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隐私
2009-05-30晓苏
晓 苏
1
春节前夕,我和麦穗一道离开南方那个名叫南岗的小镇,回老家过年。临走时,我们俩去跟房东告别,房东大娘对我们说,祝你们夫妻俩一路顺风!听她这么说,我和麦穗当场就忍不住想笑。租她的房子快住一年了,她居然没看出来我们是临时凑到一起的,还一直以为我和麦穗是一对夫妻呢。
傍晚的时候,我们上了一辆日夜兼程的长途客车。这辆车从我们打工的南岗镇出发,两天之后就可以把我们送到老家。我和麦穗说起来应该算老乡,不仅同县,而且还同属一个乡镇,只是不同村,我家所在的村子叫油菜坡,她住的那个村子叫羊村。其实这两个村相距不远,只是因为中间隔了一条名叫千难沟的河,所以两个村的人彼此来往就很少,不太了解相互的情况。
我们坐的这辆车要经过好几个省,最后停的地方叫老垭镇。别看我和麦穗在南方打工期间像一对夫妻,上车后也亲亲密密,但一到老垭镇,我们俩就要分手告别,各回各的家。我家里有老婆有孩子,麦穗家里有一个打着光棍儿的哥哥。
我和麦穗是一年以前在南方认识的。她在一个玩具厂里做火车和飞机,当然都是假的;我在一家服装厂当搬运工,负责把一包又一包的名牌服装扛上车,不过也都是一些冒牌货。两个厂都在南岗镇上。镇上有一个邮政所,我那天去邮政所给我老婆寄钱,身上没带笔,所以没法填写汇款单。邮政所里本来备有圆珠笔的,但时间一长就只剩下了被绳子拴着的笔筒,笔的下半身早已不知去向。这时,我看见旁边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也在填写汇款单,于是就想等她填写完后借她的笔用一用。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眼睛无意间朝那女子手头的汇款单上扫了一眼。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女子在收款地址一栏里写着我所在的县名和镇名。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突然变得好亲切。我本来是个胆小的人,但人一激动胆子就会变大。我马上问女子,你是老垭镇的?女子一听也激动异常,立刻抬头看着我说,怎么?难道你也是老垭镇的?就这样,我和那个女子认识了。她就是麦穗。
那天是星期天,从邮政所出来后,我和麦穗就改用家乡方言说话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距离就拉得更近,居然有了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问麦穗,你住哪个村?麦穗说,羊村。麦穗又问我,你住哪个村?我说,油菜坡!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只隔一个千难沟呢!麦穗的样子让我过目难忘,她不像其他那些从内地到南方打工的女子,露肚脐,显乳沟,涂口红,戴耳环,穿奇装异服,打扮得花里胡哨。麦穗穿的衣服还是家乡的式样,头发没烫也没染,显得朴素又大方。更动人的是她的脸,成熟,安静,还有一点儿不易觉察的忧郁。
我们当时都记下了对方的手机号码,两人都有再次见面的愿望。过了一周,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是我约的麦穗,我请她在南岗镇郊外的一个农家菜馆吃槟榔鸭。那种鸭二十多块钱一只,朋友曾经请我吃过一回,味道真是好极了。像我这样的打工者,平时再怎么馋也是舍不得吃的,而那天为了招待老乡麦穗,我却打肿脸充了一回胖子。麦穗也觉得槟榔鸭口味不错,她吃得开心极了,还陪我喝了一杯啤酒。喝了酒,麦穗感到有点儿热,就顺手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羊毛衫,我发现她的乳房挺大的。长期不和老婆在一起,突然看到麦穗的乳房,我禁不住有些激动,两眼一下子直了,心跳陡然加速。但我这个人克制力强,尽量不表现出什么来,担心吓着了麦穗。后来,我本想和麦穗开一句玩笑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我和麦穗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夏天炎热,我病了一场,一连好多天高烧不退,班也上不了,成天在集体宿舍里躺着。麦穗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可我生病期间手机欠费停了。一天下午,麦穗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手里还提了一袋苹果。她说她去车间里找过我,听说我病了,就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我住的地方,特地来看我一眼。麦穗心细,也很会疼人,她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还烧得很呢!接着就倒了一碗开水,一边吹一边喂给我喝。人在病中,容易动情,面对温柔而善良的麦穗,多年无泪的我禁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那天麦穗在我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她问我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就说有老婆和儿子,儿子快五岁了,正一天比一天懂事。她问我,你老婆长得漂亮吗?我说,没你好看,但很勤劳,在地里干活像头牛!过了一会儿,麦穗主动给我讲了她的情况。