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与阅读
2009-05-25马原
马 原
小说家是以使用语言、使用文字为职业的人,而且小说家大概是很职业化地使用语言、使用文字的人。这和其他的作家还不一样——现在作家这个称呼过于泛滥,因为媒体多,所有能在媒体上写字、发表的就都是作家了——鉴于作家这种泛称,我就愿意将它细分一下,而且更愿意称自己为小说家。我也写过其它文体,但主要的写作活动仍是小说创作。我以为小说家和其他类型的作家还有一点不同,其他作家虽然也以使用语言、文字为职业,然而没有小说家在这方面更为职业化。我所谓职业化就有点像职业足球、篮球这些职业运动一样,是高度的职业化。我不知道怎么能把这一点说得更清楚,我记得美籍犹太裔作家梅勒说过这样一句话,说得特别好。别人问他对初学写作的人有何劝告,他这样回答——我想说写小说至少不比弹钢琴容易。大家知道,练钢琴那就是童子功,得从小练,不单是音乐理论、素养直到乐谱方面的学习,还有很重要的肢体操练、培养十指触键的熟练度和对各种触键效果的敏感度。好的钢琴家,技能上需要非常熟练、气质上又需要非常敏感,我想作小说就有点像这个。小说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尤其是汉语小说。但现在也可以不写,在电脑键盘上敲,或者是口述录入。至于我自己,直到目前仍然是手工作坊式的,完全手工劳动,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地填满一页稿纸、乃至一本稿纸,我的写作就是这么一个情形。我还有些毛病,比如写作空间里不能有别人,对环境也很挑剔,要把窗帘都拉上,只能点台灯,台灯那种局部集中的光能给我带来灵感,它才能让我有幻觉,我一定要慢慢进入幻觉,才能慢慢进入故事。
我最长的一个中篇叫《西海的无帆船》,也是我个人比较重要的一部小说。最近朋友回忆我写这个中篇时的情形,六万字,足足写了两个多月,一天只能写一千字。很多人都说我写得慢,后来我看到材料说老舍写《四世同堂》的时候,一天只能写200字,你们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实情。我想说的是,写小说的人,对一字一词都特别苛求,特别计较,就像下围棋的人,不虚落一子,每落一子都思前想后,这个子有利无利,非常计较。一般说法,我算是1989年、1990年前后退出文坛,或者有别的各种说法,淡出啊等等。我自己没法作声明,但我确实是不再参加文坛上任何活动,我的名字也渐渐在文坛中消失。这之后我个人的思想变化可能也比较大,但是我唯一没有中断的事情就是——阅读。至于小说创作,我仍经常尝试去写,但在这里可以坦率告诉大家,我都失败了,我总是没能写出让自己觉得还不错的小说来。这几年里写了一些话剧,有的已经演了,有的还在筹划当中,还干些别的事,比如电视方面的事,也干一些和小说和文学并不相关的事。直到现在,当了老师,我可以这样说,什么事都中断了,我这一生中假如说有一个事情没中断,那就是阅读。这也是我敢于教授阅读课的原因。我是一个职业小说家,或说是高度职业化的小说家。一个职业小说家,首先是一个职业阅读家,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他们读书的方式可能和别人不同,还是那句话——“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自己读小说,这不用谦虚,我是内行。
在阅读上,内行角度和外行角度就有很大不同。
在这里我还要说几句也许是题外的话。历来有两部文学史,一部是文学史家们的文学史,就是我们在书店里经常能看到的,有中国文学史,其它国家和各国文学史,还有古代、近代、现当代的各种文学史。另外有一部是作家们的文学史,就是文学创作人的文学史。这部文学史和文学史家们的文学史有不同。比如有些作家作品对文学史家重要得不得了,而实际对作家来说真的一点都不重要。打个比方,巴尔扎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没有一个小说家会觉得巴尔扎克有多了不起,就像没有一个小说家会觉得金庸有多了不起一样,这个很简单,金庸他可以影响读者,可以影响文学史家,但是他不能影响作家。这就是我职业化阅读的结果。
※ 马原,当代著名作家,著有《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