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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2009-05-27闫文盛

山西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

闫文盛

母亲动身走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她把所有的日用物品都拾掇起来,用几块大花布包了,塞到一个尼龙袋子里,然后准备扛着出门。我忙说,我来。袋子已经上了母亲的肩头,她矮小的身子朝前倾着,冲我摆手,你去关门吧,拿锁子锁好。

我说,爸几点下工?他有钥匙吗?

母亲没有搭腔,似乎觉得我多嘴,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院子里了。脚下风快,像在追赶什么人似的。

朋友的车在正街上停着,离家有三百米远。我怕朋友笑话,用了劲从母亲的肩上把尼龙袋子抢过来。我还想问问母亲袋子里都放了什么,可看母亲板着脸,就没吱声。正是仲春时节,村子里的土路上尘土飞扬,走到车边时,我跺了跺脚,没话找话地同朋友说,这路早该修了。

朋友打开了后备箱,从我的肩上接过袋子,随手准备放进去。母亲忙不迭地过来阻挡:我自己拿着吧。

车屁股那里围了几个村里人,想搭讪的样子。我把车门打开,母亲谁也不看,坐上去了。她早已发胖,上车的样子有些别扭。我说妈你慢点儿,别着急。

她说我不急。上车后她把袋子抱在怀中了。

车子开动的时候又扬起一股灰尘,前轮那里扑棱棱飞起许多细小的土粒。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有些伤心地想,这个地方。短期内我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起给父亲放在柜子上的那条小“福”烟,不知道父亲看到后会不会高兴一些?按照母亲的意思,烟是不该买的。她这辈子,顶憎恨抽烟的人了。

我扭头看母亲,她坐得正正的。很有些局促。我说,妈,你这次离家,爸没说什么吧?

说什么?他自己能管得了自己。再说,我这是去看孙子!

说到看孙子时,母亲声腔高了些。朋友将头偏了偏,看我一眼。

天气一直阴着,沉甸甸的云挂在天空里,把人压迫得快喘不上气来了。刚出村口,突然滚过几声响雷,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了。从车里望出去,天地间雾茫茫的一片。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我同朋友扯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后,就想不出什么话题来了。我看一眼坐在后面的母亲。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呢。或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她不时地闭上眼睛,好像在打起盹来,可过不了一分钟,就又睁开了。我说,妈,已经出林隐了。前头是城赵。

母亲“啊”了一声,也没有说什么。车里静极了。

天气不好,人的精神也萧索了。我有些抱歉地给朋友递烟。他抬手阻止了我,说,戒了,我喉咙老疼。

母亲在后面说,戒了好,我就说能戒,我家那死老鬼,却老跟我抬杠。他是烧包!

关于父亲的话题应该打住,我有些嫌弃母亲抖落家事了。我说妈,这才走了不到一半,你睡会儿吧。

母亲真是累了,她后来就睡着了。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

天擦黑,省城到了,我把母亲叫醒。她又把身子坐得正正的,恢复了刚上车的模样。这是她所到过的最大的城市了,我心里暗自想,等休息日了,我就和媳妇带她到城里四处转转。“妈,这是银行,存钱的地方”,“这是水利大厦”,“那是酒店,住人的地方”,我逐个儿将外面的建筑指给母亲看。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我有些诧异,再看她时,只见她并不朝外面看。她的目光有些木,呆呆地盯着正前方。

雨早都停了,可地面上低凹的地方有积水。朋友将车停下,母亲从车里跨出来,不小心把鞋弄湿了。朋友接了个电话,走了。母亲说,怎么不留人吃饭呢?我说,他家里还有事情。

我们家住在一楼。站在楼梯口,母亲踌躇着。我进去了,喊,妈,赶紧进来换鞋吧,脚冷。

小娴正在卧室里喂奶,说了声,妈来了吗?我说,妈的鞋湿了。母亲站在客厅里了。那个大尼龙袋子,被我放到了靠沙发的地方,母亲提起来,又往门口处放了放。客厅里的光有些幽暗。

小娴说,儿子,看谁来了?正在吃奶的儿子突然扭过了头。他看到奶奶了。母亲揉搓着手,满脸都是笑。哎,奶奶的乖孙子啊,这么胖,胖了好,不要像你爸爸,身子太单薄了。又冲我说,这可都是咱们家小娴的功劳呀。

