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们的年少过往

郑林敏

1我看着冉染右耳上那排刚打的耳洞，像冬夜里的花朵，张扬而凛冽地盛放着。然后我听到她得意的声音：“骆小墨说他喜欢戴耳钉的女生。”我问：“骆小墨是谁啊？”她说：“是我喜欢的男生。”

2我刚走出校门就看到痕站在大树下，他一脸静默，阳光如碎金子般穿过树叶缝隙洒到他的头发上，一闪一闪的。和痕是在正午的公车上认识的，他是邻校的学生，弹得一手好吉他。“安郁，想什么呢？我等你很久了呢。”痕说完，拉起我的手一路飞奔到那片荒野。那里有大片大片杂乱的野草，风吹过时便响起一阵阵汹涌的涛声，还有一丛一丛繁茂的大红花，一朵一朵迎着阳光绽放，野性而热烈的美。痕说：“安郁，我爸要我放弃弹吉他。”我回过头，望着坐在野草丛里的痕，他眼里的茫然是那样深不可测。

3妈妈下班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把饭端进去时，看到她又对着爸爸的遗照发呆。我说：“妈妈，该吃饭了。”妈妈却依旧自顾自地抚摸着照片，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相框的玻璃上。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妈妈的手，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爸爸是患病去世的。从我13岁那年开始，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没了爸爸的身影，再也没了妈妈的笑容，再也没了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雪糕。年近四十的妈妈，已渐渐被社会淘汰了。她好不容易在一家饭店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每天忙得腰酸背疼不说，我们的生活依旧捉襟见肘。现在妈妈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安郁，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妈妈靠你了。”每每这时，我的眼底就会不由自主泛起一阵雾潮。

4冉染开始在我耳边孜孜不倦地念着骆小墨的名字。比如，骆小墨有深邃的眼睛，望进去像黑夜的海面；比如，骆小墨所有的网络游戏都能打通关；再比如，骆小墨会载着她一路逛尽这座城市。冉染洁白的右耳上已缀满闪闪发光的耳钉，在灯光的折射下像一颗颗钻石，美得不可言喻。冉染说：“安郁，我想跟骆小墨在一起。”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坚定。

5痕生日那天，我陪他又去了那片荒野。他抱着木吉他，一曲接一曲地弹着，幽静婉转的民谣如流水般静静流淌。我沉默地坐在他旁边，看着眼前这个男生，专注的眉眼，修长的手指……那晚的月亮很圆，月光柔软地从苍穹倾泻而下，在地上浅浅地漾开来，如一潭清润的泉水。痕说：“安郁，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背着吉他去流浪，和我喜欢的人，安静地流连在大自然中。”我只是微笑。心湖却像有几只飞鸟呼啦啦地掠过水面，一直泛着波澜。那天，痕第一次送我回家。在我刚要拐进楼道时，痕突然喊住了我。他沉思了一下，有些忸怩地问：“安郁，你希望我继续弹吉他还是听我爸的话重拾功课？”我低下头轻轻咬住嘴唇，又抬头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你补课。”然后我看到痕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背着吉他雀跃着离去。

我开始在午休时逃出学校，背着书包和痕一起跑到那片荒野，帮他补课。当我意识到自己对痕沉思的样子着迷时，两颊立刻飞上了羞涩的海棠花瓣。我们枕着手臂躺在地上，天是明净的蓝色，飘浮的云朵变换着各种姿态……

6我见到冉染口中的骆小墨时，是在和冉染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隔着公路两边，冉染指着对面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告诉我：“他就是骆小墨。”我仔细打量着那个男生，不算帅气，可是眼神却有某种力量。冉染正要跟骆小墨打招呼时，她脸上的神采飞扬却僵住了——骆小墨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生，骆小墨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过马路……冉染转身跑掉了，我追上她时，她正颓唐地靠在一面斑驳的老墙上，脸上爬满了忧伤。冉染淡淡地说：“其实我知道骆小墨有女朋友了，可我还是跟他在一起了。”我皱了皱眉头：“冉染，你怎么那么傻呀？”冉染却笑了起来，直到眼里笑出了泪花，她说，“安郁，我只是想陪着骆小墨，仅此而已。”表面明媚的冉染，原来她的灵魂却是那么寂寞。

7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轻轻咬住了嘴唇，手上捏着刚发下来的月考成绩单，我从年级第一滑到年级第七。老班叹了口气，推了推她的眼镜，又叹了口气，看了看我。老班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体已经发福，思想是出了名的保守，但她对我非常照顾。老班终于开口了：“安郁，你最近状态不怎么好啊？”我低下头沉默不语。最后，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安郁，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相信你是能分辨清楚的。”那天的午休时间，我依旧和痕呆在那片荒野里。痕揉揉我的长发，一个劲地给我讲笑话。我望着痕纯真的笑容，心底淌过一股暖流，像加热的糖浆柔软地铺展开来。

8那天下午我刚走进教室，就见到一片沸沸扬扬。正疑惑的时候，同桌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说：“冉染中午在宿舍里自残了，用刀片把自己的左手划得伤痕累累，流了好多血，被送到了医院……”我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见冉染左手的五个手指头上都贴着创可贴，手掌上还缠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绷带。冉染对我扬扬嘴角，午后稀薄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显得愈发苍白。我说：“冉染，你可不可以别这么伤害自己？”

那天我翘了一下午的课陪冉染。她买了100支冰淇淋，一支接一支往嘴里塞，却什么也不说，直到突然捂住胃部哭了起来。我硬拽着冉染回到她家，她家里没有人，映入眼帘的一片狼藉让我惊呆了。冉染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揶揄地漾开唇角：“这都是我父母争吵后的辉煌成果啊。”我突然同情起身边的这个女生，一直以来，我以为她明媚的笑容背后，也有着同样明媚的生活，却没想到，原来我们都有一样的悲伤。

