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欲焚虎丘街事件追记
2009-05-27何介利
何介利
1945年8月17日下午,虎丘街突然来了几十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还带了许多汽油,凶神恶煞一般,声称不交出上午在虎丘街上失踪的两个日本士兵,就要放火烧光虎丘街和万点桥西堍的席场弄。多少年来,虎丘街上的人们习惯于忙忙碌碌做生意,大多是前店后作坊或楼下店楼上宅的夫妻老婆店。见此情景,许多店家连忙打烊关门,妇幼老小和胆小的老板、伙计急着逃往乡下亲戚朋友家落脚避难……
笔者自懂事起六十多年来,时常听老虎丘说起这件令他们难以忘怀的旧事,先后走访了十多位世居虎丘的老人:最年长的88岁,是亲身经历;最年轻的58岁,是听父母所讲。他们口述并在笔者的记述上签名,笔者将口述资料结合有关材料,整理成文,追记日军欲焚虎丘街事件始末。
千年古街苏州七里山塘虎丘山麓,从正山门东侧向西到西山庙桥西侧,街长200米左右,人们习称虎丘街。清末民初,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依旧店连店,铺接铺。
虎丘街是虎丘山周围一带四乡八里数万农民、花农、渔民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的商业中心。再加游览吴中第一名胜虎丘山的游客时有到街上吃饭、吃点心、买土产,或是走走看看领略一番城乡结合部的繁荣老街,店铺密集,顾客众多,生意兴隆,堪称一绝。
游击队员怒毙两名日军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通过收音机,虎丘街上家喻户晓,也很快成了茶馆、理发店里人们最新最热的话题。
8月17日,天还未亮,活跃在虎丘西北十多里新渔村、张网村一带的中共地下党员王炳生、陈本大、陈寿山以及游击小组成员潘福生、蒋根荣、赵泉宝、金根发等多人相约到虎丘街上,秘密张贴新四军苏中六分区司令包厚昌命令日伪军就地向新四军游击队缴枪的布告。
完成张贴布告任务之后,大家若无其事分头到泉园、万仙园茶馆喝茶聊天。八点来钟,众人正准备三三两两回去采茉莉花、做田里活。有人从外面买了早点回泉园茶馆讲,刚刚在隔壁保长顾之达开的烟纸店门口,看见三个日本兵同老板在打招呼。几年来虎丘街上没有日本兵驻扎,也没有军事冲突,三日两头常有从白洋湾火车站据点来买东西的日本兵,以往人们都习以为常不足为奇。自日本宣布投降后,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日本兵,自然都有一种兴奋的心情和胜利的感觉。
个头不高年龄不大火气不小的潘福生,绰号“小枉劲”,对大家眨眨眼睛说:“我来先去看看。”说罢迈出泉园茶馆。“小枉劲”一会儿回来了,压紧喉咙说:“三个东洋兵,两个背步枪,一个挑副空担,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把长家伙,阿要去弄过来?”
遇此情况,几个人顿生要缴日本兵枪的念头。两把日本长枪等于送到嘴边的两块肥肉,敌寡我众,好机会哪肯轻易放过。于是不约而同起身出门。“小枉劲”走到一个日本兵身边,指指步枪说:“日本投降哉,缴枪吧!”说罢动手去拉长枪背带。岂料那日本兵身魁力壮,大吼一声,先猛踢一脚,接着用力一拳,把“小枉劲”打得跌到对面王同源号酒店里。陈本大上前紧紧抱住那个日本兵,陈寿山乘势去夺枪,其他几个挡住另外两个日本兵。但那日本兵死死抱住旁边的一根电线木杆,枪卸不下来。“小枉劲”又气又急,早已火冒三丈,赶紧跑到十几步路远的姚雪荣开的肉店里,拿了一把斩肉的斧头赶来助战。陈寿山接过斧头,用力朝那日本兵手臂砍去,那日本兵才松开双手,跌倒在地,血流不止,哇哇惨叫。赵泉宝乘势夺下了长枪。