妈你坐下,你看着小宝。我去给你们做饭。

母亲连连摆手,哪能让你做饭呢,我来了,可不能给你们再添了麻烦,还是我去做。母亲说着话,实在忍不住似的,俯在孙子的脸上“吧”地亲了一口。

母亲出了卧室,但她不知道哪里是厨房。小娴朝外面努努嘴,你让妈回来,她刚来,东西都找不着呢。

在媳妇面前,母亲总是有些不自在。她跟着小娴到了厨房里,由于生疏,手脚也变得迟钝了。小娴和她说了好几回,要她歇着。她不知道是没有听懂呢,还是压根就听不进去,总而言之,她一直在那里待着,一会儿剥葱,一会儿削个土豆,一会儿递把勺子。小娴后来干脆不再说了。

两个人既然无法交流,小娴就变得消极,吃饭的时候眼睛盯着电视,话也很少。我拿手悄悄捅了一下她的胳肢窝,她转过头来看我,看我的时候用力很深。

母亲有些胆怯似的坐在沙发的一角,双手捧碗的样子是拘谨的。我说,妈你多吃菜。母亲答应着,却不付诸行动。我只好代劳,把一块鱼肉夹进母亲的碗里去。可过不了一会儿,她就又把鱼肉夹回到盘子里了。见我注意她,就解释说,让小娴多吃些,要下奶水呢。再说,我还嫌麻烦。我想母亲绝不是嫌麻烦。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她觉得鱼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还说起她出嫁前有一年,在外面务工的舅舅托人带回了几条带鱼,她居然生平第一次做贼,藏起了两小块。

母亲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放下碗了。按照她平时的饭量,这点东西是填不饱肚子的,我就自作主张给她又盛了一碗。她拉住我的手,说吃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再喝点粥就饱了。我不太相信。她总是这样,一有点事情就心急上火,饥一顿饱一顿是家常便饭。

小娴已经吃完了,她说,妈,你多吃点。然后抱着儿子回了卧室。

母亲仍在推却。我说,妈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真的已经不高兴了。

母亲慌了神。以前就是这样,一见我生气,她就慌了神。她连忙接过我替她盛好的那碗米饭。我说妈,你要是客气,小娴也会不自在的。母亲小声说,我不是客气,是怕你们不够吃。说这话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哽咽了。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

收拾了碗筷,我什么心绪也没有。母亲到卧室里了,我一个人待在客厅。电视机开着,但我把音量调低了。在沙发上不知道窝了多少时间,小娴从卧室里出来,说,你还在看吗?

儿子睡着了吗?

没,妈在看着。真奇怪,小宝第一次见他奶奶,却一点儿都不认生。

那是自然啊。我就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的阴翳一扫而光。回到卧室里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哄小宝睡觉呢。儿子的眼睛像我,大而亮,只是眉毛上翘,像小娴。这会儿,他哼哼唧唧的,已经快睡着了。大概是我开门的声音大了些,他突然睁大眼睛,“哇”一声大哭起来。母亲赶紧把他抱了起来。没想到,小家伙哭得很凶,身体一耸一耸,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小娴进门抱起孩子的时候,母亲叹了口气:早知道帮不上你们什么忙,我真是不该来。你看

现在,总是给你们添乱。我说妈你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

现在想起来,母亲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念家乡和父亲的。尽管他们一辈子不对付,可她总归是生活在自己的家里,她看他不顺眼了尽可以和他吵一架,到了儿子家里,她却是时时处处心有所忌。这不是她自己的家,关于这一点,她分得很清楚呢。

儿子在哭了大半天后睡着了,我招呼母亲洗涮完毕,也准备睡了。小娴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厚褥子,对母亲说,妈,隔壁阳台没有封闭,有点儿冷,我给你往床上再铺点东西。

母亲没有吭声。看起来,她真是很累了。她脸朝墙壁躺着,似乎没有多久,就睡着了。

夜里小娴同我商量,得把隔壁的窗帘加长些,垂落到地面上,挂在房间与阳台的连通处,这样屋里自然暖和些。我暗生感激,紧紧地抱了抱她。

说干就干,第二天我下班回来一看,窗帘已经加长了。我站在房间里,把窗帘呼啦啦拉上,感觉像凭空多了一面淡蓝色的墙。果真是暖和多了。

我心里舒畅,晚饭就小啜了几杯。像母亲憎恶抽烟的人一样,小娴是不喜欢别人喝酒的,不过实在不忍扫我的兴,她不仅替我拿来了酒杯,而且倒了半壶酒,说只许喝这么多了。这个小酒壶,是爷爷临终的时候留给我的。我从十二岁陪他喝酒,一直到四年后他去世。他闭上眼睛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酒能养生,但莫要贪杯,然后指指灶前的酒壶,就撒手人寰了。