她有个哥哥,很不幸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膀子,因此至今娶不上老婆,三十五六岁了还打着光棍儿。村里倒是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但那个女人也有个光棍儿哥哥,并且身上也有残疾,一条腿子是跛的,女人嫁给麦穗哥哥的条件是,麦穗必须嫁给她的哥哥。我听了说,这不是换亲吗?麦穗说,不过我没同意,我才二十五岁呢,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想趁年轻先来南方打工挣点儿钱,有了钱先给哥哥找个嫂子,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事。我停了一会儿问,你出来了谁照顾你哥哥?麦穗说,他就是少一条膀子,自己还是能照顾自己的,这两年又跟别人学了一点儿算命术,经常走村串巷给那些信迷信的人看相卜卦,每月还能挣一两百块呢!我作为他的妹妹,责任也要尽的,每个季度都给他寄点儿钱回去。他一个残疾人,要求也不高的,吃饱穿暖也就知足了!
麦穗看样子还是很牵挂她哥哥的,讲着讲着,泪珠就不知不觉地挂了一脸。
2
长途客车只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夜幕就降下来了。这会儿我们还在广东境内,车外不时地有灯火闪烁。车内的灯早关了,我和麦穗相互偎依着,手握着手,头挨着头,偶尔说几句只有我俩才听得清楚的话。坐在后面的一对男女说,看看,前面这对夫妻多恩爱啊!听到这话,麦穗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嘴也伸到了我的脖子下面,一股温热的气流让我浑身麻酥酥的。我也把麦穗的腰搂得更紧,还像母亲哄孩子一样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
我和麦穗虽然去年春天就认识了,但直到今年春天才和她有那种事。其实机会早就有了,而且麦穗也想。去年国庆节,玩具厂和服装厂都放了一天假。那天晚上,我们跑到南岗镇东边的桥头小吃店去喝啤酒,麦穗那天兴致很高,一连喝了好几瓶。她的酒量不大,一会儿就晕了。我劝她别喝了,她却说不,说着还要抓起瓶子往嘴里倒。我说,你喝醉了怎么回去?麦穗将头朝我怀里一倒说,你背我回去!后来真的是我背她回去的,那晚月亮很好,星星眨着眼睛,麦穗伏在我背上,两手抓着我的肩,两腿把我的腰夹住,让我想到一只收拢翅膀的斑鸠。她咬着我耳朵说,让你背着真好!我说,那我以后常背你!她又梦呓般地说,今晚我一个人住,同房回老家了!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留下来陪你吧?她没再做声,身体与我贴得更紧了。进了她与人合租的房子,果然没有人。麦穗醉得有点儿厉害,浑身软软的。我把她平放在床上,然后给她脱鞋子。脱完鞋子,麦穗嘟哝着说,帮忙帮到底,你把衣服也帮我脱了吧!我就开始给她脱衣服,心里怦怦乱跳。脱完外套和长裤,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感到浑身发冷,额头上都冒虚汗了。我
对麦穗说,对不起,我还得赶回厂里去!说完,我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我不是一个品质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一个人离开老婆长时间在外,心里也想那事,有时候还想得一夜睡不安神。但我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做什么事情都爱瞻前顾后,不像其他那些出门打工的男人,什么时候都放得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那次临阵逃跑,主要考虑到麦穗还是个黄花姑娘,而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麦穗万一看上我要嫁给我,那我真是不好办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想过抛弃我老婆呢。我这人良心不坏,老婆在家给我种田,还给我喂猪,养孩子,苦劳和功劳都有,我是不可能抛弃她的。一想到这些,我就身上发虚,冷汗直滚,赶紧逃之夭夭了。
今年春天,我的心情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简直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种变化与我去年回家过年有关。
去年冬天回老家,老家正在下雪,天气特别冷。我那天回到家时,老婆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儿子。儿子说,他妈知道我要回家,特地去找打猎的人买我最爱吃的野猪肉了。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老婆真好!儿子见到我高兴坏了,我马上拿出点心给他吃。吃了一会儿,儿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睛认真地问我,爸爸,你中间是不是回来过?我说,没有啊,我春节后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儿子转了一下眼珠说,那就怪了!我问,怎么啦?儿子愣愣地说,有天晚上,我看见妈的床前有一双男人的鞋子。第二天,我问妈那鞋子是谁的,她说是你回来了。我当时就有点儿不相信,心想你回来了怎么会不抱抱我呢?
