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海上半天下
2009-05-27沈白
沈 白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东坡这首《题西林寺壁》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如果用此诗来比喻我们对海上画派的认识,可谓恰如其分。正所谓离得太近了,反倒有些眼晕,看不清楚了。
海上画派在时间上,不过才一百多年的积累。它曾经绽放出的光芒还余晖未尽,那些伟大人物还鲜活地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时不时的闪现在我们眼前,容不得我们拿他们当成生硬的词条去研究,也容不得我们以纯粹的旁观者去欣赏他们的艺术作品……虽然斯人已逝,但他们的艺术作品却像辉光一样,点亮了他们的人生与精神,这是我们不能忘怀的,也是我们难以下笔评点的。它也不同于我们对宋元人的认识,那是在前辈学者和艺术家们的肩头上,我们如同孩子一样,在享受大人的肩扛之乐外,我们的眼光可以放肆的俯视一些,有七百年到一千年的徜徉,虽日幼稚,但毕竟我们是以一种“贯穿”式的方法看到了。
这个“看到”,应该是极其客观的,而对于海上画派众多熠熠生辉的大家来说,我们在感慨之余犹如管中窥豹。虽然他们也从传统中走来,但的确区别于麻木的继承。况且,在中国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了变化的情势下,他们的出色表现,足令我们感受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击,继而难免有着情绪上的错愕、惊叹以致明白过来的赞扬。是此,我们则如赶庙会似地跟着看了一个世纪多的“热闹”,其实还来不及归纳整理。当然我们并不是对近现代艺术史视而不见,只是还要百尺竿头而已。据《海上墨林》记载,大约有七百余位画家位列“海上画派”,不要说面面俱到,即便是择其大要,恐怕也是华厦前的面壁,徒见尺寸墙壁而已。再有,除了时间是一个问题外,情感与理智也是一个问题。那么,是否可以用一种回顾的方法,去泛泛了解海派艺术呢?大抵还可以做到心情平静,犹如乘船顺流而下去欣赏两岸风光,同时也不失为一种学习的过程。
鸦片战争后的大清王朝,始终处在一种风雨飘摇之中,帝国主义列强从觊觎、掠夺到瓜分,使中国封建社会发生了变化,其中最为显著的是上海。它成为当时中国与世界交流的窗口和通商口岸,随着经济的发展,一些画家纷纷麇集于此,尤其是一些大名鼎鼎的画家,因此形成了绘画活动的中心。在1840年至上世纪30年代,它形成了鲜明的地域特色,也就是我们惯常说的“海上画派”,它将传统文人画的笔墨情趣变为内蕴精深的艺术创造,抒发创作者的内心情怀、艺术观和人生观,表现出了极为抢眼的艺术精神。海上画派中佼佼者大都用笔大胆泼辣、构图新颖独特、墨色浓艳不俗,一扫晚清陈规陋习,别开生面,在清末民初之时,令人耳目一新。
在海派绘画艺术的殿堂中,向来称颂的是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这三大家。但是在相关研究者的眼中,对于海派绘画艺术,还被分为了“前海派”和“后海派”,我们限于文章的篇幅,姑不在冯金伯、改琦、蒋宝龄、费丹旭、秦炳文、姚燮、朱熊、张熊、任竹君、莲溪等众多人物中取合,而是选择几位有代表性的大家给大家作一番介绍。
我们先来介绍胡公寿、虚谷、赵之谦和任熊。
胡远(1823-1886)字公寿,号瘦鹤,画用字行,又号横云山民,华亭人(今上海松江),寓上海。能诗,善书、画。书法学颜真卿,藏有戏鸿堂祖本《争座位帖》,矜为至宝。画笔雅秀绝伦,以湿笔取胜。山水花木无所不能,尤喜画梅,咸丰十一年(1861年)至上海初寓毛树激家,后买宅“寄鹤轩”。与李壬叔(善兰)、胡鼻山(震)诸名流友善,卖画自给。任颐得其提携,与虚谷过从甚密。传世作品有《桂树图》《花果树石图》《香满蒲塘图》等,著有《寄鹤轩诗草》。
胡公寿的画以情趣见长。他的《花果树石图》册(日本泉屋博古馆藏)共12页,分别描绘了苍松、秋菊、寒梅、玉兰、枇杷、荷莲、梧桐、竹石、寒林等。在我们观赏的这两件“秋菊”“枇杷”作品时,不难看出作者轻松疏放的笔致和墨色搭配的和谐,款识题得既应规入矩,又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书功颇深。另一幅《香满蒲塘图》(上海博物馆藏)则用菰蒲和莲花为我们勾勒出了“风动晚塘水,莲香自远来”的清幽之景,画家惜墨如金,用色巧妙,用笔简练,深得湿笔之趣,不愧“雅秀绝伦”。其情趣大有宋人唐庚的“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的味道,看他的画,你可以得到“山静似太古”的享受。总之,胡公寿作品中的“静”区别于虚谷的“动”。