半壶酒,也就一两。我用小酒盅喝上三盅多就没了。

少喝点酒,想做的事情照做不误。那一晚,我有个设计方案需要赶出来。因为害怕打扰儿子睡眠。就和母亲、小娴说,我一个人到隔壁房间睡,你们忙完了早些睡吧。母亲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我一写东西就忘了时间,这一次也是这样。等到我伸个懒腰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午夜十二点多了。

母亲缩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样子早都睡着了。

我在母亲身边站了很久。想叫醒她,又怕打扰了她,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成问题。不叫醒她,这样窝蜷着任她睡一夜,根本睡不好。她的身体承受不了。

近距离之下看母亲,她变得分外陌生。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好多。而且,肤色发暗,人似乎变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母亲的孤单了。我在想她为什么会一个人睡在这里。

妈,我轻轻地喊她。她醒了。看见我,开始还有点愣怔,后来就说,你怎么还是熬夜?早告诉你不许熬夜的,你老是不听。我说,妈,明天再说这些,你赶紧到床上睡吧。

她还在唠叨着,我现在管不了你了。看看你,又瘦了!

我辗转反侧。把小娴吵醒了。她说,弄完了?我说,嗯。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母亲和小娴吵架了。小娴咄咄逼人地问我站在哪一边?我不说话,她就不理我了,而是指着母亲的鼻子骂,滚。我气坏了,冲上去照她的嘴巴就是一掌。儿子“哇哇”地哭起来了。睁开眼后,果见小家伙泪眼婆娑。小娴说,你怎么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没有对她说我做梦的事。

起床后看见母亲在阳台上站着,两只手交叉放在一起。天空里阴沉沉的,阳台上分外清冷。我说,妈你怎么在这里?母亲说,我怕吵醒你们。

我一看表,已经九点多了。

你在这里站着,会冻感冒的。

我很不满意母亲的行为了。

我说,妈你要起早的话可以出去走走。外面说不定都比这里暖和。要不,就到客厅里。

妈对这里又不熟悉。出去了寻不回来怎么办?这里就挺好。都快三月天了,能冷到哪里去?

母亲是固执的,我无法说服她,只好寄希望于小娴。这样想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无用,不仅在生活中帮不上多少忙,而且还要拿一些琐事来烦扰她。

没想到小娴说,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有什么办法?

正说着话,儿子又开始哭了。母亲听到哭声后走进来,伸出手臂说,来,让奶奶抱。儿子这次却丝毫都不配合,且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小娴被弄得心烦,抬手冲儿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家伙更加不干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瞧这坏脾气,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母亲似乎听不得别人说她的儿子。她看一眼小娴,欲言又止。小娴也意识到了。

一晃眼,母亲来我们家已经好几天了,可她仍然进入不了状态。她自己急,我和小娴也替她急。譬如说做饭吧,她用不了煤气,教她好多次都不会。要不怎么也打不着,她就在那里折腾出一身汗来;要不就是用完煤气总是不知道把阀门关掉,几次三番,小娴越来越不放心了。常常是母亲前脚从厨房出来,她后脚就进去,再出来时脸色就不太好看。母亲就知道自己又忘了一件大事。

那几天,母亲总是被这件大事折腾得精神紧张,夜里睡下也不踏实。有一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里亮着灯,就进去了。母亲听到推门声吓了一跳。

我过来看看,小娴说关不好煤气会出大乱子。儿子,你说妈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我只好劝慰母亲,妈你别听她瞎说,没那么严重。再说,我们每天也会检查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哎,我就是放不下心来。家里你爸也不知道怎样?你说我在这里,像个废物似的,还要你们老招呼着。

妈你不要多想了。你看家里就这么点活,你帮小娴看着孩子就成,多个人搭把手总是省些心。

我是觉着要不行,我还是回去吧。我看小娴能干着呢,你又常在家,要说我带你们那些年。可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可我最近怕得出差了,这不因为你刚来,等习惯了,我也不能老耗在家里,这样挣不下几个钱。

我就说,我在这里,给你们也增加了开支。

看起来母亲已有去意。我心里烦闷,直截了当地说,不行。妈你知道回去接你都落了朋友人情,你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回就回呢?说完我就出去了。

母亲似乎被我吓住了。她很快有了新的心事。

次日我下班有个应酬,回家晚了些。进门后看见母亲一个人在黑暗里呆坐着,客厅里的灯也没有打开。小娴呢,在卧室里,已经和儿子睡着了。

母亲说,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个朋友请客。妈你吃过了吧?

