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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后赵树理写作”

2009-05-27杨占平王春林傅书华陈克海

山西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赵树理作家小说

杨占平 王春林 傅书华 陈克海

一、“后赵树理写作”口号的提出

傅书华(太原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后赵树理写作”,这一口号的提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恐怕是应该先结合具体的作品,着重多作一些微观的分析、研究,然后,以这些为立足点,概括出这一写作形态的性质、特征、表现方法等等。当然,不是说,这一口号是凭空提出的,而是说,从山西小说创作现状整体感受出发,我们感觉到了有这样的一种创作形态的存在,感觉到了这样的一种创作形态与赵树理的写作姿态写作方式有着某种内在的有机关联,至于其具体如何,是需要我们从具体作品出发作具体的分析、研究的。我记得当年《钟山》杂志首先提出“新写实小说”的口号,在最初,他们也是基于一种对一个时代新的文学形态将要出现的敏感而提出的,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及评论界对“新写实小说”的指认也是五花八门,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淘汰,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在研究成果的逐步积累的过程中,“新写实小说”作为一种小说形态、小说思潮,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也开始进入了“史性”的研究范围。

陈克海(山西文学月刊社编辑):参与了几次讨论,后来又陆续重读了赵树理的部分小说,感慨颇多,比如被批评家所公认的“问题小说”。所有的小说应该都是带着问题介入生活的,只是,有的是为解决自己的困惑,有的是企图化解时代的困局。像赵树理的小说,我想他是带着类似于“为民请愿”的公心去写作的,下笔之前,他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读他的小说不会失落,更不会空虚,他不会玩什么廉价的花招,但文字也不是生硬无趣的,他自有他的趣味和用心在里头。而现在呢,你读很多人的小说,会觉得不知所云,会觉得无聊透顶。我不知道这是时代变化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高了,还是审美趣味发生了变化。正是在这种阅读心理的比较中,我领会到了赵树理的精神维度。有关“后赵树理写作”口号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提出,我想对于写作者来说,不乏一种警省意义。存在何为?就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吗?近年来,虽然小说出版得越来越多,但衰弱也是不争的事实,故事的俗套,语言的鸡零狗碎,看了半天,云苫雾罩,改变不了你对世界的任何看法。庸常的境况,观念的温文尔雅,语言的假模假式,一句话,面对这样的生活,面对这样的阅读文本,不能不愤慨。不单是在山西,在全国也是如此。这其实有点悲观了。若单从人数和篇章来计算,仍可以看出小说创作的热闹处。山西的年轻小说家们也在尽情施展自己的拳脚,用句空洞的话讲,仍然大有可为。

杨占平(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山西文学》从今年第二期开始,以“后赵树理写作”为口号,连续编发了李燕蓉、镕畅和手指作品专辑,这期又推出王保忠。我注意到,这个口号已经不仅在山西文学界产生了不小的反响,在全国文坛也有人讨论了。前一段,《文艺报》今年第12期头版头条,以《继承新中国文学传统,探索发展创新之路有关“后赵树理写作”讨论给我们带来的思考》为题,对这个口号作了专题报道,采访了一些国内有影响的作家和评论家。尽管大家对这个口号有一些争议,我以为,这是十分正常的,仅从大标题“继承新中国文学传统,探索发展创新之路”来看,该报还是肯定了关于这个口号的讨论。大家关于这个口号的争议。主要集中在把一些青年作家跟赵树理联系在一起似乎牵强。我在这里再强调一次:中青年作家选择的直面现实、努力揭示生活矛盾的精神追求,致力于大众化、民族化的艺术表现形式,积极人世的人生态度,强烈的悲悯意识与人文关怀精神,坚守民间立场,深入思考和真切表现普通人的现实生存状态,等等,都是对赵树理文学观念的深化与拓展,是新世纪赵树理文学精神的体现。从这个层面上考量,就能够说这些青年作家是继承了赵树理文学精神的;尤其这期的王保忠,更是符合口号的核心的。