虚谷(1824~1896),本姓朱,名虚白,字怀仁,号紫阳山民,别号倦鹤,室号觉非庵,出家后用虚谷名。歙县城南紫阳观人,他曾任过清军参将,后有感触而披缁入空门。与任伯年、高邕之、胡公寿、吴昌硕、倪墨耕等海上名家友善。他书画为全才,早年学界画,工人物写照。擅花果、禽鱼、山水、金鱼、松鼠尤为著名,书法亦精妙。他继承新安派浙江、程邃画风并上溯宋元,又受华新罗等扬州画家影响,作画笔墨老辣而奇拙。运用干笔偏锋,敷色以淡彩为主,偶而亦用强烈对比色,风格冷峭新奇,隽雅鲜活,无一滞相,匠心独运,别具一格,吴昌硕赞其为“一拳打破去来今”。他的名作颇多,如《梅花金鱼图》《松鹤图》《菊图》《葫芦图》《蕙兰灵芝图》《枇杷图》等,皆为世代流传的精品。
虚谷的画亦重情趣,与胡公寿不同的是,胡公寿的画你要静静的坐下来仔细体会,而虚谷的画,则是具有攫取能力的感染。我们看他的《花鸟水族图》册页中“小草双蟹”“竹林双鹤”“春波鱼戏”“松枝果实”,从中可以体会出虚谷的简约、真隋、准确这么几层意思,尤其是他的“春波鱼戏”“松枝果实”,你似乎可以共鸣出苏东坡诗句中“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的真切和动感。
虚谷的山水画也是别具一格的。中国古人作诗讲究意境,作画何尝不是?中国古人作文章讲究言简意赅,绘画构图何尝不是?意境的开拓和笔墨的省减,是虚谷山水画的一大特色,我们看他的《山水图》册页,看他的《小桥流水图》是会深切感受到这一点的。
虚谷的简约,是在不失去环境的基础上大胆省减笔墨,用色亦不追求浓艳,而是讲究淡雅,重视突出主题的质朴美感;虚谷的真情,是在写真的基础上赋予作品神奇的生命力,使之呼之欲出;虚谷的准确,是在表现独有线条的基础上,用笔凝重,侧锋取势,宁方勿圆,顿中见力,见棱见角,下笔肯定,有着强烈的个性。
他临死前,还写过一首《除夕》诗:“儿声爆竹隔邻家,户户欢呼庆岁华。明日此时新岁月,春风依旧度梅花”。虽然这个“挂名和尚”“不茹素,不礼佛”也“从不卓锡僧寺”,但我们从他这首诗中还是读出了“了无牵挂”的襟怀,难怪吴昌硕说他“一拳打破去来今”,实在是准确极了。
赵之谦(1829~1884)字益甫,号搦叔,冷君、铁三、憨寮、悲盒、无闷皆其别字,会稽人(今浙江绍兴)。咸
丰己未举人,官江西鄱阳、奉新知县。能书,初法颜真卿,后专意北碑,篆、隶师邓石如,加以融化,自成一家。能以北碑写行书,尤为特长。作花卉木石及杂画亦以书法出之,宽博淳厚,水墨交融,能合徐渭、石涛、李觯独具面目,为清末写意花卉之开山。性兀傲,有心所不慊之人,虽雅意相乞,终不能得其片楮。工刻印,师邓石如,工整秀逸。尝语人曰:“生平艺事皆天分高于人力,惟治印则天五人五。”然至江西后誓不奏刀,至江南画亦不多作。卒年56。有二金蝶堂印谱、悲盒居士诗媵、六朝别字记,补寰宇访碑录。
赵之谦在诗书画印方面是全能艺术家,尤其是书画印。他迥异他人的地方是能做到不隔,也就是说能相互渗透、相互滋养。他的印“汇合浙、皖二派而自成一家,并熔铸钱币、诏版、镜铭及碑版之文以人印,故能奇趣横生,不为汉印所囿,此其所长也”(马衡《历代印学论文选》);他的北魏书法,能力矫时弊,于时人“弃笔习刀”之际,独出机杼还之以笔法,实在难能可贵;他的绘画,笔墨酣畅严整,构图富于装饰意味,色彩一反淡雅讲求浓丽强烈,雅俗共赏,实属不易。我们看他的“二金蝶堂藏书”“汉学居”二印,《花卉图》(日本泉屋博古馆藏)等作品,无不能感到他那迫人的魅力。于印、画之外,赵之谦最为人称道也最为人评议的是他的书法。清代咸同之后,北碑书盛行,尤其是那些刀刻斧斫的“笔道”,很为一些人欣赏,流风所被成为时尚,正如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的:“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而赵之谦是在“风气”中不多的清醒者之一,如果我们将赵之谦和李瑞清、张裕钊三家的书法比较一下,不难看出赵之谦的灵活,以及他化刀为笔创新又不失传统的艺术追求。在清代冒着丢失传统笔法的风险下,妄谈篆隶一味追求高古的所谓书法中兴,赵之谦的意义恐怕更一言难尽!