吃过了。

母亲的情形实在让我揪心。有那么片刻,我真动了送她回家的念头,可念及她好不容易才来省城,总觉得少说也得住三月五月吧,再加上这样一个特殊时候,小娴一个人带孩子那么辛苦,母亲怎么可以撒手不管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天。

这一天,我们刚吃过午饭,准备到房间里午休,母亲突然走进来。她掏出五十块钱,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你给小娴买点滋补的东西。妈,妈真得回去了。

我和小娴面面相觑。屋子里的钟表滴答响着,我开始难受起来。我和母亲之间,有一些东西好像慢慢地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钱拿起来,放到母亲的手心里。妈,不是钱的事,真不是钱的事。说着,我就觉得母亲太不理解我了。我想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憎恨母亲的。这种恨,来得那么猝不及防。我几乎是带着这种恨对母亲重申:

妈,我不同意。

母亲神色黯淡。伤心已极。她不太愿意理我

了。她一个人进了隔壁的房间。我感到她在悄悄地啜泣了。我说,小娴,你去看看妈。

小娴也觉得为难。母亲同她之间,似乎从来没有亲近过似的。这些天里,如果她说话,母亲就微笑着倾听,可我知道多半没有听懂。小娴所讲的普通话,同我们的乡下方言,毕竟隔了一层东西。

母亲被这种东西唬住了。

如果我记得不差,她们之间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天,我甚至为此埋怨小娴了。

妈这个人,本就天生跟人有距离,你得想法子让她消除这种距离感,她兴许会好些。你连话都很少同她说,她怎么能待得住呢?

老公啊,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我试过好多回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停地说话,杂七杂八的,说一大堆,可妈倒好,每次装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等到我问她事情,她总是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们之间有交流障碍。

我说,那怎么办呢?

母亲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饭量也一天天小下去。她同我和小娴都没什么话了,只有同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喋喋不休地说着。儿子张大嘴巴,看似专注地聆听着。小娴呢,这时候多半在织一件小毛衣,私下里却同我偷偷地笑着。阳光流淌着,在床上漫开氤氲的一团。我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可儿子睡着的时候,母亲就又恢复到一个人的时光。我有时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看样子,她真是跟我怄上气了。到了她来省城的第九天黄昏,小娴对我说,我看,你还是送妈回去吧。

为什么?

今天她对我说,你骗来了她,却不管她了。要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会弄出病来。妈怎么这样?

我明白了,母亲所言非虚。我早应该看出来了。作为她的儿子,我怎么能够勉强她呢?就在这天晚上,我坦白告诉母亲说,等忙过了这几天,我就送她回去了。

母亲仔细地看着我,仿佛在验证我的话似任何可能破坏他和他的女孩感情的机会。这抽象的玩意儿。脆弱得可以被一句话击碎,或者修复。我们互相帮助对方挑礼物,我说给你女朋友买兰蔻吧又便宜又拿得出手,他说给鱼刺买GAP吧虽说是英国的班尼路但总算是特产。我们在小邮局将那些物件捆成两个小包,一字一顿地写下地址,它们就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然后我们在正午的阳光下,并排坐在路边的青石块上,与烟卷一起走神,突然就觉得离天堂很近,但为什么离爱人那么远呢?

我和李剑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混在了一起。

但按照姚静的说法,我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消失了十五天后,她突然背着小包满面红光地蹦到我跟前,上来就先发制人:“死女人你这几天跟谁瞎混了?”我被吓了一跳,老老实实说起了李剑。“这小子啊!姚静一副天下男人尽在掌握的嘴脸,“他挺热心的,就是特自负,当爱人够遭罪,当朋友还不错。华人圈这么小,以后混不下去了都要回北京,我看你还是少搞事。”我不服气:“看来你很了解嘛。”“看来你很妒忌嘛。”被姚静这一抢白,我突然缓过神来,该被质问的人不是我啊!“你丫别说我,搞突然失踪也挑个时候啊把我招来又撒手不管你丫是不是吊了新凯子早忘了我是谁?”姚静拿着个小化妆镜,拨拉了两下睫毛,说:“我有新男朋友了,英国人。”然后妩媚一笑,飘然而去。

