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作家的自由宣言
2009-05-30BY张新颖
BY 张新颖
随笔作家享受随笔这种文体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进而越出文体,要求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无拘无束的存在,在文体和生活之间,好像有一个通道。
人有时候会渴望,稍稍偏离一下循规蹈矩的日常轨道;随笔作家尤其可能如此。因为,按照E.B.怀特的说法,随笔作家是些自我放纵的人。他自己呢,在为《纽约客》差不多每周写一篇“时闻杂谈”一类的稿子,写了十多年,赢得美誉和尊重之后,1937年,决定离职一年。
他当然清楚,“在当今世上,任何一位辞掉薪水工作的人都令人怀疑;此外,在一个井然有序的家庭里,任何偏离日常生活的行为都会引起警惕”。所以,他必然会被相关和不相关的人要求,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
怀特是个聪明人,他预先就解释。他给妻子凯瑟琳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收在怀特书信集里,书信集中文版名为《最美的决定》。
“首先,是我为什么要放弃工作的问题。”这个问题容易回答,譬如工作一成不变让人厌烦,每周按时交稿让人持久地焦虑,等等。难回答的是,辞了工作以后干什么。这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大体说来,我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不过每个人都会有秘密规划,我也不例外。写作是一种秘密恶习,就像自我虐待。一个对这样或那样事物充满了诗意渴望且备受渴望煎熬的人,会去寻找一种才智和精神的隐秘之处,并沉溺于此。”
显然怀特并没有把他的秘密规划说清楚。或者他自己也没想清楚,或者他并不想说清楚。他想写一首自传体长诗,但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即使是亲密的妻子,谈这个事。对有些作家而言,存在着一种神秘的禁忌,即:如果在作品还没有写的时候就说了出来,极有可能就再也写不出来了。重点还不在这里,怀特最终也没有完成这首长诗;重点在,这个秘密规划本身并不是这一年里一定要去做、要做好、要完成的事。“如果到了年底,除了一大碗烟蒂外一事无成的话,我也不会为此患得患失。”
那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只是想说遵从男人古已有之的那种来去不定、无拘无束的特权……我要有几次游历……我可能会花大量时间在公园、图书馆、火车站候车室,那里是我在享受这些宜人生活前徜徉的地方。吃饭时间也许无法固定,因为在这十二个月中,我不会为餐饮时间而改变行程。希望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忘恩负义,也不是一次独立宣言,我只想借此告诉你,我有了新规则,怎么想就怎么干,而不是固定的家庭劳务和办公室工作。我想有一个重要特权,即不回家吃晚飯,除非碰巧,我并没计划缺席,也没计划出席,只是没有计划。”
就是这些。“我恳求你不要把这事或我想得太严重。我还是原来的这个老家伙……我不想让你蹑手蹑脚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让其他人别打搅我,因为我很可能什么也没干,除了给鸟儿换水。不过我希望你能大致理解我在这段宽限期内的心中所想,希望当你看到我在某个周四下午冒雨离家去贝尔波特时,即使内心窝火,也能泰然面对。”
怀特的幸运在于,他的妻子凯瑟琳,《纽约客》的小说编辑,能够读懂他的信。她曾经在怀特某本随笔勒口处的作者介绍里加上一句“最重要的随笔作家之一”,当然了解随笔作家的一般习性。
随笔作家享受随笔这种文体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进而越出文体,要求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无拘无束的存在,在文体和生活之间,好像有一个通道。不过,在我看来,随笔这种文体对自由的追求,无论是强度、力度还是幅度,其实都不算特别大,有边界,有尺度,当然不是无限的。这不,在“年假”之后,怀特又重返《纽约客》的“新闻杂谈”,一直写到他八十三岁视力不济为止,前前后后写了五十六年,他自己计算过,“共二万零一百四十天,还不算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