任熊(1820~1856)一作(1823~1857)字渭长,号湘浦,浙江萧山人。善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虫鱼、走兽,无一不精。其笔力雄厚,气味静穆,深得宋人神髓。尤擅长人物,堪与陈洪绶并驾。尝居蛟川姚梅伯(燮)家,为作大梅山民诗意图120帧。性酣落笔,二月余而成。为生平杰作之一。设境之奇,运笔之妙,令人但有赞叹。有列仙酒牌、於越先贤传、剑侠传、高士传等画谱行世。咸丰七年(1857年)尝作秋林共话图。
任熊虽然没有后来的任伯年成就大,但是作为“四任”的领军人物,他的山水、花卉、人物都堪为表率。他的人物画学陈老莲,代表作有《瑶宫纨扇图》。他为姚燮画的《大梅诗意图》,虽为生平杰作,但人物形象单一,或日有媚俗成分,其实并不影响他技法的纯熟和构图的巧妙;他的花卉有《牡丹图》《花卉图》等,写意用笔粗放,设色浓丽而不失沉稳,是体现任熊的情趣之作;他的山水最为人称道的是《十万图》,这个册页共分10页,每幅作品的标题均带一个“万”字,如“万笏朝天”“万横香雪”“万竿烟云”“万壑争流”等,全册工整精细,设色凝重典雅,是任熊的精品。
如果我们将胡公寿、虚谷、赵之谦、任熊称之为“海上画派”的序曲,那么接下来的应该是幕布拉开后的演出,他们有吴嘉猷、费以耕、沙馥、钱慧安、顾淫、杨波润、蒲华、吴大潋、任薰、任颐、金心兰、吴昌硕、吴石仙、吴毂祥、陆恢、林纾、倪田等众多人物,而以我们剪影似的笔墨,亦不能广为陈说,还是挂一漏万,还是点到即止,我们为大家介绍的是他们其中的数位人物:蒲华、任伯年、吴昌硕。
蒲华(1830-1911)字作英,一署胥山野史,原名成,字竹英,秀水人(今浙江嘉兴),侨寓上海。草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笔意奔放。早岁画花卉,在徐渭、陈淳间。晚乃画竹,醉心文同。一竿通天,叶若风雨。山水树石,亦淋漓元气,不规矩于蹊径。盖取法石涛、石而加以变化。结鸳湖诗社,与吴俊卿、何汝穆、徐新周、哈豀交善。室名九琴十砚斋、芙蓉庵,剑胆琴心室、九琴十研楼。鬻书画以自给。平素笔墨不自矜惜,有索辄应,润金多寡不计。人以其亦弗重视,至殁后声价始增。曾游日本,为彼邦人士推重,平生自讳其年,殁后门人捡箧得印章,有曰:“庚寅生”,乃知华生于道光十年,卒年84。
蒲华祖编籍“堕民”(明代称“丐户”),幼年在嘉兴时,由于家境贫寒,曾为庙祝。但他一心想成为画家,于是刻苦自学,问师访友,致力于绘画。
他为人朴厚,淡于名利,爱喝酒,酒酣耳热之余,吟诗作画,凡来求他写字作画者,也不计酬金多寡,时常是求画人代付酒资即可得之。或又有提前备下笔墨,趁其酒酣之时索求字画,蒲华对此一概应允,而且顷刻成幅,真是做到了有求必应,他的许多作品就这么流传下来。蒲华把天资浪掷于光阴岁月之中,身旁不蓄余物,唯嗜古琴,笔墨亦不自矜惜。他过得是“诗化”的生活。他的一生,虽然诚如传记中所言“一生贫困潦倒,侨寓上海时,短袍长褂,油腥满身,时人呼为‘蒲邋遢”,似乎是在游戏人生,但他却又操笔甚勤,挥毫作画,纵横满纸。不论山水大轴还是典雅小品,都是性情中来,趣味满纸。我们看他的《天竺水仙图》,用笔坚实稳重,水墨淋漓,设色鲜丽醒目,天竺、水仙、腊梅、万年青错落有致,花叶纷披,曲尽其妙,虽仍不逮青藤白阳的水墨韵味,但在继承的基础上亦是自成面貌。画上题诗“璎珞红珠著旧妍,万年颂到炼丹前;洛滨妙试凌波步,庾岭香从破蜡传。”由此可以看出蒲华是不愿蹈袭常人的平庸生活,他这样的生活,常人看来是“潦倒”,可从他的字典里却写着“富足”!