我一听就傻掉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凉,像死了一样。许久之后,我才慢慢地活了过来。我强打起精神对儿子说,哦,想起来了,我中间是回来过一次的。儿子说,我说嘛!要不妈的床前怎么会有男人的鞋子?当时,我感到我的脸烧得厉害,像点了火似的。我想我的脸那会儿肯定非常可怕。为了不让儿子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我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儿子这时又生气地说,爸爸讨厌,回来也不抱我一下就走了!他边说边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
老婆那天拎着一只野猪腿回家时,天已快黑了。她是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来的,头上和肩上都落满了寸把厚的雪。老婆进门看见我,脸一下子红了。我不知道她是激动还是心虚。老婆抖了抖手上的野猪腿对我说,我给你煮野猪肉吃!她说完还对我笑了一下。将近一年没见到老婆,突然看到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欣喜。但一想到儿子说的那双鞋子,我马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心头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把老婆揍个半死。可是,看到老婆那么深情地望着我笑,看着她冒雪为我买回来的野猪腿,我的心就忽然间变得柔软了,心头的火也像是猛地被水浇熄了。我久久地看着老婆,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到了后来,我还是努力地给她挤出了半脸笑容。
我这个人从小就少年老成,承受能力强,心里能装得往事。那天晚饭前后,我一直跟儿子玩儿,父子俩有说有笑,显得跟没事一样。其实我心里并不轻松,总感到有一双鞋子悬在我心头,我的心就像一个屋檐,那一双鞋子就像两只黑麻雀吊在屋檐下。
我打算等夜深人静了跟老婆谈谈那双鞋子,到那时候儿子也睡熟了。这是一件大事,我想任何人碰到了都不会轻易放过。但是,到了床上,当老婆脱了衣服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时,我的嘴却一下子张不开了。老婆把脸贴在我的肚子上说,你好狠心啊,一年才回来一次!说着就哭了起来,热泪很快打湿了我的胸膛。到了这个时候,我真是难以启齿说那双鞋子了。人的心啊,真是个怪东西。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居然同情起我老婆来了,觉得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可怜,觉得我有点儿对不住她,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这么一想,我就双臂一张把老婆搂住了。
夫妻俩一年不见,少不了亲热一番。忙乱一阵躺下来,我陡然又想起了那双鞋子,感到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就决定还是要跟老婆谈一谈。可是,这时我又看了老婆一眼,她安静地躺在我怀里,眼睛半睁半闭着,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看上去就像一株久旱的麦苗刚刚淋了一场及时雨,她的脸颊红红的,显出一种满足与感激。老婆这个样子太好看了,我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慰。我真希望老婆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就不想说那双鞋子了。我想,要是我一说出那双鞋子来,老婆肯定会感到难堪,老婆一难堪,这个好看的样子就没有了。我还想,要是老婆接下来承认了,交代了,那就该轮到我难堪了,因为我头上有了一顶绿帽子。我又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人,为了给老婆留一点儿面子,更为了给自己把面子留下来,我便决定忍气吞声不提那双鞋子了。
后来我一直都没对老婆提到她床前的那一双鞋子,她始终还以为我蒙在鼓里。我这个人很多地方都与众不同,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他肯定会想方设法弄清那双鞋子是谁的,而我却压根儿都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日子总得往下过啊!