二、“后赵树理写作”的表现形态与创作实绩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1980年代的“晋军崛起”,标志着新时期以来的山西小说创作曾经达到了相当的一种思想艺术高度。必须承认,在此之后,山西的小说创作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期。令人惊喜的是,这种情形在进入新世纪之后也已经有了明显的改观。应该看到,当下的山西文坛的确涌现出了一批具有良好艺术潜质的中青年小说家。就我个人一点粗浅且并不全面的阅读感觉而言,葛水平小说对于历史与现实多种题材的理解与把握,对于人性的深度透视,以及其叙述话语的成熟老道;王保忠对于短篇小说表现技巧的精到操持,以及在有限篇幅中对于复杂人性的剖析与表现;笛安小说中的苦难意识与悲悯情怀,以及她对于叙事结构的奇特营造,对于叙事话语的创造性运用;李骏虎在都市与乡村两种题材之间的自如游走,以及他对于人物形象的出色塑造;小岸所特别擅长的对于男女情感生活的把握与表现,以及这样一种生活表象的揭示背后对于当下时代人们精神困境的有力洞穿;镕畅那令人惊异的对于多种小说题材的把握能力,尤其是她在一些近作中所表现出的对于先锋小说技巧的熟练操作;李来兵特有的一种冷硬的叙事姿态背后对于人性的深度挖掘;手指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懈的所谓先锋叙事的精神价值立场;等等,都给我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因此,虽然不能说他们的创作就与赵树理的小说创作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对于所谓“后赵树理写作”这一口号的成立,持有的却仍然是一种强烈的怀疑态度。然而,口号的不成立,并不意味着这批作家的创作成绩不突出。对于山西这批中青年作家生机勃勃的总体创作态势,我所持有的其实是一种充分肯定的态度。希望他们能够继续努力,取得更大的创作实绩。

陈克海:起初做“后赵树理写作”的评论时,有个大致的设想,就是每期以一个作家为主,同时也简要概括一下这群山西青年作家的小说风貌。但做了四期,因为篇幅的关系,总是流于简单,泛泛而谈,没有触及到问题的中心。我想,“后赵树理写作”表现形态与创作实绩的归纳与总结应该更细致化些。当然,这就需要更大的篇幅来梳理。

三、以王保忠为例

杨占平:生长在塞外高原的王保忠,一直把文学创作当成精神寄托,十几年来孜孜不倦,写出了《银狐塬》和《男人四十一枝花》等长篇小说,《当农民的日子》和《直臣李殿林》两部长篇纪实文学,还有中短篇小说集《张树的最后生活》、《尘根》,散文集《家住火山下》以及大量散见于各家报刊的作品。特别是2007和2008年,王保忠的小说更是被多家刊物集中刊发,并有许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重要选刊转载。可以说,王保忠的创作已经进入成熟期。

我一直关注着王保忠的创作,也读过他的不少作品。就题材而言,感觉到王保忠是在尝试多领域涉猎,既写农村,也表现城市,还有历史等等;就人物来说,王保忠是不光精心刻画地道农民的淳朴与某些狭隘,还挖掘市民的本性和知识

分子的特点。不过,我却认为,表现农村生活的中短篇小说,更能体现出王保忠创作的内涵。他的《张树的最后生活》、《丰年》、《说个媳妇给根娃》、《前夫》、《洗澡》、《桃花梦》等作品,构成了一幅农村生活万象图,性格各异的普通农民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

王保忠是当今山西青年作家中非常有个性的一位,他的作品是我们所说的“后赵树理写作”内涵的最好践行者之一,他的每一篇小说,都体现出了积极人世的人生态度,都有着强烈的悲悯意识与人文关怀精神,最突出的是他坚守民间立场,深入思考和真切表现普通人的现实生存状态,本期《山西文学》推出的他的两篇短篇小说,就是这些特点最典型的显现。

傅书华:我想结合保忠这两个短篇,从民间伦理这一角度,谈谈“后赵树理写作”与赵树理写作的某种内在关联性。赵树理的小说,譬如说他的《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形象,知识分子常常从自身的启蒙角度,认为赵树理对“三仙姑”的价值评判是有问题的,就是说,否定大于同情。但如果我们从民间伦理角度出发,我们就会认为赵树理在小说中的价值评判是十分准确的,赵树理也因此成为农民的文化代言人。

保忠的这两个短篇中,其民间伦理的特点也是十分鲜明的,譬如在《怀孕》中,对小余与秋红没有房子结婚的生存困境的同情,对小余父亲偷采浮石的同情等等。特别是在《家长会》中,对民营“大款”在家长会中那种“大款”作派的反感,对叶娜给“大款”余黑子做家教的反感,还有学校教职工对余黑子给学校无偿提供煤的企盼,校长对余黑子又反感又不能不接受其对学校的无偿援助的困惑等等。

