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
2009-05-27聂尔
聂 尔
她拖一只大红箱子回来过年了。那箱子比她本人小不了多少。她穿一件黑蓝的旧外套,是为了抵御火车上的脏。她是一个瘦小的人儿。那只箱子在下火车时被列车员弄断了拉手,所以更难对付了,她还不让我们去接她。一进家门,放下大箱子,她笑嘻嘻给我和她妈一人发一张百元钞票。不知道是啥意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我说哪有给长辈发压岁钱的道理,她也不理,竟自在屋子里转开圈子。这就是她的快乐。她从不像我一样哈哈大笑,她只是脸上现出一些笑容。我的目光在咫尺之间来回追寻着她。看来回家对她也是一种快乐。
她没有毕业就在北京开始打工了。离毕业还有两个月时,她没有回家,从武汉跑到北京,在大兴租一个小房间,靠从网上向外发简历找工作。我从心底里认为不容易找得到。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她学的是会计,却视会计如仇雠,绝不找那一类的工作。各类图书公司,报社,杂志社,网游公司等等;面试,投递简历和旧文章等等;她使出种种办法。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瘦小的人儿,走在没有人在乎她的人海里,会不丢掉信心。但也许她并不需要信心,只要有自由就够了。她想在北京试试,那就试试,有什么大不了的。终于有一家叫华夏书网的图书公司让她为他们写手机小说。一种千字的微型小说,随兴之所至,任意地编造。数量也很重要,甚至比质量更重要,因为有多少青年需要拿手机小说消磨掉他们枯坐在地铁里的时光。
六月天,挥汗如雨,在顶楼上,她昏天黑地地写,写到腰酸背疼。一篇15元。我说这简直是剥削。但她一天能写十好几个。如果一直让她写那玩意,她就能付得起房租和饭钱,就不需要我为她付房租了。她没有怨言,因为她从未想过可以依靠谁。只是太辛苦了。她居然能够吃苦。这是超乎想象的。幸好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一个月后,华夏书网通知她去上班。但需要拿毕业证去报到。七月初发毕业证。她沿京广线在北京与武汉之间火速跑一个来回。报到第一天。行李直接放在陌生的公司,赶上了公司的集体旅游。去的是泰山。一下火车,就上汽车,下了汽车,就登泰山。她登上去了,那是没有问题的。她以前体力并不好,还有鼻窦炎,现在却是无往而不能,虽然还是那样瘦小。
实际上她比上初中时候还瘦小些。那时候她略微显得胖一点。大学四年,她独自一人,有时有一二同学做伴,曾去过甘南、湘西、北京、广州、河南等地。她方向感不行,到哪里都辨不清东南西北,但她不怕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她的理想曾经是,也许现在仍然是,可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徜徉在西北的天空底下,或者青海湖边。她说过要去青海湖边睡一觉,睡在草地上,眼望满天星斗。现在她不这样说,不等于她不这样想了。那个破烂不堪的大学,只成为她走世界的又一个出发地,所以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像一节小的高能电池,她从生活和自由的想象里汲取能量,以至于在心灵的成长上,令她的父母屡屡惊讶不已。除非她回到家里,歪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时,我简直认不出她还是原来的她。
有一回我和朋友去宜昌游玩,顺便去武汉看她,她竟然是先我一天刚从湘西回来。我和她坐在武昌的夜晚的洪山广场上,四周是奢华的灯光和人,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给我讲刚刚发生的湘西之行。在火车上,一个流氓试图骚扰她,她还没来得及吭声,那流氓就被武汉的一位大姐骂得狗血淋头,鼠窜而去。她笑着说武汉女人真厉害。与她同行的那个女同学也很厉害,差点要跟那流氓动起手来。她们都争相要保护她。她的安全感只是因为这吗?我觉得也不尽然。实际上她并不要求这样的保护。比如现在,同在北京的她的男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夜间去北京的街上溜达,他警告她说,你不知道坏人有多少!但他在大兴,她在海淀,大部分时候,他只能在手机电话里监督她。有一天晚上,她的手机不通,那男孩觉得丢了她,从大兴往海淀跑,跑到一座桥上时再给她电话,电话通了,原来她窝在床上睡了一觉,正准备睡第二觉呢。男孩在电话里大声喊,那我网去了啊……可是没车了……啊,车来了。这是她与他之间可讲可不讲的故事之一,这样的故事多着呢。这对她来说并不意味着太多。她信任自己,也信任他。她从不把爱情当成一根救命稻草。每逢她的母亲跟她说到将来的婚姻大事,她总是说,那是将来,又不是现在,着什么急呢。她有时也说。不想结婚。她今年23岁了。听起来倒是不小了,但看起来,她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样子。她像一只不可捉摸的猫一样生活在自身的意志里。她是那样的令所有人喜爱。但她从不认为哪一种爱是理所当然和永恒不变的。她也不依赖那些爱。她在她的小说里写过很多爱情故事,但她知道。爱情只存在于当下的叙述中。她的一位初中同学,与她对坐在我家沙发上,问她写过些啥,她说写爱情,就是写一个女孩爱上一个男孩,那男孩得病了,死了。就是这一类。把那个在机关办公室工作的漂亮女生惊得目瞪口呆。