记得我爸给我讲他们那会儿搞对象的事,跟人介绍都说,这是我爱人,三代贫农。后来在大学里总能听到小姐妹向我炫耀:我男朋友,IT新贵。不管这人高矮胖瘦长发还是秃顶,有些特征总被率先拿出来说事儿。听了姚静的介绍语,我大概知道这里值得炫耀的是什么了。

然后我就在饭桌上见到了IAN。当时姚静正戴了胶皮手套裹得像穿了防化服似的炸煎饺,一边忙叨一边抱怨:“哎呀哎呀,怎么糊了。”想着以前老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姚静从一个社会女青年转化为家庭妇女,这么个黄毛小子就让姚静贤惠成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傻小子没吃过煎饺吧,一会儿跟他说中国饺子就是黑的!”IAN听不懂我们铿锵有力的中文,很迷茫地看着姚静。姚静展了一个酸掉牙的笑脸,用英文说:“她说她很羡慕我们如此相爱。”我立刻也东施效颦,朝IAN笑了笑,IAN竟回应了我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我心说,这小子别不是分不清中国人的长相美丑吧,在他眼里我是不是和姚静没什么区别。IAN看上去很渴望交流地开始没话找话:“在中国,男孩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用慢腾腾的英文说:“裸女。”IAN很诧异,大概在琢磨是不是我想表达的是另外什么意思,然后就被姚静端来的油了吧唧黑糊糊的煎饺吸引。没待我对中国饺子的外观做任何铺垫,他就大呼一声:“So cute!”伸起筷子乱捅一气。他显然不像姚静介绍的那样是个中国通,筷子在他手里简直是作案工具,煎饺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姚静笑盈盈地伸手抓了一只,填进他嘴里,他也赶紧照葫芦画瓢,上手抓着大吃特吃起来。筷子叉着两条细细的腿儿,孤独地躺在一边。

后来气氛一直沉闷下去。语言似乎不是最大的障碍。但我们就是找不到什么交流酣畅的话题。我一度沉浸在与姚静用中文肆无忌惮对IAN评头论足的快乐中,但很快就腻味了。我想我那时如果对他笑着说:“操你大爷!”他大概会微笑回应“Thank you”。让我惊奇的是,姚静与IAN似乎也相对无言,他们总是默默注视,深情对笑。他们读得懂对方眼中的意思吗?

我终于无法忍受,起身告退。缩在小睡袋里思念起我和姚静与鱼刺、老韩在东来顺的饕餮。的。小娴本来在厨房里忙活着,听见我说话后走出来,看见母亲的表情,又增加了一句,妈你可真是忍心!

这句话又使母亲犯了愁。她看了看怀里的孙子,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了。后来我想,如果不是这句话,母亲心里的愧疚可能会轻一些。我责备小娴,你少说两句吧。

小娴也不知哪根筋突然不对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迅速地从母亲怀里把儿子抱起来。由于动作过猛,儿子被吓着了,哇哇大哭起来。她抱着儿子到卧室里去了。

母亲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结果,她木然地看着我,端着碗的手有些抖。她把碗放下来,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确实忙坏了,每天早出晚归,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夜里,小娴心疼地说,你也别拼命,家里又不至于紧张。我说,是早就答应的事,这几天要结果了,赶一赶就出来了。妈这几天好吗?

不太好,我觉得妈好像真是病了。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跟妈说。

我知道这不是哪个人的过错,摇头说。连我有时都顾忌不到,何况你呢?

就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所以更得注意。本来,一般人家的媳妇总是怕婆婆指手画脚,你妈倒好,颠了个儿,如果她能摆摆谱,我觉得兴许好受些。

也不是这个理。你还是没有体会罢了。

话不说了,可我一下子睡不着了,在床上赖了好一阵,我终于还是起来了,到客厅里点了一支烟。我已经好久不抽烟了。大概是屋子里缭绕的烟雾使母亲察觉了,她披了衣服出来,不容分说,把我手中的烟夺过去,掐灭了。我记得小的时候,她常对父亲做这样的动作。我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是我实在没有心情听她说下去。在

她准备张嘴说话的间隙,我站起身来。她喊住了我。

你不想听我说话?

不是,我这几天确实有事。

你在躲着我吧?

妈!

我生养了你,打小就知道你这种德行!犟起来可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想,你还不是这样!我说妈你理解我一下好不好?

母亲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妈这次来,原本想着多住些日子,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都成,要不我拿那么多东西做甚?我把四季的换洗衣服、鞋袜都拿来了。可是真的不行,这地方我实在习惯不了。夜里睡觉,总是出一头冷汗。

我愣了一下。我想自己真是粗疏了。

妈要不你和小娴住一起,我到这边睡?

