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破那层窗户纸
2009-05-30钱亦蕉
钱亦蕉
希望这种学界都知道,就是大众不知道的事,以后越来越少,窗户不再糊纸,那也就不需要李辉这样的勇士去捅破了。
李辉质疑文怀沙案(这事虽然还未上升到法律层面,但已经是个笔墨官司,而且“案”也可作英文的case解)在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下,俨然成为一个公共热点。记者们拿出了对付娱乐八卦的劲头(去年此时可是“艳照门”占据娱乐版面头条),来跟踪操作这个文化八卦,一石激起千层浪,影响力之大,连李辉都有点“扛不住”了。
其实李辉没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他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是学界和大众之间的那层隔膜。实际上,在学术圈子里,文怀沙的“品行不端”、“浪得虚名”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只是那些学者们或自视甚高、或谨小慎微,不愿对大众媒体明言而已。一位青年学者朋友告诉记者,他去年底在北京开学术会议,听得王春瑜、陈四益等“老头儿”在一起历数文怀沙劣迹,才知道文怀沙在北京“老头儿”们中早已声誉扫地,与大众媒体塑造出来的“光辉”“大师”形象完全相背。
最终由李辉来担起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使命,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李辉曾经是文化记者,现在也还是媒体编辑,与大众媒体有天然的亲缘关系;李辉以撰写文化老人的历史而闻名,与“老头儿”们交情非浅,容易掌握学界内情;李辉受教于贾植芳先生,最初以研究胡风案起家,撰文比一般写史散文更多一点考据。因此综合了学者的考证素养和记者的调查功底的李辉,写出了《李辉质疑文怀沙》一文发表在《北京晚报》上,他承担了这样一个联系学界和大众的角色,把原本隐藏在文化学术圈的“通识”公之于众。
拍案而起
虽然说合情合理,但李辉质疑的文章刚出来时,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李辉的文章向来温和节制,可谓文质彬彬,何以会有此惊爆之举?要说他想以此博名,更不可能,李辉这些年勤奋著述,早已文名在外,虽然不是“大师”,但也无须借“大师”扬名。
为什么啊为什么?后来李辉自己给出了答案,最直接的原因是文怀沙侮辱了郁风,文怀沙曾说:“我和郁风是好朋友。干校时候,她还找过我,为我画裸体像呢!”这样的颠倒是非和恶意调笑令李辉拍案而起。郁风在圈子里大概貌似“神仙姐姐”这样的人物,令人尊敬爱戴,文怀沙的言语绝对是触犯了底线,李辉说,“它关乎个人感情,也关乎对历史的敬畏”,所以从两年前,他就开始为对文怀沙的“致命一击”做准备了。
要说文怀沙这样口无遮拦地泼污水,也并非第一次了。在徐晋如的博客《文怀沙:贱人还是大师?》中,揭露了另一件类似的事情:当年言慧珠出访日本,从日本给文带了一双袜子。本来,送袜子是日本人的一个非常普通的风俗,可是文怀沙在办公室里大声对所有人说:“言慧珠言老板,从日本给我带回了一双袜子,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蹂躏我吧!你践踏我吧!”可见他是“惯犯”了。
“风流”对于中国文人来说大概向来算不得一个贬义词,所谓“风流才子”,总让人错觉越是有才越风流一般,所以文怀沙经常要自诩风流了。不过,要是以上述两件事来衡量,好像都超过了“风流”的范畴,已经滑向“下流”了,更遑论他当年入狱的真正罪名是“诈骗、流氓罪”。俄苏文学专家蓝英年向记者证实,文怀沙说自己懂中医,当年在北京青艺的时候就借口给人看病,猥亵女演员。“所以后来他成了‘大师了,看到青艺的人,掉头就走,他怕见到青艺的老同事。他的底细当初青艺的人一般都知道一些。”蓝英年的夫人原先也是北京青艺的,对文怀沙极其讨厌,觉得他就是个流氓加骗子。历史学家王春瑜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也说他“为巴结权贵献春方”。
文怀沙近年来在媒体面前除了表现风流的一面,更喜欢在女记者跟前表现自己的“多情”,他多次提到每年三月三日是他斋戒之日,为了纪念一个为他殉情的女孩:文怀沙青年时期与一个富家女相爱,母亲希望女孩嫁给表哥,女孩不愿意,她爱的是文怀沙。有一次女孩留宿文怀沙那里,回去后,母亲以为她失贞(当然其实她并没有失身),大骂文流氓耍了她孩子。女孩认为母亲侮辱伤害了文怀沙,也伤了自己的心,她无法反抗母亲,遂自杀了。这个故事听来有些动人,仔细想想也有些蹊跷,反正现在已经没人可以证明,我们也只好听信文的一面之词。不过参照文怀沙一生五次婚姻,而且在妻子林青怀孕时移情别恋导致离婚的事实,实在不得不怀疑这个人不是“多情”,只是“滥情”罢了。
当然,无论你怎么“下流”“滥情”,偷偷地藏着掖着,那也就算了。可是文怀沙太高调了,他要做“风流人物”,所以他就编造出一个藏锋诗反江青的“神话”,既可以掩盖自己入狱的真相,又能博得今人的同情和尊敬,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计策。只不过,这样的事一旦被人知道,那是引发众怒的啊,看看现在网上李辉超过90%的支持率就明白触犯众怒是怎么回事了。一位80后说:我可不管你以前生活作风有问题,你不能骗大家说自己是“文革”英雄啊,这太过分了。
所以,王春瑜要问一句:“‘流氓罪入狱跟‘反江青有什么关系?只懂‘春方跟‘国学大师有什么关系?”这,大概也是李辉愿意站出来“惹麻烦”的终极原因。
大师是怎样炼成的
蓝英年说:“文怀沙的事,圈子里,五六十年代大家就都知道,都鄙视他,只是没有去揭露他。他当时已经没法出来活动了。但是现在老的老,死的死,他就又出来了,而且成了公众人物。”是呀,这么个人,怎么就变成大师了呢?难道搏声誉就靠活得长吗?
