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沫沙误伤鲁迅
2009-05-27陈漱渝
陈漱渝
凡经历过那场“十年浩劫”的人,大概无人不知廖沫沙的大名。因为批判他(笔名吴南星)跟邓拓、吴晗在《北京晚报》发表的杂文《三家村札记》,成为了引发文化大革命的一根导火索。还有一些人知道廖沫沙的大名,则是通过鲁迅的杂文集《花边文学》。鲁迅在这本杂文集的《序言》中解释了书名的来由:“这一个名称,是和我在同一营垒里的青年战友,换掉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给我的。那立意非常巧妙:一,因为这类短评,在报上登出来的时候往往围绕一圈花边以示重要,使我的战友看得头疼;二,因为‘花边也是银元的别名,以见我的这些这些文章是为了稿费,其实并无足取。”
鲁迅所指的“青年战友”系指廖沫沙,因为他1933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所以鲁迅跟他“在同一营垒里”。1934年7月3日,廖沫沙以“林默”为笔名,在上海《大晚报》的副刊《火炬》发表了《论“花边文学”》一文,除了讽刺那种“外形似乎是‘杂感,但又像‘格言,内容却不痛不痒,毫无着落”的“花边体”文章之外,还对鲁迅以“公汗”为笔名在同年6月28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一篇杂文《倒提》提出了异议。当时在上海租界有个规定,如果倒提着鸡鸭行走,会被工部局以“虐待动物”的罪名拘入捕房罚款。有几位华人对此深感不平,认为华人常被洋人虐待,命运反比不上鸡鸭。《倒提》一文认为,“这其实是误解了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此外,中国古人也谴责过“生到驴肉”、“火烤鹅掌”等残虐的行为,保护动物的心思跟洋人一样。更为重要的是:鸡鸭不能言语,不会抵抗,不必加以无益的虐待,而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应该“自有力量,自有本领”,跟鸡鸭攀比,是没有出息的。
廖沫沙的化名文章对此进行了反驳。他认为《倒提》一文是在为洋人辩护说教,表现出作者的买办意识:一,“常以了解西洋人自夸”;二,“赞成西洋人统治中国,虐待华人”;三,“反对中国人记恨西洋人”。鲁迅在《花边文学·序言》中认为他跟廖沫沙的分歧在于:“我以为我们无须希望外国人待我们比鸡鸭优,他却以为应该待我们比鸡鸭优”。
1981年11月10日,我去廖沫沙寓所拜访他,话题自然而然就从他跟鲁迅的关系聊起。时年74岁的廖老说,他原名廖家权,湖南长沙人,先后在长沙第一师范附小和长沙师范学校读书。刚进高小时读的是文言文,1920年以后就采用白话文教材。老师从《新青年》等报刊上选篇目,油印出来发给他们。鲁迅的《阿Q正传》刚在《晨报副刊》连载时,14、5岁的廖沫沙就已经读到了。这一时期他读过一些鲁迅的杂文,还有陈独秀、胡适、郭沫若等人的作品。学校订阅了《小说月报》、《创造季刊》等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刊物,他也都看。小学毕业时,他还参加了话剧演出,记得演的是杨荫深改编的《孔雀东南飞》。老师中还有一位作家和学者,叫陈子展。这些都培养了他对文学的最初爱好。1927年,他担任湖南学生联合会的秘书,填写了入党申请书,不料赶上了当年5月21日发生的“马日事变”——何键指使他的部属捕杀大批共产党人、国民党左翼和工农群众。黑名单上有“廖家权”的名字,他就逃亡到了上海……
廖沫沙当时发表文章主要有几个报刊:一个是《中华日报》副刊《动向》,一个是《大晚报》副刊《火炬》,另一个是《申报》副刊《自由谈》。在徐懋庸编的《新语林》和陈望道编的《太白》杂志上也发表过文章。他一律都用笔名,如达伍,埜(野)容,易容,熊飞,林默,易庸,沫沙,文益谦……每个笔名都有含义。如达伍,是他过去妻子的名字。野容,因他有个朋友叫容野;易容由埜(野)容演变而来。“文益谦”取自古语“满招损,谦受益”,他将词序颠倒过来,就成了“文益谦”。