母亲摇头,你们年轻夫妻不睡一起哪成?再说,你们那间房离厕所那么近,房间里都能闻着臭味。

我哭笑不得了。

我终于忍不住和小娴说了母亲的理由。小娴“扑哧”笑了出来:她这是找借口。

好像就是这样了。那段时间,母亲总觉得她孤身在外,简直像丢了魂似的。也难怪,在她五十多年的岁月里,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自己的家,她老早的时候就跟我讲,她换了地方根本睡不着觉。我怎么什么都忘了呢。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是在自责中度过的。我腾出点时间来,想带母亲去街上逛逛。我带她去了公园、商场,还准备带她去饭店吃饭时,母亲拒绝了。她说,你有闲钱闲工夫也不用花在我身上了,你送我回去吧。

我不搭腔,可心里还有些较劲的意思。日子长得没有边际,我想母亲或许会慢慢地安静下来,像她在乡下那样。她来到省城儿子的家里,顶多也就是搬了一次家。她不习惯处身异地,却也搬过几回家的。这些她都同我讲过。她说自己小的时候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她们在邻村寄居过两三年呢。后来才在新村的位置建立了新家。就是她嫁过来以后,先是在祖传的院子里住了八九年,之后才盖了新房搬迁出来。我试着同她说,一个地方,总是越住越熟的。

她警觉了,责问我,你是不是又反悔了?昨天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这是母亲离开我们家的前一天。有阳光的天气真好,连平时清冷的阳台那里都被照得暖融融的。我买了一大堆核桃回来。我们都围坐在那里剥核桃。母亲同小娴有说有笑的,开始讲我小时候的趣事。说真话,她讲的那些事情,我都能背下来了。譬如她说我刚上学的时候就显出聪明来了,好像什么都懂,连老师都忍不住要夸赞,说是出了人才啦。其实,老师并不知道,早在上学之前,母亲就给我发蒙了。“我打小喜欢上学,后来是他姥爷不让,要不,这会儿也应该能当个教师。”她娓娓地讲述着,脸上泛着喜悦的光。讲完几句话之后,她就抬起手来,轻轻地摸一下孙子的小脸蛋,说,长大了,同你爸一样聪明。

一时间,我认为尘埃已经落定,估计母亲开始认同了这样的生活。我一颗心放下了大半,下午就去上班了。没想到,临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小娴的短信,说母亲已经在收拾行李。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的尼龙袋子已经重新捆扎好了。她坐在沙发上,又恢复了局促和不安的模样。我知道这次劝说无益,就没有再做努力。是小娴先挑起话头。

弟弟家,快要生了吧?

母亲含糊地说,好像是快了。

然后,怕小娴误解似的,又加了一句,我来的时候是想帮你看几年孩子的,小娴,妈对不住你。说完,掉转头去抹泪。小娴说,妈,你不要多想。

这一夜,我们都过得不快乐。我本来联系好了一位朋友的车,没想到他临时有事,变卦了,后来呢,又接到一个电话,说先前那份设计方案得进一步完善一下,问我明天能不能做好。电话打过来时已经十点半了,那边一再解释,说本不该催得这么急,可有什么办法?我们毕竟是给人打工嘛。

我不好推搪,只好答应下来。

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通话。她已经准备睡觉了,又走出来,看见我为难,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孩子,妈真是没用。我说,妈。我明天送你去车站,我告诉弟弟去接你。

天亮的时候听见外面有炮仗声,小娴说有人要娶亲了。我掀开窗帘的一角,果然看到了拱门、大红的气球,还有满地的鞭炮碎屑。乐队也来了,已经做好了架势,准备开唱了。

一夜过去,母亲的眼泡肿起来了,看起来夜里没有睡好。她看着我洗涮、穿衣服,突然叹了口气。

我留意到她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的住所,眼睛里浮着复杂的悲伤。

出租车走了一段后,我让司机停了下来,到路边的小卖铺里买了一盒香烟、一袋面包和一瓶水。我把面包和水递给母亲说,妈,你在路上吃。

烟呢,我给了大巴车司机,请他到站后关照母亲下车。然后,把他的电话和车号记下了。

我把母亲安顿下来,给弟弟发了短信。母亲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着急地看我,像个要人认领的孩子似的。扶母亲重新坐好后,我不可遏制地难受起来,说了句,妈,车要开了,我下去了,就急忙地转身。

出车站大厅的时候,我眼眶潮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想,母亲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来省城了。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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