说起来也怪,以前离家外出时,我心里总有点儿丢不下老婆,人虽然走了,但心却还留在老婆那里,犹如一只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有根线始终拽在老婆手里。然而,今年过完春节离家时,我的心却突然放松了。老婆仍然和以前一样,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一边挥手一边看着我渐行渐远,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尽管我感到老婆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婆,但我觉得她眼里的泪花还是依然在为我闪烁。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真正有点儿原谅她了。
南方的春天要比家乡的春天来得早,返回南岗镇时,南方早已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麦穗一过完年就离开老家去了南方,比我早到一个星期。我一到南岗镇就去找麦穗,这时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我,我迫切想和麦穗见面,并且很想很想和她做那种事。虽说我一直没和老婆提到那双鞋子,但那双鞋子我一刻也没忘记,它们始终像两只黑麻雀悬在我的心头。我想,如果我和麦穗做一次那种事,说不定悬在我心头的那双鞋子就会落下来。
我找到麦穗的那个夜晚是一个春风轻吹的夜晚。那晚麦穗又喝醉了。这一回我没有把她背回她与人合租的房子,直接把她背进了一个小旅店。进房后,我连她的鞋子都来不及脱,一伸手就扯掉了她的裤子。第一次和麦穗做那种事,我简直像一条发疯的公狗。在整个过程中,我心里一直想着我老婆,还有老婆床前的那双鞋子。一想到老婆和那双鞋子,我就激情万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进入高潮时,我忍不住喊起了我老婆的名字,喊得咬牙切齿,像和谁拼命似的,真是痛快极了。
麦穗感到不可思议,疑惑地问我,你喊她做什么?我想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习惯了!我之所以编一个理由搪塞麦穗,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老婆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既然是隐私,就应该让它在私底下隐藏着。
3
半夜一点钟的样子,我们坐的客车进人了湖南境内。在车前灯的照耀下,我看见公路两边都是此起彼伏的小山包。这里属于丘陵地带。司机这时停了车,让大家下车方便方便。麦穗早已靠在我右边的膀
子上睡了一觉,这会儿还没完全醒来。我小声问她,要不要解溲?她迷迷糊糊地说,你抱我去!看来麦穗以为我们还住在那个南岗镇。反正车上没人认识我们,我就真的把她抱下了车。解溲后,我又抱麦穗上车。不过,抱到车门那里我换了一个姿势,我像在南方扛服装包那样把麦穗扛到了车上。
和麦穗做了那事之后,我心里有过一阵短暂的不安。在那以前,我还从来没和老婆以外的女人做过那事,觉得自己不道德,对不起老婆。但是,我的这种不安很快就没有了,因为我很容易就想到了老婆床前的那双鞋子,一想到那双鞋子,我就心安理得了。
麦穗事后也感到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她的声音非常低沉。我问,你是不是病了?她说,没有。我说,没病怎么说话有气无力?麦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一种犯罪感。我开导她说,想开点儿,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她说,我也想想开点儿,可一时想不开啊!
我们一连有好几天没见面。其实我每天下班后都给麦穗打了电话,希望和她再去小旅店,但麦穗都没答应。她说,等我想开点儿了再说吧。大约到了第五天,麦穗主动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去小旅店见面。我高兴地问,你想开了?麦穗说,讨厌!