廖沫沙重点谈了《论“花边文学”》这篇文章写作和发表的经过。他说,1934年5、6月间,他从左联的一个盟员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说《申报》馆的老板史量才迫于国民党当局的压力,撤换了该报副刊《自由谈》的主编黎烈文。黎是湖南湘潭人,跟廖沫沙是大同乡,又是熟人,心中很不平;想到左翼作家将失去了一个阵地,更为愤怒。听说接编的是一位老先生,估计像鲁迅杂文那样的战斗作品很难再刊出了。廖沫沙强调:“鲁迅是我最崇拜的前辈作家呵!”于是,憋着火的廖沫沙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专门从《申报·自由谈》刊登的文章中找岔儿,结果找到了这篇《倒提》。《倒提》刊登时的署名是“公汗”,廖沫沙万万没想到这是鲁迅的笔名,也没有看懂鲁迅曲笔背后隐含的微言大义。他于是写了这篇《论“花边文学”》,仍投寄《申报·自由谈》黎烈文收,试探他还在不在。隔几天,这篇文章被退回来了,还以编辑部的名义寄了一封简短的退稿信,说“公汗”是一位老先生,他的文章不便批评。这就更坚定了廖沫沙的推测:如果黎烈文还在,无论如何都会回封亲笔信,或亲自跟他打声招呼的。他于是把这篇被退稿的文章又投给了《大晚报》——他通过田汉认识了《大晚报·火炬》的编辑崔万秋。就这样,那篇激怒鲁迅的文章就在《大晚报》刊出了。不过,此前廖沫沙跟鲁迅之间并没有过节。廖沫沙崇敬鲁迅自不待言,鲁迅事后在8月16日发表的杂文《安贫乐道法》中还转引了廖沫沙《拥护会考》一文中引用过的材料。《拥护会考》发表时廖沫沙使用的笔名是“埜容”。正如同廖沫沙不知道“公汗”是鲁迅的笔名一样,鲁迅也不知道“埜容”是廖沫沙的笔名。“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在当时的左翼文艺阵营内部并不是太新鲜的事情。
廖沫沙在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大祸呢?那是1938年《鲁迅全集》出版之后的事情。因为《论“花边文学”》一文发表不久,廖沫沙就被调到中共中央地下机关从事秘密工作,同年冬天被关进了法租界的捕房和上海公安局挨打受苦,跟所有人(包括关系密切者如陈子展、田汉)都失去了联系。出狱后读到《鲁迅全集》,鲁迅已经去世,连解释的机会也已经失去,只能抱恨终天。万万没有想到,他年轻时这一冒失行为,竟成为“四人帮”迫害他的重要罪证。不过,在“文革”中蒙冤受难他也没想过自杀,坚信问题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当年的“三家村”成员中,吴晗、邓拓均已作古,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廖沫沙说完自己的这番经历,便问我的年龄。我说:“今年刚好四十岁。”他羡慕不已地说:“正是好时候,正是好时候。我四十岁时,写了不少文章,开夜车,有时写到凌晨四、五点。第二天早上才睡一小觉。”他又问我“文革”中受冲击没有。我回答:“那当然。当时我在教中学,未能幸免。”他又问:“学黄帅,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时,你受冲击没有?”我回答:“那时候的日子比‘文革初期好过多了。军宣队动员学生给老师写大字报,但很多学生提笔忘字,没兴趣写大字报。革命的方式是砸玻璃、翘地板,结果全校玻璃几乎都被砸了。”廖沫沙听后哈哈大笑,指着我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学生!”
因为廖沫沙兴致很好,我便乘机跟他求一幅字。他欣然命笔,写了两首七绝:
偶感
(1973-1978年作)
四汉三家道不孤,
秦皇事业化丘墟;
坑灰未冷心犹热,
读尽残篇断简书。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倾国动干戈;
三家竖子成何物,
高唱南无阿弥陀。
——录旧作供漱渝同志一哂
廖沫沙1981.11
责任编辑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