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两半的学生
2009-05-25叶开
叶 开
同济大学张教授来喝茶,座中说起自主招生面试时的情形。
张教授给面试考生提的第一个问题:两会中有些委员提出要恢复繁体字,你对这个提议有什么看法?
张教授的这个面试题,内容灵活,涉及面广,适合考生自由发挥。张教授的本意,这不是一个是非题,不需要应试者作出明确的是与非的判断,而是要考察他们的综合思考力和表达能力。题目看起来简单,回答起来可难可易,学生的日常积累、学习兴趣和独立思考,都可以在这个问题中体现。
然而,这个问题击中了考生的软肋。
应试考生,最有把握的不是发挥题。而是选择题、判断题、是非题。中小学的长期训练,使得考生在面对一个问题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张教授这个问题,并不是要考生必须给出一个正确与否的回答。对于这个问题,考生可以反对,也可以支持,并说出支持或者反对的理由和论据,并无在道德上、法律上和政治上的对错判断和要求。
张教授说,听到这个问题,面试的考生看着他,反应不安,回答断断续续,支支吾吾,不能爽快。考生们对这样一个问题显然缺乏心理准备。考生们最擅长对付的是判断题,先找出对错。站对立场,然后开始论述。一旦找到正面的、正确的角度,他们就可以滔滔不绝,肯定好的,批判坏的,最后做一个总结。然而,张教授提的这个问题,不是传统考试题中的态度和立场鲜明的是非判断,乍听之下,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考生最没有把握、最害怕的事情,是无法捉摸出题老师的意图。语文考试,一个作文题,往往像猜谜一样,出一个谜面。让学生猜谜——猜中谜底的考生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二的不幸者,例如区区不才,可能会犯下中小学应试教育中最大的错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以,语文教师在教授作文技巧时,常常会说这样的话,写作文,一定要先测题。先判断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确定中心思想,然后再下笔。可谓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前年,江苏一家报社邀我拟写江苏省高考作文,题目为“怀想天空”:人人头顶一方天。每个人的生活都与天空紧密相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天。明净的天空,辽阔的天空,深邃的天空,引人遐思,令人神往。请以“怀想天空”为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立意自定,除诗歌外。文体不限。
这个题目范围很大,可发挥性很强,但也容易无边无际,不知道写什么好。我没有高考患得患失的心理负担,也不用做其他的题目,整个上午都在写这个作文,比同时进行的考生时间宽裕得多,作文却写得很不自在,磕磕绊绊,推倒再写者二。为什么呢?因为要猜谜,要猜出题教师的意图,要猜改卷教师的意图。第一稿,我写着写着,觉得自己离题万丈;第二稿写好,仍然觉得自己漫无边际。
写好提交给编辑,报社去掉作者名字,请特级教师批改。
特级教师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文章的弊端:……有些内容扯太远了,“从那时候开始”到“伤及无辜”全可删掉,最后13字更无必要。高考作文是不允许说废话的。
“高考作文是不允许说废话的”,这句批语,指出两个问题:扯得太远和说废话。这个评判出自语文特级教师,非常有道理的,代表了阅卷教师的真实意图。
因为是作文游戏,特级教师看出了我这个老考生的游戏心,很宽容也很机智。但是,一个真正的考生写出我这样不合格的作文来,却要颇为内心忐忑了。
违背高考作文规律,要想得高分,甚至得满分,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高考的事辑作文中,好像还真有不少满分作文。我对这些考生的崇拜,真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感觉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
没有十年寒窗苦读功,何来金榜题名时?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考生。事后看看那篇不成样子的拟作文。跟别人的拟文对比,跟满分作文对比,发现还有“离题”之虞。好在不是真的参加高考,不然就这一次,我就得从独木桥上掉入万丈深渊,被一巴掌打回农民的原型了。假装批改的特级教师,看来已经手下留情,给我面子了。