另两个日本兵见势不妙,一个丢下货担,一个肩背步枪,夺路朝西向西山庙桥逃窜。在泉园西侧万仙园茶馆喝茶的几个人闻声连忙奔出紧追不放。空身的那个日本兵逃得快,一会就不见身影;背枪的那个逃得慢,被紧追不舍的蒋根荣、王炳生在西山庙桥西侧小普陀庵门口拦住夹击。日本兵见无路可逃,丢下长枪纵身跳下河,拼命划水向对岸游去。随后赶到的赵泉宝眼疾手快,端起刚缴获的步枪,瞄准日军一枪击中,日军沉下水去不见踪影。后来随水东流漂过西山庙桥桥下,直到太阳西下,在西山庙桥南堍东侧河水潆洄处浮起……
“小枉劲”他们回到茶馆门口,见躺在地上的日本兵奄奄一息,难以救命。大家七手八脚将那日军抬到席场弄,在沈阿五开的棺材店门口歇下,一摸鼻孔,发现已气绝身亡。于是决定留下两人将街面地上几处血迹用水冲刷干净,然后迅速撤离回去。其他人抬起那日军尸体加快脚步,到西北六七里的陆台桥附近挖潭埋了。
前后只有十来分钟,游击队员击毙两个拒绝缴枪的日本兵,缴获两支日本步枪,之后迅速从虎丘街撤离回西北十多里外的张网村一带。虎丘街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但人们担忧,抗战胜利虽然就在眼前,但日本兵还没有举行正式缴枪投降的仪式,新四军北撤,游击队尚处于地下,日本兵会就此罢休?虎丘街上的人们不由忧心忡忡,几个胆小的老板和伙计,扶老携幼,离开虎丘街投亲靠友去避难,还有许多人做好了逃离虎丘街的准备。
日军为报复欲焚烧虎丘街
果然,不出大家的所料。饭后,望山桥堍来了两卡车日本兵,桥上架了两挺机枪,一挺枪口朝南,一挺枪口朝北,由上午逃回白洋湾火车站据点报信的日本兵和一个姓赵的翻译在前带路,日本兵个个气势汹汹,有的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有的提了汽油桶,哇啦哇啦,边跑边叫,两个日本兵守住望山桥北堍,不准行人东行或南去,两个把守万点桥西堍,不准行人西行或北往。其余的在街上虎视眈眈走了一遍,随后集中到泉园茶馆门口,腰挂指挥刀的日军队长操着半硬的中文说,不交出失踪的两个日本兵和夺枪杀人的游击队员,就要浇汽油烧光虎丘街和席场弄。顿时,虎丘街大难临头,人们尚未欢庆抗战的胜利,却马上面临灭顶之灾的危险,店家纷纷打烊关门,人心惶惶,担心家业要毁,性命也难保。
保长顾之达吓得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泉园茶馆老板丁火泉慌忙招呼日本兵先坐下喝茶,连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岂料日军队长吼道:“你的茶馆游击队的联络点?”随即被一个日本兵硬皮鞋一脚踢中腰眼,跌到店外(后来腰部一直疼痛,一年后病逝)。丁火泉跌跌冲冲去找虎丘街头面人物何源福。
其时,何源福清楚地晓得上午发生的游击队员夺日本兵枪的事,三个日本兵,一个逃走,两个凶多吉少,估计日本兵不会就此罢休,很可能会派兵来搜救士兵。但是,想不到日本兵寻不着失踪的士兵和游击队员,竟要泄愤报复浇汽油焚烧虎丘街和席场弄。许多老板和家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何源福身上,希望何先生能出面化灾为安。
何源福很快来到兴园茶馆。日军队长责问:“虎丘街上的人,哪个与游击队串通的,你老老实实讲出来。”
何源福连忙说:“早上和太君打架的那帮人,都不是虎丘街上的人,大家也都不认识,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打了就逃走了。”一旁的赵翻译,急忙翻译给日军队长。日本兵哪里肯信,说你们肯定认得夺枪杀人的人,你们当中有人暗通游击队,事情发生在你们虎丘街,不管怎么样,找你们要人。何源福接着说:“街上每家每户
的人,和我一样,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个个都是大大的良民,都是有良民证的,没有一个参与上午的事情。”赵翻译连忙翻译,日军队长听了跺跺脚说:“你们都是串通一气的,今天不交出失踪的士兵和凶手,就浇汽油放火烧。”