打那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了。开始一段时间,都是我去那家小旅店开房,虽然每一次的房费说不上多,但次数多了开支也不小。麦穗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心肠也好,虽说是我掏钱,但她也心疼。有一天她对我说,我们跑这么远来打工,挣两个钱不容易,今后再不能往这小旅店扔了!我说,那我们去哪里见面?她说,瞅机会吧。
麦穗说的机会指的是她的那个同房者外出不归。与麦穗合租房子的那个女子来自贵州,她隔三差五就去深圳会朋友,一般都会在深圳过夜。每次贵州女子一出门,麦穗就给我发短信。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和麦穗正在兴头上,那个女子突然开门进来了,把我和麦穗都快吓死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不敢在那里幽会了。
接下来,我和麦穗一连十天没有做那事,心里都想得不行。那事怪得很,长期不做,也不是很想;经常做的,隔几天不做竟然受不了。有个晚上,我们实在熬不住了,就去了麦穗打工的那家玩具厂后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货棚,我们打算在那个货棚里亲热一回。开始之前我们还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黑黢黢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是,我们的身体刚刚连到一起,两个保安就用刺目的电筒照住了我们,后来还把我们带到了保卫科,一人罚了一百块钱才放了我们。
在玩具厂后面被捉住的第三天,快下班的时候,麦穗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南岗镇的南郊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子,问我愿不愿意搬过去与她同住。我一听就喜出望外,连忙说愿意!当天一下班,我就拎着行李去了南郊。
麦穗租的房子在一个农家小院里,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树上正开着花,花朵很妖艳,有点儿像南方歌舞厅里那些女人笑翻的嘴唇。我们老家没有这种树,所以我看到它感到特别新奇。我到那里时,麦穗不在。房东大娘一见我手里拎着行李包,就迎过来笑眯眯地问,喂,你是麦穗的老公吧?我先是一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我是麦穗的老公。房东大娘说,你老婆要我告诉你,来了在门口稍等一会儿,她买菜去了,马上就回来!房东大娘话音没落,麦穗提着一袋子菜进了院子门,她老远就给我递了一个眼色,然后有点儿夸张地对我说,老公,你总算来了!一听麦穗喊我老公,我真是幸福死了,心里热乎乎的,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打颤。我也当着房东大娘的面喊了麦穗一声老婆。这是麦穗事先没料到的。我发现她听了非常惊喜,目光突然变得潮湿。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和麦穗在房东大娘的热情注视下一道进了房。进门的那一刹那,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新婚的感觉。进门后,我扔下行李包,迫不及待地抱住麦穗说,啊,我在南方也有老婆了!麦穗也显得很激动,我一抱住她,她手里的菜就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麦穗早把房间布置好了,还支了一张双人床呢。一见到床,我就浑身发热,马上把麦穗抱了起来,一使劲将她扔在床上。接着,我就像饿狗扑食一样扑了过去。那一次,我们俩都空前亢奋,一个像干柴,一个像烈火。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以老公和老婆相称,真像一对新婚夫妻。
麦穗租的那间房正好在那棵木棉树后面,我们在房里可以透过窗户看见枝头的木棉花。和麦穗以夫妻身份住到一起后,我感觉到我的打工生活发生了天大的变化,换一句话说,我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找到了家的感觉。我和麦穗每天同出同进,手挽手,肩并肩,有说有笑。下班后,她做饭,我洗衣服,或者她洗衣服,我做饭。吃完饭之后,一般都是她洗碗,我拖地。麦穗偶尔还会低声地唱唱歌,她最喜欢唱那首《天仙配》,歌词记不全就反复唱那句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看上去真像一对夫妻。夜晚到了床上,我们就更像夫妻了。我们再不必像以前在其他地方那样,慌慌张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一看就是两只偷鸡摸狗的野鸳鸯。我们可以慢慢地脱衣服,慢慢地揭开被子,慢慢地躺下去,然后再慢慢地融为一体。
但是,我和麦穗心里都明白,我俩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说穿了也就是两个远离家乡的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我们在经济上是独立的,除了房租和生活费平摊外,其他都互不过问,每月多少工资?奖金多少?寄多少钱回家?存折上存了多少?这些问题我们提都不提。当然,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也会互相赠送一点儿礼物,比如我送她一条围巾,她送我一条皮带,但这些东西都不贵,看上去全是世界名牌,其实都是假货,花五十块钱就能买到。不过,我们不在乎钱多钱少,也不在乎是真是假,只要心情好就行。