她不光写爱情。她还写了三国系列故事,周瑜,诸葛亮,关羽。三本书,年后上市。每本10万字。勒口处会印上她的简介。她正在写的一本书是《强国崛起》。在她的公司里,人们认为她几乎什么都会写,什么都能写得好,而且写得快。她不假思索地把她二十多年以来对于世界和人们的了解及想象形诸笔墨。与其说那是一种才情,不如说是一种诚实。她只会诚实地对待人和世界,除此之外她并无第二种方式。她曾在博客上引用过杜拉斯的一句话,写小说不是要写出一个故事,而是要写出一切。以她现在的技艺,她还无法在一篇小说里实现这一观念,但她可以通过很多小说和非小说来实现它。
她的生活和她的写作都是轻盈的。她没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政治包袱。她不认为天下兴亡与她有关。她影子一般走在城市的街头。她往乞丐的空罐子里投下一张纸币,然后快速地跑开。在家里。她会跺着脚跑动,就像她还是小学生时那样。在北京,她悄无声息地坐在公司办公室的角落里。开会时她被别人的身躯挡得看不见,人们想起她来时,会说小晴你别藏起来啊。实际上她并不隐藏自己,她只是不刻意地显露自己。她加入北漂一族,并不为了什么雄心大志,她只不过觉得回到家乡无事可做罢了。我们早该知道她会这样。但二十多年来她日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样子,使我们觉得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人儿。我们忽视了她的意志。她两岁半的时候就有过一次离家出走。有天下午忽然不见了她。她的母亲简直吓疯了,去街上疯跑着寻她,却发现她正昂首挺胸向广场方向走去,已经走过了城关供销社。惊问她,要到哪里去,为什么。她语焉不详。更多的时候,她躲在床边,喊她也不答应,让人到处找,最后却发现她就在床边蹲着玩。问她为何不答应,她仍旧语焉不详。从小到大,她是一个人,只不过今天她走得远了一点。在学校,她从不为争夺名次而读书,她只读自己喜欢的书。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男生女生,都愿意成为她的朋友。我曾经批评她为什么都交的是学习不好的朋友。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将对于我的愤怒藏于心中,在又一次与我发生冲突后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我
不该瞧不起她的朋友们,令我深自惭愧。
在初中的课堂上,她就开始写写画画。她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写满了好几个笔记本,用她那种幼稚到永远长不大的字体。写的是一些稚气可掬的故事。她就是用那样的方式与她所认识的世界开始交往的。当我从满墙的书中指给她她应该读的世界名著,她从未庄严地接过那些书。她只偶尔喜欢上一些作家,但她的喜欢也只是轻轻的,仿佛要在书与我之间留有余地似的。但她给她现在公司的同事们推荐了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萨特的《波德莱尔》,那是我让她看的书。她甚至推荐了我新出的书《最后一班地铁》,推荐理由居然是:我老爸是当代最好的作家之一,林贤治说的。她工作了多半年,得了两个第一,业绩和创意双料冠军。她在工作日志里这样写道:哇噻,从小到大头一次得第一,竟然是在公司。下面画了一个不成形状的笑脸。她写的字还是那样难看。
每次回家来的头两天,她怀着不易察觉的兴奋,给我讲一讲,我们分开之后,她在外面的见闻。北京的几任房东,新结交的朋友,公司里的同事,她的男朋友,公交车上的人。她讲得很有趣。她的叙事简练而又传神。通过她的叙述,我认识了她所认识的很多人。有的简直令人难忘。这一次回来,她讲给我一个贫穷而虚荣的姑娘的故事,听起来真令人心酸。还有一位很有才华。总能语出惊人,却非常谦虚的姑娘。她在北京的确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来自祖国各地。有的家庭破产了。有的是他们本人失业,消失在了北京的人流中,或者明天就会消失。有的人的家在邮差到达不了的山沟里。他们全都只有通过票贩子,才能赶回老家去过年。听着她异常简单的叙述,你会忽然认识到,生活真的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但她对生活怀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感。她不经意间就把生活叙述成了许多个小故事。当最多两天的兴奋期过后,她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沉默。她像一只猫一样窝在床头看电视。但她会记得给她的男朋友打个电话,问他买到回家的票没有,回答是排了两个半小时的队,买到了。打电话时和放下电话以后,她都没有丝毫担忧的样子。正如她也不想要别人的担忧。
她很快恢复到以前在家时与我调笑无态的样子,就像我们从未分开过,就像她还在上初中。她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回到家里,然后再要走回到路上。她是我的从小到大的女儿。她也像是我的一个幻觉。我从未相信过,她会在不断的变化中成长到如此这般模样。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