不久,有日本兵发现了上午落河淹死浮起的士兵尸体,捞起后搁在泉园茶馆门口凉棚下,很快用卡车运回据点。日本兵更是大叫大喊:“烧!烧!”日军队长下令说:“天黑之前,不交出还有一个失踪的士兵和凶手,就浇汽油放火烧。”
何源福抱定宗旨,说话无论如何不要激怒日本兵,千方百计不能让日本兵放火烧街,不然烧了近百店家,苦了近千个人。时近黄昏,何源福关照隔壁长兴菜馆和正源菜馆炒菜摆酒,统统由自己负责付账,请日本兵随便到那里吃晚饭。日本兵不肯去,何源福又关照把酒菜拿到兴园茶馆。何源福、丁火泉、赵翻译围住日军队长,请日本兵吃饭喝酒,百般恳求日本兵息怒。
何源福忍辱负重跪求日军
何源福不断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心里越来越急,不由得走到日军队长跟前,哭着说:“要是烧了虎丘街、席场弄,百把家人家将无家可归,呒没饭吃,太君也无好处。有得如此,不如多赔点钱给死了的士兵家人,再花点钱去找另一个不见的士兵,这样,太君饶了众人,大家都好,大家都好。”赵翻译一遍又一遍翻译,又连声说:“还是这样好,这样好。”
日本兵还是威胁天黑之前不交出另一个日本士兵和凶手,就浇汽油放火烧街。
何源福猛然跪下,双手着地,磕头不止,咚咚直响。开始,日军队长只是斜眼瞄了瞄,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何源福头越磕越响,额上鲜血不断流下。
赵翻译在边上看得不免动情,对日军队长说:“太君明白,何先生是虎丘街上数一数二的老板和士绅,对人真心善意远近有名,说话可信,说话可信。”
慢慢,日军队长似乎有点动心。但面对手下士兵在虎丘街一人丧命、一个失踪的败局且找不着凶手,实在咽不下这口冤气,又面临如何向上司交待的局面,所以来回踱步不停,直到半夜还是举棋不定,迟迟没有下令放火。
何源福见此情景,暗想虎丘街可能还有救。一边关照别人招待日本兵喝酒吃菜;一边仍然双膝跪地不时磕头:“太君开恩!太君开恩!。”
日军队长左思右想,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敲桌吼叫。快天亮了,日军队长望着整整一夜跪地不起的何源福,无可奈何地说:“起来,起来,你的怎么说?”
旁边的丁火泉、赵翻译连忙扶何源福起来,搀着坐到靠背椅上。何源福连忙说:“拿钱,拿钱。”其实,这个阶段虎丘街的老板们手头都比较紧,种花的正是茉莉花旺季上市,但收花秤的都是折子记账,要到中秋过后茶厂结账给钱;种田的离秋熟还有头两个月;养鱼的要到年底起塘卖鱼,许多花农、农民、渔民买东西都是挂账赊欠的。何源福开的豆饼、菜饼、麸皮行,用现钞进货价钿便宜多,卖出多,但欠账多,各种开销排场大、用场多,所以手头现金并不多。何源福叫账房先生把钱箱里的现钱统统拿来,又要账房先生去叫夫人李锡宝马上过来,示意夫人将不久前利用积蓄购买的两根金条也一并取来,以经商精明又气量大度著称的李锡宝二话没说,就回去把两根金条拿了过来,一起放到日军队长面前,何源福心里还在担心不够。令众人欣慰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日军队长叫手下收好,太阳升起后不久,关照士兵集合回白洋湾火车站去了。人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一直担心日本兵随时还会再来报复寻衅。
十多天后,9月2日,国民党吴县县政府接收日伪吴县地方政权。9月30日,日军第六十师团向国民党第九十四军第五师缴械投降。虎丘街上的人们才完全放下心来,“东洋人”不会再来闹事了。
解放以后,何源福继续经商。1956年,何源兴号参加合作化,何源福担任会计,正源菜馆被公私合营,李锡宝任私方代表。六十多年来,许多老虎丘人,当年经常到何源兴号豆饼行、烟纸杂货店购物赊钱的农民、花农、渔民,以及当时参与击毙两个拒绝缴枪的日本兵的地下党员、游击队员,时常带着一份感激的心情、敬重的语气,说起何源福为保虎丘街不被日军焚烧不惜忍辱负重跪地求恕的旧事。
责任编辑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