这时，冉染突然跑到卫生间难受地呕吐起来，然后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边抽泣边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道：“骆小墨，我好难受，你来不来看我啊？”没过几秒，她却把手机狠狠地砸到对面的墙上，跌坐在地上默默地流泪。我不可抑制地冲着冉染喊道：“冉染你能不能清醒一点？骆小墨到底有什么好啊？”我蹲下来轻轻地抱住她。她一个劲地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对我最好的骆小墨却不要我了？”

9寒冷的12月终于不期而至。我独自站在冷清的路边，两只手来回拼命地搓着。一阵寒风吹来，我不禁又猛打喷嚏，然后我听到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男声：“真是个孩子！”我抬起头，看到痕阳光的笑脸。他拍拍后车座，我轻快地跳上去，两只冷冰冰的手被他塞进他暖和的衣袋里。我的心里顿时像开满了花朵，溢满了大片大片的甜美。痕一直把我送到我家楼下，在我跳下车时却一把拉住我，将一盒感冒药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然后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回到家时，妈妈正站在窗边，见我进门便问道：“那个男生是谁？”我的心猛地一激灵，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妈妈却不等我的答案，只是淡淡地说：“安郁，希望你不会让妈妈失望。”说完，妈妈走回了房间。我望着妈妈瘦弱的背影，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歉疚。可是，当我吃着痕给我的感冒药时，心里还是荡漾着某种叫做幸福的感觉。

10英语课上，我被老师点名复述学过的语法。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脑海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老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侧头望了望冉染的座位，依旧空荡荡的，她已经请了三天病假了。

中午见到痕时，他兴冲冲地打算着寒假和我去海边的事。看着痕纯真的笑容，我心里却沉重不已，不知道要怎样跟他提以后少见面的想法。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上闪起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传了过来：“你是冉染的朋友吧？我是骆小墨。你能联系到冉染吗？她好像退学了……”我立马呆住了，挂掉电话后二话不说拉着痕赶到冉染家，却见她家大门紧锁……后来才知道冉染的妈妈带着她搬到了遥远的乡下。

路过学校门口那个卖麻辣烫的小摊时，那个小姑娘边忙碌边跟我打招呼：“嘿，要不要给你朋友带几串火腿肠啊？”她口中的“朋友”指的是冉染。以前下了晚自习后，冉染总要拉着我到这边大吃一顿。我的鼻子一酸，泪终于势不可挡地掉下来。痕走过来，将我的头轻轻抵在他的胸口上，静静地任由我哭着。突然，我听到一个愤怒而严厉的声音：“安郁！”我泪眼蒙眬地抬起头，不禁吓了一跳，叫我的那个人不是别人，竟是老班！

那天，我妈妈和痕的爸爸都被请到了老班的办公室。我低着头站在他们面前，一直沉默着，悲伤像汹涌的潮水在我心里不停地翻滚。最后，痕突然爆发了，冲着他们喊道：“我们不是早恋！”然后拉起我的手准备离开，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紧嘴唇甩掉了，不敢看他的眼睛。

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冬天的风从冷清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天已经迅速地暗下来了，没有月亮，凛冽的沉寂在空气里散开来，让人有窒息的感觉。

一路上，我和妈妈没有说过半句话，直到她进房间时，才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失望和伤心写得一清二楚，我的心刹那间疼了起来。

10“安郁，我在你家楼下。”“安郁，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了？”

“安郁，你可不可以别再躲我了……”

一条一条短信接踵而来，我从窗外望下去，看到痕正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我拼命压住内心的不忍和疼痛，直接把手机里的电池抽了出来。这已经是寒假的第七天了，痕也在我家楼下吹了七天的冷风。我翻着日记本，竟然发现每一页都出现痕的名字。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这个男生了，可是我只能选择逃避。

12我看着自己的期末成绩单，又回到了第一名，心里却再也没了以前的快乐。

转眼，窗外已是阳光万丈的夏天了。学校操场上的那排栀子树已开满了花朵，远远望去像一团团白雪压在枝头上，风吹过，香气飘满了整个校园。我依然沉默地微笑，依然拿着年级第一的漂亮成绩，依然憧憬着有一天可以让妈妈依靠。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除了没了冉染的陪伴，除了我是将要高三的学生，除了……痕。痕已经离开半年了。我想起了那个午后，在拥挤的火车站里，痕背着吉他，告诉我他要去实现他的梦想了。我一直没有说话，任心里的伤感一点一点蔓延成河。痕说：“安郁，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可以留下来的。”我看着痕，努力绽出甜美的笑容，然后我看到他提着行李转身跳上火车，背影写满了伤痕。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痕我喜欢他。我想，有些秘密，真的只能随着岁月的风，渐渐湮没在时光覆盖的流沙里。

13那天，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在抽屉里找出了痕送的感冒药，我把空药盒拿在手里翻着，正犹豫着要不要丢掉时，突然看到盒底上写着：安郁，我喜欢你。用刀片划出的，很小的几个字。我的眼睛开始疼痛，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年后，我坐在高考的语文考场上，看着作文话题——原谅，突然想起了那些过往。那篇文章的结尾我是这样写的：“风猎猎地刮起，回望年华里的喜怒哀乐，慢慢驶向黑暗的通道，葬身在时光遗忘的角落里。原谅我们的年少过往，那些过错与错过，终究流离成青春岁月里的歌……”

是的，不管是我，是痕，还是冉染，骆小墨，我们那些逝去的青春过往，终将会慢慢被时间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