王春林:我说说我的看法。具体到王保忠发表在这期《山西文学》上的两个短篇小说,我以为并没有能够抵达王保忠自己此前曾经达到过的思想艺术高度。当然,从创作规律的角度来看,奢望作家的作品篇篇都是精品,也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家长会》,还是《怀孕》,虽然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作家那样一种强烈的现实人文关怀,能够感觉到作家确实试图站在某种精神的制高点上对于当下这个复杂的时代进行必要的艺术透视,但严格地说起来,作家的所有这些努力却并没有在文本中完全落在实处。

陈克海:几位老师对王保忠这两篇小说做了细致分析,具体文本的评介我就不说了,毫无疑问,《怀孕》与《家长会》两个短篇体现了王保忠小说的一贯特色,温情的叙事下,不乏有声有色的小起伏。至于其小说的具体现实意义,暂且抛开不谈。我主要说说他的小说语言,感觉是成熟了,简单的故事都能被他摆布得若有其事。只是这种成熟也有可能走人一种僵化,因为在他满腔热情的滔滔不绝下,看不到新奇和陌生的地方。傅老师说的民间伦理比较有意思,因为就我平常的小说阅读习惯而言,还是只停留在好看不好看的层面。这可能跟自己的偏见有关系。认为小说承担不了那么些宏大的东西。但事实上却是,小说它总是通过形象化的语言自然流露出一切。还是请傅老师接着深入谈谈民间伦理这个话题。

傅书华:经济、政治、文化等等的变动,都会带来普通百姓日常生存境况的变化,这一变化或迟或早总会带来民间伦理的变化。我想,赵树理笔下四十年代《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到了五十年代,就是《登记》中的“小飞娥”,到了六十年代,就是《锻炼锻炼》中的“小腿疼”。在这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最真实的时代变化、历史变迁,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保忠的这两个短篇中,我们也能看到这一点。在《怀孕》中,我们看到,小余与秋红是未婚先孕,而小余的父母对此也是未予责备给以认可的。小余的父亲认为偷采浮石没有什么,但小余却对此是给以阻止的,这些都体现了时代的变化给两代人价值观念上的变化,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成立。

这种变化,在《家长会》中,体现得更为鲜明与强烈。在乡间伦理中,财富多了,就要行善事,而行善事最为重要的两条就是资助教育或者修路,只有这样,才能使具有财富者树立自己在公众中的良好形象,也才能使他们在积聚财富过程中的良心亏欠略有平衡。所以,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余黑子一定要资助学校的冬季用煤,甚至为此不惜低三下四地求告校长。对此描写更为深刻的一笔,是《家长会》中余黑子对叶娜的看重与向往,那是在物质富有了之后,对精神富有的不自觉的向往与追求,虽然这种向往与追求,其表现形式有着那么多的变异与暧昧。

《家长会》的结尾写得是很好的:一个是堆积如山的煤,这煤解决了学校的困难,一个是在这煤的生产过程中,被砸死且面目全非的矿工,一个是被收审的煤矿主余黑子,一个是现代的大学生叶娜,这四个是血肉相连不可分割的,他们各有各的存在理由,各有各的值得我们给以理解与同情的原因,各有各的复杂的远非简单的二元对立的非是即非的价值判断所能评判的存在形态。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那就是面对这一切不知所措的困惑之中的校长。这种困惑,其实也正是我们今天民间伦理的困惑。

这种民间伦理,它的建立的基础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存,特别是物质层面上的生存需求及在这一需求基础上的形成的观念形态。所以,我们在赵树理的小说《锻炼锻炼》中看到,作者对“小腿疼”“吃不饱”基于保护自身物质权利的种种行为,是在嘲弄中又有着某种深隐的辛酸成分的,对《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二诸葛”的描写,也是如此。也正因为惟其如此,才给后人提供了从不同价值向度给以重新解释的合理性的可能。保忠的这两个短篇也是如此。在《怀孕》中,是经济开发区这一现代经济形态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但生活在这一经济形态中的人们,并不关心这一开发区的盛衰荣辱,而仅仅关心着自身的切身利益,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这自身的切身利益而发生。在《家长会》中,“大款”们的做派,是因为他们的经济地位的优越而形成的,普通民众对他们的反感也是因为二者的经济差距而形成的,在这其中,经济地位提供给人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及这一可能性的扭曲等等,都给了不同价值向度对此给以重新言说的可能。