朱自清在给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作序时说:“《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赵心馀……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
我不是赵心馀,不会筋斗,只会倒栽葱。
想想当年不知道祖上哪座坟冒了青烟,竟然给我这样一个差等生不小心摸进了大学校门,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心有余悸。
二十年前参加高考时,我可能也是作文题的猜谜高手。对是非判断题,情感态度和倾向极其鲜明,可能想也不用想,就能判断出何者为对,何者谬误。现在人到中年,我发现自己彻底退化了。对事对物对人,我都很难一下子做出判断。在我面前呈现的整个世界,是一个圆融的、整体性的世界,而不是一个被分成两半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多义性,充满了可能性,换一个角度,会看到崭新的景象。
虽然跟别人在“同一个天空”下讨生活,我很惭愧地发现,太阳每天都是旧的,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从来就没有“怀想天空”,对天空我没有意见,这么大的一口锅压在我脑袋上,又塌不下来,就算是孙悟空,也逃不过它的笼罩,我想它干什么?我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一米距离内的地面,小心提防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沟坎和陷阱,躲避迅猛的汽车和行人,蟪蛄不知春秋,也无鲲鹏之志,吃饱喝足,实己腹,弱己志,和光同尘,而已。
二十年前,我郁于是非判断,二十年后,我迷惘于事物的纷繁复杂。“色”与“空”之间,瞬息万变,又纹丝不动。
唯“执”是误。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非相,即见如来。”
我读这话,总是不能明白。因为我从小被训练成一个很“执着”的人,没有慧根,是个愚人顽人,我相、他相、众生相,每一样都让我迷惘。辩证唯物说“物质不灭”,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我不能悟,因为我“执”。
灭与不灭,都是从“我”这里生发的,要想换一个角度来理解,谈何容易。何况,换角度,仍然是“执”迷不悟。
从老子的角度,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别人都从“正面”的角度看世界,思考问题,老子总是从反面,从侧面,从背后思考。他看到了“天下人”都没有看到的东西。
老子还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一个事物作为整体,不能分割开来的。长和短、高和下,都是放在一起比较,才能得出来的概念。没有一个单独的长或者短,也不能把前和后绝然不同地分开。
经过十年的应试训练,考生唯“执”是从。我们都很执着,一定是要从每一个问题中分出是非来。这在某些场合里,也有合理性,但是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需要分明。
面对上面这样一个问题,考生们可能在想。张教授到底是支持简体字呢?还是支持繁体字?本来,在这其中做一个选择并不难。中国大陆是世界上唯一采用中文简体字符的地方,作为从小就受到简体字学习和训练的学生,想也不想地就会支持简体字。既然简体字有这样多的方便。这样多的好处,不妨一一道来。
香港大学的面试,更加灵活。教授们出一个问题,让学生分成两组。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教授不参加讨论过程,而是旁观。这样,每个学生不同的资质,思考和思辨能力,都能在与同龄人的交流中得到体现。
不过,且慢!
来参加面试的都是各地的优秀中学生,他们不相信张教授出的题目会这么简单,这么表面,这么没有技术含量。
我在同济大学的去年自主招生面试上,看到另外一些题目,就跟这个题目绝然不同。例如其一。随意写出一首五言绝句,然后每行各添上两个字,变成一首七言绝句。这个问题就很有技术含量。这个题目,我思忖半刻,发现自己做不好,没有把握。五言绝句我会背诵若干首,但是要在这些千锤百炼的五言绝句里掺沙子,却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另外有一道题:模仿被抓贪官写忏悔书。这也是一道高难度的题目,还有一定的发挥余地和弹性。但是,我们可以引用《庄子》里的惠子驳难这么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十八九岁的考生,没有工作过,更没有贪污腐败过,他怎么写这个题目呢?只能是隔山打牛。隔靴搔痒,浮皮潦草,不了了之——呵呵,有了文章的语境,我也可以弄出“好词好句“一大堆啊”——所以说,模仿贪官写忏悔书,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活。