麦穗非常聪明。打从我们住到一起后,她就再也不提我的老婆。凡是碰上与我老婆有关的事情,她都会及时回避。我去邮政所给老婆寄钱,她会站在邮政所门口静静地等我;我给老婆打电话,她会马上去厨房或卫生间,一直等到打完才出来;我在服装店为老婆挑衣服,她就走到另一个柜台上去看看。
麦穗好像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似乎把我看成了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她也不问我将来想怎么样。我感到她只是对我现在感兴趣。
麦穗也不喜欢我关心她的过去和未来。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心,一有机会就问这问那。而麦穗从不正面回答我,总是支支吾吾。我问,你从前谈过对象吗?麦穗冷冷地一笑说,你说呢?其实我这是明知故问,凭我的感觉,麦穗肯定是谈过对象的人。我又问,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行吗?麦穗又冷笑一声说,你说呢?据我观察,麦穗好像并不急着找人,即使找人也不会找我这种结过婚的。
开始我还觉得麦穗的性格有点儿古怪,时间长了,我才逐渐感觉到她的这种生活态度其实挺好的。后来,我在麦穗面前也尽量不说到我的老婆和孩子。有时和麦穗做那事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老婆,心想,曾经把鞋子脱在老婆床前的那个人会不会抽空儿再去陪陪她呢?还想,要是那个人不去的话老婆该有多苦啊!但我只是把老婆放在心里默默地想,从不
让麦穗发觉。偶尔,在想儿子想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我也会拿出儿子的照片看上几眼,但我从不当着麦穗的面看,如果麦穗突然走过来,我会不露声色地把照片收起来。
麦穗身上也带着一张她哥哥的照片,她放在她的钱包里。有一次我们去买水果,在水果摊上掏钱时,她不小心将她哥哥的照片掉在了地上。开始我不知道是照片,还以为是什么卡呢,就赶快弯腰去捡,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上去比我还英俊一些。只是右边的那条衣袖是空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膀子。我看了一眼就递给了麦穗,麦穗接过照片对我说,他就是我哥哥,有一条膀子在车祸中摔掉了,连找都没找到麦穗说完,索性把照片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好半天。
房东大娘六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对我们十分热情,有时她会走到我和麦穗的门口来,背靠着那棵木棉树和我们说话。有一天傍晚,我和麦穗正坐在门口乘凉,她突然走过来问我,你们有孩子吗?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麦穗说,有呢,放在老家让爷爷奶奶带着。房东大娘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麦穗说,一儿一女。房东大娘感叹说,哎呀,还两个呢,你们夫妻俩的命真好!麦穗说,好什么呀?孩子多了花钱多,不然我们也不会跑到这么远来打工!麦穗回答时显得一本正经,她说的比真的还像。我当时想,麦穗可以去当演员了!
4
客车终于进入了湖北境内,我们离家越来越近了。穿过一片平原后,车子开始在山路上盘旋。司机说,再过两个钟头就到老垭镇了。车上的客人们听了都有点儿激动,有人还用抒情的口吻说,啊,要到家了!可是,我和麦穗却一点儿兴奋也没有,相反还感到有些难受。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朝夕相处将近一年了,虽然是搭伙过日子,但日久生情。马上就要分开了,心里多少有点儿难舍难分。在车上,麦穗大部分时间都把头靠在我的膀子上睡觉,简直把我的膀子当成了她的枕头。客车快到老垭镇时,车上的人都兴奋得有点儿坐不住了,而麦穗却沉得住气,仍然靠在我的膀子上睡觉,眼睛闭得严严的,还用手紧紧地将我的膀子抓着,像是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推推麦穗说,别睡了,快到站了呢。麦穗却说,让我多睡一会儿吧,一分手就再没有这么好的膀子靠着睡觉了!她的声音很低沉,显得有点儿伤感。
下午三点一刻,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这辆长途客车终于到了终点站。下车时,我和麦穗每人身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要回家过年了,除了带上一年挣的钱,我们还为家里的人买了一些吃的和穿的。从下车的地方到车站的出口处,我们走了足足十分钟时间,这十分钟内,我和麦穗一句话也没说。从车站出来后,我们同时停了下来,又同时抬起头,她看我的脸,我看她的脸。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只见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去,打算给她擦擦泪,但我的手刚伸出去又缩回来了。我猛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回到老家了,周围说不定就站着认识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像在南方那样了。我轻轻地对麦穗说,别哭了,快把泪擦擦!麦穗说,你也擦擦!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也流泪了。
车站门口停着许多三轮车,车主见到背包的人就招手,问到哪里去。我走近一辆问,去羊村吗?车主说,去。我问,多少钱?车主说,十块。我马上掏出十块钱递给他,然后回头对麦穗说,快上车吧!麦穗就背着包匆匆去上车,从我身边走过时,她稍微停了一会儿,小声对我说,忘了我吧,回去对老婆好一点儿!我说,代我问你哥哥好!