李辉在质疑文怀沙的年龄、入狱原因的同时,也质疑了他的学问。其实这三点,正好可以反过来看出文怀沙“大师”的形成之路。
虽然李辉指出文怀沙当年自己在供职单位填报的出生年月是“1921年”,但文怀沙却坚持自己生于1910年,不管事实到底如何,文总归是瞒了岁数。在年龄上的弄虚作假自然也牵涉到履历方面的含混不清。18岁担任学院教授可是比梁漱溟、胡适、林语堂等人当上教授的年纪更小啊,不能不叫人吃惊,信则必然推崇备至了。至于自称“章门弟子”(现在也遭到了质疑),自然也是为了增加履历中的学术背景和国学底蕴。这些都是成为“大师”的充分条件。
伪造入狱原因,是文大师装扮自己的最华丽的一笔。试想,当下受尊敬的文化老人们,哪个不是在“反右”或者“文革”当中受到过冲击?这几乎成了“大师”养成的必要条件。文怀沙则更矫枉过正,按照他的说法,自己不仅是受到了冲击,而且完全是“反江青”的英雄。这样坎坷又有志气的经历怎能不把愤青乃至中年人蛊惑住?
至于他到底有些什么学问,惯于从电视和网络接受信息的当代人,怎么会深究呢?他简历上的主要著作都是早年的,很少有人见过,而现在他反正已经“坚持”“述而不作”了。一直以为只有孔子、苏格拉底这样的圣哲才可以“述而不作”闻名,想不到文怀沙也来荫泽这份名头。
就说早年著作,舒芜已经撰文指出所谓他的《屈原集》注释只是人文社交派下的编辑任务,而文怀沙却因“一出手就这样砸了锅,随即调离人民文学出版社”。至于那本《鲁迅旧诗新诠》,鲁迅研究专家们,比如钱理群(北大教授)说不知道这本书,没见过;王德厚(原鲁迅博物馆馆长)也不以为然,他曾收到过茅盾的信,信中说:“我未曾看过一九四七年重庆文光书店印行的《鲁迅旧诗新诠》,亦不知编著者司空无忌为何许人,或许竟是文怀沙化名亦未可知。文怀沙曾见过,但我确未看过该稿。‘引中所谓‘此诗〔书〕初稿甫成,承茅盾先生改正错误之处甚多云云,不是事实。一九四七年五月后我从苏联回上海,旋即赴香港。文怀沙为人浮薄,我们都避之。”
可是,在文怀沙的简历里,他号称自己的《屈原集》注释是“新中国出版的第一套楚辞研究专著”,又说自己1947年出版的《鲁迅旧诗新诠》是“鲁迅研究学术史上第一部鲁迅旧诗诠释,在鲁迅诗歌研究史上是开山之作。”这样的自我标榜用上海话叫“掼榔头”,如果成立,就算称不上“大师”,也至少是专家了。
至于最近他在回应李辉质疑时提到的“正清和”三十三字真经和《四部文明》二百卷(约近一亿四千万言),也是当下他成为“大师”的头上光辉,这标出来的一亿四千万就是来忽悠人的。“正清和”早遭人驳斥,《四部文明》更非他的著作,他充其量只是主编,带着旁人做做校勘工作。而且稍微懂点文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四部”指的是“经、史、子、集”,不知道为何到了文大师手里就变成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和“隋唐”四段时间。王春瑜说:“《四部文明》完全是文化垃圾,是一个商业行为。有被雇佣者在网上揭露,他们就是拿一批古书来扫描,很多人只有高中学历。所谓有一些宋代刻本古籍,也是从网上下载的,日本静嘉堂文库网上就有。而且这部书没有书号,不能算是正式出版物,却卖8万多高价!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文怀沙成为“大师”的那个东风就是他“仙风道骨”的形象。蓝英年说:“他有个特点,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很有欺骗性。而且他会朗诵,在某些场合还能说些俏皮话,所以外行很容易被吸引。”王春瑜则指出文怀沙口才好,又善于走高层路线,而“转型期,社会浮躁,媒体更浮躁,而且媒体从业人员普遍年轻(记者注:道行浅,又无知,好骗哪),文化土壤非常浅薄,哪怕插根搅屎棍,都会生根开花结果,何况是老资格、煞有介事的文怀沙呢?”文大师就这样在媒体的文文相传中立起来了。
李辉在《我为什么要质疑文怀沙》一文中也说到,社会需要“大师”可以理解,“但在‘娱乐至上的时代,我们的媒体向观众和读者推介一个‘国学大师时,竟显得如此草率,似乎不假思索,不做研究,不要起码的学术评判标准,就可以把‘大师的桂冠轻易地戴在一个人头上,而不管对公众和历史的责任,而没有任何一个时代都必须具有的文化敬畏。”这就是催生文大师的土壤。