蒲华的知友中友情最深的是吴昌硕。在他们四十年的交往中,常在一起写字作画,艺术上的主张和绘画意趣、追求也大都相近。蒲华谢世时身旁无亲人,吴昌硕等为他料理后事。吴昌硕为他写的墓志铭上有“富于笔墨穷于命”。
任颐(1840-1896)初名润,字小楼,后改字伯年,浙江山阴人(今绍兴)。父亲任鹤声是民间画像师。任伯年仰承家学,日以楮墨自乐。为人真率不修边幅。人物、花卉仿宋人双钩法,赋色浓厚,白描传神,颇近陈洪绶。年未及壮已名重大江南北。后得八大山人画册,更悟用笔之法,虽极细之画,必悬腕中锋。间作山水,沉思独往,忽然有得,疾起捉笔,淋漓挥洒,气象万千。书法亦参画意,奇瞥异常。卖画海上,声誉赫然,与胡公寿并重。
任伯年的人物画,可以说在海上画派中是独树一帜的。在传统中国画人物画中,必须要讲究的是传神,特别是肖像画,如果徒具工细千人一面,那就难以成为艺术家而属于工匠之作。我们如果在清代人物画中泛泛的浏览,不论是改琦、费丹旭、王愫、张淇还是再往前推到华凸、汪士慎、金农等人,虽然是历史成因,但是他们人物画中人的身体各部位的比例关系,实在让人看着别扭,说穿了,任你再好的意境、再好的构图、再完美的技法,具体到人物比例关系失衡这一点上,都免不了让人嘬牙花子。只有到了任伯年跟前,我们才免去了战战兢兢之虞,放心的欣赏,例如《酸寒尉像》《三羊开泰》,那都是形神兼备、笔墨出彩的,令人百看不厌的好作品。
在中国画中,谓赫的“六法”常被画家奉为圭臬,其中恐怕最重要的要数“气韵生动”,如果这一节做不到的话,剩下的五法则是空谈。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能做到气韵生动的画家,那他就已经登堂入室了。任伯年的画之所以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关键在这一点上。我们看任伯年的《花鸟图》《凌霄松鼠图》《荷花双燕图》中的双雀、松鼠、飞燕,它们不是一味的逼真,而是传神。
吴昌硕(1844~1927)初名俊,后改俊卿,字昌硕,一作仓石,号缶庐、苦铁,又署破荷、老缶、大聋,七十后以字行,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人(今湖州市安吉县)。父是举人,间究金石篆刻。17岁四乡饥荒,逃难在外,流浪五年,困苦难堪。回乡后,刻苦求学,22岁补试秀才,遂绝意进取,至53岁曾保举任安东县(今涟水县),一月辞去。29岁到苏州在潘伯寅(祖荫)、吴平斋(云)、吴大激处获见古代彝器及名人书画。从杨见山(岘)进修文艺,钻研诗、书、篆刻。书法以石鼓文最为擅长,用笔结体,一变前人成法,力透纸背,独具风骨。篆刻初从浙、皖诸家人手,上溯秦汉印玺,不蹈常规,钝刀硬入,朴茂苍劲,前无古人。自称三十学诗,五十学画。与并时画家蒲作英(华)、胡公寿(远)、张子祥(熊)、陆廉夫(恢)等交好。尤与任伯年(颐)相契。初从赵之谦上溯扬州八怪以及石涛、八大,陈淳、徐渭,运以金石书法入画。笔墨坚挺,气魄厚重,色彩浓郁,结构突兀,一笔一画,一枝一叶,无不精神饱满,有金石气。画风震撼当时,影I响后世。
我们仰望星空,星空浩瀚星光灿烂,难以尽数;我们身临大海,大海汹涌苍茫无际,我们难知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