我看着麦穗上了那辆三轮车,又看着那辆三轮车轰隆一声朝羊村方向开跑了。它跑得飞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我心里一下子感到好空虚,好像是心被人掏走了。
那天回油菜坡,我的心情很不好,进村时,天已经昏暗下来。好在一进家门老婆就把灯打开了,这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又是一年没见到老婆和儿子,我看到他们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老婆看上去又老了一些,耳朵后面还出现了几根白头发。儿子明显长高了,眼睛又大又亮,显得越发机灵。
晚饭后,我把包打开,将买给老婆和儿子的衣服全拿了出来。买给儿子的棉袄略微有点儿小,但穿一个冬天是不成问题的。给老婆买的是一件毛衣,是全毛的。以前我也给她买过几件毛衣,但都是混纺的,穿在身上起疙瘩。这次去买衣服时,麦穗也去了,她去为她哥哥买衣服。我事先还是打算给老婆买一件混纺毛衣的,但我在商店选衣服时,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麦穗,心里陡然就颤了一下,突然觉得买混纺的对不住老婆。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毫不犹豫地给老婆买了一件全羊毛的。我把毛衣拿给老婆试,她接过去先放在手里捏了捏,然后用责怪的口气说,像我这样的女人,穿混纺的就行了,何必买这么贵的?听她这样说,我的心一疼,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过年真快,一晃就到了正月初八,扳着指头一算,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麦穗了。我突然想去一趟羊村,去看看麦穗,顺便问一下她还去不去南方打工。
羊村看上去离油菜坡不远,但走起来却要几个小时。我那天越过千难沟到达羊村时,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了。羊村这地方我不熟,从前也没去过,打听了好几个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麦穗的家。令人遗憾的是,麦穗的家虽然找到了,却没见到麦穗的人。
麦穗的哥哥在家里,因为看过他的照片,所以我很快就认出他来了。他当时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我一眼就看出他右边没有膀子,棉袄右边的那条袖子空荡荡的,软软地往下垂着。可能是我和麦穗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的缘故吧,我看到她哥哥感到很亲切,好像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有点儿特殊。
我走上去说,你好,请问麦穗在家吗?麦穗的哥哥警觉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在,走亲戚去了!他对我显得很冷淡,也不请我坐。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让他了解我的情况后也许会对我热情一点儿。我说,我也是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家住油菜坡。我这么一说,麦穗的哥哥果然对我好了些,他说,哦,油菜坡我去过,我去那里给人算过命!
麦穗的哥哥说着就站起身来,要请我进屋里去喝茶。我跟他进去了,穿过堂屋进了里面的烤火房。火坑里烧着木疙瘩,朦朦胧胧的烟雾在房里盘绕着。麦穗的哥哥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刚喝了一口,放在对面窗台上的一个镜框突然吸引了我。镜框里是一张结婚照,新郎是麦穗的哥哥,新娘竟是麦穗。我一下子就晕了,觉得整个烤火房都在旋转。过了许久,我问麦穗的哥哥,麦穗不是你的妹妹吗?麦穗的哥哥说,她怎么会是我的妹妹呢?她是我的老婆!他这么一说,我晕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从羊村回到油菜坡的。回家时,老婆出门打猪草去了,只有儿子一个人在家玩儿陀螺。我一进门,儿子就把陀螺扔了。他跑到我跟前,红着脸对我说,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认真地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有点儿古怪,立刻就猜到他要问我什么了。但我没让他问,我抢先对他说,对不起儿子,我中间又回来过!儿子说,难怪呢!
我们父子俩话音刚落,我看见老婆扛着满满的一筐猪草回来了。虽然刚过完年,但天气已暖和起来,老婆打回来的猪草绿油油的,里面还夹着几朵黄灿灿的野菜花。我赶紧上前去接老婆肩上的猪草筐,接到手里时我想,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了。
[作者简介]晓苏,男,1961年生,1983年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金米》等。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学奖。现为武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