前此,我曾看到台湾的国文考试题,其中有一题,请就“晏子使楚”这个典故。分别用第三国记者、齐国记者和楚国记者的角度,写一篇新闻报道。这个题目不仅涉及中国古代文化知识,还让考生有机会运用当下语境的思考和表达,是古今有机结合的绝佳题目。还有一道选择题目,三幅对联,选择哪幅对联应该用于祝寿,哪幅应该用于开业,哪幅应该用于乔迁。这也是古为今用,古体今用的好题目——这些题目显示,中国古代文化跟现代生活并不脱节,仍然有活力。台湾的国文测试,并不艰深偏僻,注重测试考生的综合理解和运用能力,也给了一定的发挥空间,我觉得很亲切。但是因为郁于大陆的教育背景,很多题目,我仍然没有把握做出来。
张教授这个题目,虽然稍微有点出人意料,却也有极大的发挥空间。
张教授说,没有想到,面试的考生回答起来这么困难。
张教授正感慨,我和太太却为中学生抱不平。
面试考生所受到的教育,是应试教育,他们所得到的训练,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性训练。他们所面对的世界是“一分为二”的世界,这个世界善恶对立、黑白分明,非对即错。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考生们就天天面对这种“是非题”,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不得分,就扣分。高度严格的高考制度的重压下,造就了应试教育的极大规范性和趋同性。这种教育是同质化教育,不是差异化教育。
在中小学教育中进行差异化教育,呵护个性差异的不同学生按照自己的爱好进行发展,这种想法虽然美好,却充满着危险。即使一名中小学教师有满腔热情,他也不敢、不能对抗这种体制性的力量。轻则挨批,重则丢饭碗。
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我们的教育评估手段,采取的是标准化考核。一个学生是不是优秀。主要看他的考试分数、他的竞赛得奖,而这种分数的模式,看着很精确,不能有任何差错——几分之差,就会决定一个考生的命运——却是非人性的。人性不是几何、不是代数,不能精确地测量,也不应该用数学的方式来测量人才。谈论教育的专家。常常会提起民国时期,钱锺书和吴晗不懂数学,却能被清华北大录取的典故,来证明偏科也能出人才的事实。现代的教育体系,僵化的训练模式,几乎人人都知道其弊端,却无从置喙。近年来。有关部门和相关专家,都在努力,考试模式,跟我二十年前所经历的有很大差别了。我虽然批判语文的教育,但是语文教材的编写人员,也在努力改进,尽量选人一些当代名家的作品。这些努力,有一定的功效。但是在教育的基本理念的限制下,这些努力,都显得非常无奈。
数学化测试模式“非人性”,其含意,可以理解为“不符合人性”。“人性”作为个体的性格特征的综合体现,基本的模式是多样性并存。所谓的绝对规律,绝对的正确与错误的判断逻辑。都是基于一种狭隘的物质主义推演。我们总被教育要站在正确的立场上,采取正确的态度,而这种所谓的正确性,却是一种数学公式、一种计数手段,是非人性的抽象。在对具体的学生进行抽象的严苛考试时,非人性的逻辑就体现出来了:专家们相信这种数理逻辑的评测模式,能够以一种严格的统一标准,把优秀的人才评估出来。
个性化、差异化在这种评测中,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以高考为模本的考试训练,不会、也不可能特别给考生提供差异化样本,而只能提供同一性的考试题。在应试教育中,学生们就必须对考试可能涉及的问题尽可能地涉猎、记诵,而对无关考试之重的知识,一概摈弃——这种非应试的知识,对学生来说,是知识的“冗余”,是无用的知识。无用的知识不仅不能给学生带来成功、荣誉,反而可能让他们遭受挫折、打击。
考试制度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考察范围就必须圈定——教材,相关的参考资料,阅读书目,都有相对明确的规定。知识被划分成有用的知识和无用的知识。这种庸俗的功利性“知识”概念,跟应试教育紧密联系。被排斥在考试范围之外的知识,即是非实用的、无用的知识,因为这种知识不能给学生的考试成绩任何增值。对于学生来说,成绩就是他人生的一切价值体现。
张教授说,他的第二个问题,是请考生说出一本自己最喜欢的书,然后介绍和评价这本书的内容。
他说,有个考生居然说不出来。他没有喜欢的书。
我说,这怎么可能?例子是我女儿,她已经把J.K.罗琳的《哈利波特》七大部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到现在,又从头到尾读过来,读到《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这六十多万汉字的译本了。这个同济大学的面试题目,让我家廖小乔来回答,最方便不过了,她写过一篇读后感,我觉得很不错。她连书里的各种咒语、魔法都了如指掌,还跟刷子姐姐一起,用筷子制作了两根魔棒。另外的那些书,例如《吹小号的天鹅》、《夏洛的网》、《格列佛游记》和《骑鹅旅行记》等,她也大多读得滚瓜烂熟。
一个中学生,怎么可能没有一本自己喜爱的书呢?