更可悲的是,“虽然知道他情况的人非常多,但是大家集体失语,这就造成了文怀沙现在‘大师的局面”,王春瑜感叹道。
窗户纸一点就破
李辉这次在大众媒体“爆料”文怀沙,是需要不少勇气的。因为即便做再多的调查和准备,也仍旧是要遭到一些非议的。更何况对方是“大师”级别,且还有人罩着。不过,支持李辉的人更多,他这一作为,终于让圈子里的“常识”传到了大众这里。真是窗户纸一点就破,大师光环只是遮羞布。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之前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呢?“只要是65岁以上的,在学术圈浸淫已久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文大师那些底细,只是大家不愿意公开出来写文章。”王春瑜说,“上了岁数之后,大家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人觉得这个人是个喜剧人物、很搞笑,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蓝英年也说,“这些老人们,都觉得他是个小人,没人去理他,对他嗤之以鼻。”可是这样的集体失语,却变成了姑息养奸。
另一方面,是“为长者讳”。这样的老人,同一辈的几乎都不在世了,稍小一辈的总有“为长者讳”的传统心理。“他一把年纪了,还是手下留情吧;我比他小多了,但也一把年纪了——已逾古稀,没有太多精力跟文怀沙及其粉丝纠缠。现在想来,这也是我的庸人气息作怪。”王春瑜说出自己原来的想法。其实,即使李辉现在抛出这样确信的证据来证明文怀沙欺世盗名,仍有人认为这样对待一个百岁老人有点过分。
李辉在《北京晚报》发文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揭露过文怀沙的劣行。王春瑜就曾在前年《文汇读书周报》的专栏“新世说”里面提到过,说文怀沙是旧时“打春”队(即骗子队)的漏网队员。可是当时他“没有直接点名,只写他是长髯飘飘、在媒体上到处作秀的那个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前文中引用舒芜评价文怀沙屈原研究遭非议的文字来自《老吾老》(载《万象》2008年第10期),而李辉也曾在2008年12期的《书城》杂志中写到过“二流堂”老人对文怀沙的鄙视态度。可能还有其他类似文章出笼,但因为这些文章大多发表在发行量较小的文化报刊上,受众一般都是圈内人,而且行文也多隐晦,没有拉开全面“揭盖”的架势,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其实,学术文化圈与大众的隔膜一直存在,有时在学术圈里早已成为通识的东西,对大众来说却还是有些“少见多怪”。所以,有《百家讲坛》这样的电视栏目想做些努力,当然这个努力是否成功又当别论。文怀沙是大众媒体捧出来的“大师”,如果没有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就算他自己再怎么自吹自擂,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效果。大众媒体的特点就是及时迅捷,缺少积淀和实证,连假新闻都时不时会诞生并转载蔓延,更不要说文大师这样高级的谎言了,如何能看穿呢?现在更有互联网的加入,讯息传播更快也更不可靠。那么,作为学者,是否也该考虑跨出象牙塔,把自己所学普及给更多的人呢?希望这种学界都知道,就是大众不知道的事,以后越来越少,窗户不再糊纸,那也就不需要李辉这样的勇士去捅破了。
诚如李辉所言,“我们的公众多么需要历史真相,多么需要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师,多么需要真正对得起后人的文化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