王春林:书华兄的这个分析提供了一个较为别致的角度。但是,我为什么还是对王保忠的这两篇小说感到不满意呢?这就要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在《滋养我写作的一个源头》这样一篇创作谈中,王保忠不仅谈到了自己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一种个人化理解,而且也谈到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的某种关系。在这篇文章中,王保忠强调:“陀氏给我的滋养在于,一个作家要有感知社会和进入时代的能力”。“陀氏给我的滋养还在于,一个作家要有进人心灵,撬开所写人物内心隐秘的能力”。“陀氏给我的滋养,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告诉我们一个作家要有抚慰人的灵魂的能力”。说实在话,对于王保忠的以上观点,我个人是深表认同的。而且,能够明确意识到自己应该努力向陀氏的那样一种艺术制高点靠近,对王保忠来说,绝对是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情。但真正的问题在于,王保忠自己在

小说创作中做的到底怎么样。毫无疑问地,王保忠当然在积极地感知并进入着时代生活。但我以为,无论是在“撬开所写人物内心隐秘”的方面,还是在“抚慰人的灵魂”方面,王保忠做的还是远远不够的。在我看来,其中,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就是王保忠对于笔下人物的精神世界,处理得还是过于简单化了。具体到《家长会》和《怀孕》,则无论是余黑子、叶娜,还是小余、秋红,都极明显地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必须指出的一点是,这当然是对王保忠的一种苛求,并不意味着对王保忠创作的全部否定。

杨占平:应当说,王保忠的创作淡化了时代印记,消除了宣传意图,强化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很好地体现出当今作家的思考和艺术追求,更好地诠释了小说创作的民间性。

从王保忠的作品,让我对现实主义乡村小说创作有了新的理解。我以为,从普通人的生存角度切人,能够更好地揭示与探索当今社会的本质,至少有两种启示是显而易见的:一是人的生存状态,怎样活法;二是人生存在的价值,即人的生命意义。二者缺失任何一面,小说的境界与审美意境都会缺失。也就是说,现实主义乡村小说如果远离底层人的基本生存状态,不去探究人的存在价值,作品无疑就失掉了血脉。王保忠的小说,之所以能一直充满艺术活力,正是来自于创作的这一可能性。在他的作品中,我不仅看到了凡俗生活隐藏下的艰难,也看到了含泪微笑之下的希望。

我认为,青年作家从事乡村生活小说创作,像王保忠这样自觉地选择民间立场,而且能够以知识分子觉醒的现代意识和哲学眼光审视农民的内心世界,体现出独特的价值判断,是非常有意义的,也是对赵树理精神内涵最好的继承与拓展。在具体写作中,他又特别注重呈现乡土生活本色,即深入发掘和提炼那种体现出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民间精神,以及那种体现在最普通的人群、最本真的现实人生、最具体的生活实践中的真性情、真精神,这就让作品有了灵魂。这一点跟赵树理写作中所崇尚的挖掘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也是比较接近的。此外,王保忠还比较注重文化思考,注重对市场经济条件下人际关系和道德风气变化的思考,这一点在《家长会》中表现得非常突出,由此而丰富了作品的艺术含量与文化品位。

四、“后赵树理写作”的未来

傅书华:读赵树理的小说,读今天那些被视为“后赵树理写作”的小说,不知别人感受如何,我的个人感受是,这些小说,多写普通农民或民众的个体性日常生存及这生存基础上的喜怒哀乐、价值指向,而且,这种写作很固执,不为各种各样的时代潮流所动,不管这些时代潮流是政治时潮还是文化时潮。这与陕西、山东、江苏等地作家不同。陕西作家多有一种皇家的史家气象,《创业史》《白鹿原》等等多如此,虽然其所依据的史家不同。山东作家多有一种精神的大气势,莫言、张炜等等莫不如此。江苏作家也以个体性的日常生存作为其作品本体,但他们笔下的个体性的日常生存弥漫着一种软绵绵的情欲气息。如此等等,还有许多其它地域的作家很可比较。这或许与各地的历史、民风有关。但在个体性日常生存伴随市场经济大潮浮出水面且渐成时代主潮的今天,赵树理的写作意义及“后赵树理写作”,确实是值得我们给以大力研究大力提倡的。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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