系的学子,甚至是刚刚走上执教岗位的年轻教师。
赵:此外,你还曾师从过法国著名钢琴家菲力普•昂特芒和多米尼克•墨赫莱。他们对你又有哪些影响?
孙:虽然没有长期地跟这几位大师学习,但是他们给予我的影响仍然是举足轻重。2002年夏天,我去参加法国枫丹白露音乐节,在这次音乐节上,菲力普•昂特芒举行的钢琴大师班使我大开眼界,菲力普•昂特芒由此也成为我最崇拜的钢琴家之一。他当时教我如何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和拉威尔的《夜之幽灵》。要知道,在上世纪70年代,他可是这个星球弹奏“拉三”最了得的几位大师哦!近距离地观摩他的演奏,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他的音乐功力之深,我是佩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教授墨赫莱给我的帮助则是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有意思的是,他虽然是法国钢琴家,但是十分精通德奥音乐。众所周知,李斯特的创作风格,基本上是传承德奥体系的,比如核心动机的运用、裂变等手法,很像贝多芬。他的授课,既有对宏大作品在结构上的把握方面一针见血的建议,也有对织体、和声色彩、分句等慢工细活上的反复雕琢,可以说是达到了无所不包的境地。虽然,短暂学习的曲目有限,但是通过几番上课,还是可以提炼出一些演奏上总体的法则,这些法则可以举一反三,推而广之,运用到其他作品上,或多或少都有适用的地方。此外,观看大师们演出和排练,本身也是一种学习。有一次,我看昂特芒他们排练德沃夏克的钢琴五重奏。室内乐所追求的平衡与协调,无需多余讲解,只需要聆听,就能大致领略了。以此类推,其他室内乐作品,或者钢琴协奏曲,曲目、风格不一样,处理手法也不一样,但是审美上的取舍、比例的调整,确有相通之处,是为异曲同工之妙啊。这么些年,通过自己的不断摸索,我越发觉得,音乐中的一些课题需要系统性地学习,但是到了一定程度,也就是当你的“术”已经完备了,最后是否能悟道、得道,这还得看每个人“艺”的深浅了。
音乐是生活的提炼
赵:1956年,在建国之初,钢琴家刘诗昆曾在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事隔40年,你认为,中国人现在参加国际钢琴比赛,与40年前相比优势有哪些?
孙:刘大师是我十分景仰的泰斗级老前辈!在40年前,刘老师的辉煌,是在多么艰难的环境下取得的呀!对比起来40年后的今天,我们通过多种渠道,逐渐了解西方文化,我们开始知道如何才能演奏出好的西方古典音乐了,但是反过来,西方又有多少人真的了解了我们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了呢?对比东西方文化,我发现,有些深层次的东西,是逾越了文化地域差异的。好比“浮士德”这个典型,一方面,浮士德的内心冲突,是他与魔鬼“梅非斯特”的矛盾冲突的内在化的体现;另一方面,他与“梅菲斯特”的矛盾冲突同时也是他内心冲突的外在化体现。这种“互为内外”的表现,我们的老祖宗也说过。《彖传》说:“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当然,李斯特在创作的时候,不可能以我们中国人的文化观念去构思。他从他的角度出发,走到一个高远之处,却和一群东方来的陌生人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所同者,音乐也。以前,中国钢琴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基本功扎实,技术精湛。这既是实实在在的优势,同时也是一个局限,一个瓶颈。但是现在我们要超越这个局限,打破这个瓶颈,要让全世界不但认识中国音乐家,同时让他们在聆听自己很熟悉的作品中,忘记演奏家是东方人,因为音乐无国界嘛。我们一直在努力,未来肯定能获取更好的成绩。
赵:对于现在仍在寒窗苦读的钢琴学子,你最希望告诉他们的是什么?
孙:尽可能地拓展人生吧,这是第一位。艺术之路并非坦途,它是象牙塔,最后真正能站在塔尖上的人寥寥无几。音乐是生活的提炼,是人生的提炼。作为一个人,最根本的是生活。苍白的人生,怎么会有内容可以提炼呢?空洞地演奏音乐,必然是乏味单薄的。音乐作品的篇幅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篇幅中不可能展现无穷无尽的内容,有时候只能表达某几种特定的情感,或者特定的几个场景、几个画面。但是如何表达,表达的纯度,塑造的精度,一定是经过高度提炼的。显然,提炼是建立在广泛的积累的基础上的,是由多姿多彩的人生感悟而来。春天的第一朵花开,秋天的第一片红叶,都是我们需细心留意的,并由此衍生出春之萌动,秋之感伤等情愫,化开在音乐的水墨中。其次,多尝试、多变化,练琴看似是循环重复,其实是呈螺旋形上升趋势。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为什么会幸福?为什么会呈螺旋形上升?是因为,每一次练习,每一次演出,我们都在做不同的尝试,尽管有时候变化微小到别人不易察觉的地步。著名钢琴家古尔德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放弃舞台,只在录音棚里演奏。我想,舞台留给他尝试的空间,一定不如录音棚。最后一点,我要特别强调的是,永远坚定自己的艺术理念。艺术存在两种价值,普遍价值和特殊价值。这两种价值我们都要追求。在兼顾普遍价值的同时,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方天地,而这方天地就是留给特殊价值的,是个人的声音。要始终坚守艺术家所独有的灵性,艺术不受任何客观因素的摆布,它需要彰显艺术家所特有的品质。就这个意义上说,特殊价值也是我追求的终极价值。
赵:对于中国的钢琴教学,你认为有哪些好的传统我们要继续保持?又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呢?
孙:中国钢琴教学在技术上重视基本功的训练,这是我们的优良传统,毋庸置疑,我们肯定会一直保持下去。但我们仍有需要改进的地方。第一,是学术的宽容度,不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要允许各种各样流派的存在,音乐,尤其是演奏,不能实行简单的标准化模式。另外,学生练习的曲目仍然太局限,一些学生为了参加比赛,几年里只练习一套曲目,这对于他们今后的发展相当不利。学生应该涉猎更多的音乐,尤其是当代音乐,这方面我们还是做得太少。美国、德国、北欧的一些音乐学院,都非常重视现代音乐(contemporary music),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借鉴。有些学生听音乐的范围很狭隘,只听本专业的音响资料,其实好音乐无处不在啊!印度音乐、非洲音乐都有可听之处。最后说远一点,音乐学院更多的开设除音乐之外的相关姐妹艺术的鉴赏课,比如电影、美术、戏剧等等。音乐艺术是抽象的,如何把音乐形象表达得生动具体,就要在音乐处理上具有丰富的画面感。昆曲的行腔、话剧的对白、电影中的某个镜头,都可以使得我们的音乐跃然指下,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赵慈琳 上海音乐学院音乐教育系研究生
(责任编辑 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