然而,张教授就碰到这样的考生了。
我跟他说,这种阅读,除了必读书目。一般学生,哪里主动有兴趣、有时间去阅读课外书呢?像我女儿这样。每次读书,都是要挤了又挤,冒着做作业拖沓被妈妈骂的危险,冒着不好好吃饭,而是边吃饭边偷看书的危险,才陆陆续续读下来的。这些阅读,对于她在学校里毫无帮助,她既不是这个优秀又不是那个优秀,写作文还不及格。如果不是我这个顽固的父亲,谁会让自己的孩子读这些闲书、这些“无用的书”,干那些“制作魔棒”的无用活呢?这些无用的书所带来的无用的知识,根本无法让小孩子在考试中获得高分。而分数,是学生在学校里获得老师喜爱、得到荣誉和自信心的最重要标准。
说老实话,我们对自己的孩子,也不敢拉下她的作业,因为怕她在学校里自信心遭到打击。这样一来,小孩子的课外阅读时间,就少之又少了。我的孩子,她被时间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应试,一半是自己的阅读。因为她还小,无法自由地从自己的两半中穿行。北师大的张教授去年末来玩,说他的儿子贲贲已经分裂得非常好了,在学校里做一套应付老师,回家自行其是做另一套。我虽则对他道喜,对他的儿子表示钦佩,但是更多的是忧伤和难过。因为这种可怕的教育锁链。使得自由的阅读成为“冗余”,而更多的学生,则对阅读毫无兴趣。
我们的应试教育,不会告诉学生们这样的事实:考试成绩只能证明你在学校里的成功,不能证明你日后人生的成功。我们只会告诉学生,成绩能给你带来一切:升学、就业、挣钱。
同济大学张教授所提到的这个“恢复繁体字”的问题,跟中小学的教育逻辑完全无关,即是无用的知识。学生可以努力背诵古代诗词,名言警句,可以大量地做练习题,可以写出一个四字词语。要求偏旁部首一样——很惭愧,这个考题我答不出来,我太太说,“噼哩啪啦啊,女儿的练习题里有的。”连这个你都不会!昏倒!——但他们不会接触到“繁简之辩”的问题。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但在当下的应试教育体制里,是一个伪命题。
这样一个伪命题,让考生来回答,确实勉为其难。
在中小学生长期需要遭受应试教育折磨的情况下,张教授在自主招生的面试时提出这个问题,是对考生的双重折磨——他们先被应试教育折磨,又被这种临场发挥折磨。最惨的还是这些十几岁的可怜的考生。我作为一个小学生的父亲,对他们的困窘充满了同情心。
张教授自己承认,因为中小学的应试教育体系,跟自主招生的模式相冲突,在这种逻辑下,自主招生反而显得不合理了。要求考生适应两种不同的测试理念,这对学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我们从小学习到的思维逻辑,是先验性的逻辑。教材、教材编写者和教师给定的“正确的人生观”,具有不容置疑的正确性,而且不证自明,你只需要牢记,而不需要任何的质疑和思考。在这种逻辑下,任何与之相背的概念或者逻辑,都会遭到否定和摈弃。
而学生们所获得的正确性逻辑到底在那里?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种绝对的正确性?世界是多元的还是一元的?这些都不是中小学教育的任务。教师不去碰,学生也没有机会去训练自己的思考力。
根据我的学习经验,我们所给定的是“一分为二”的世界。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多次论述过这个思维模式的可怕之处和隐藏着的文化暴力倾向。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里,梅达尔多子爵邪恶的那一半身体对自己的侄子说:“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将变成你的一半的话,……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分成两半的子爵》最初完稿于1952年,创作这部不朽作品的卡尔维诺早先曾是一名抵抗运动的游击队员,后来以《阿根廷蚂蚁》成名。他的作品短小精悍,却总能单刀直入地揭示人类最根本的脆弱、丑恶和自我局限。
《分成两半的子爵》这部小说,把“一分为二”这个至今根植在我们国家的基础教育体系中的文化暴力内因,揭露得清清楚楚。空想社会主义者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可能采用暴力手段——所谓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种暴力,就是梅达尔多子爵所做的那样:把尚未成熟的梨子劈成两半,把青蛙、甜瓜、石菌、红蘑、水蛭等都劈成两半。如果可以,梅达尔多子爵希望整个世界都劈成两半,这样,世界就美好了,清净了。
小说里,拥有这种“美好”观念的是梅达尔多子爵邪恶的那一半,他为了“美好”的世界,疯狂地到处劈砍,把自己见到的一切,都劈成两半。直到梅达尔多子爵善良的那一半也从战场上回来,村民们想法把他们弄昏,重新合二为一,变成完整的一个整体性的人,梅达尔多子爵才恢复正常。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被“一分为二”了,我们都是梅达尔多子爵,都希望整个世界能够一分为二,我们选择好的事物,居住好的世界;坏的事物和坏的世界,全都留给坏人。我们要做好学生,不要做坏学生;我们要做鲜花,不要做杂草;这是一分为二世界的必然选择,我们的父辈拚命选择当贫下中农,因为地富反坏右全都被打倒消灭。中小学的校园,是一个花园的微妙象征,这个花园,只愿意保留鲜花,而学生们也必须像鲜花一样。然而,把花园扩充至整个世界,这种理想就变成了暴力。世界是一个多样性的世界。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杂草可能比鲜花更有价值。例如在戈壁滩。在沙漠里,杂草是一种最让人亲切的植物。然而,我们从来不让学生有机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一分为二的思想,让我们变得狭隘,不宽容。
我们变得只会选择,我们的人生,充满了非此即彼的选择。
这样的人生,不仅单薄无趣,而且匆忙草率。
在中小学教育中,不仅是非题、选择题这样要做出选择,而且连语文作文,也要做出选择。在一篇“好”作文里,你必须表达出“正确”的思想态度,必须运用最多的好词好句,才能获得优良评价。
我作为三年级小女生廖小乔同学的父亲,对此深有体会。
为此,我还写过文章,对中小学教师对作文的评判模式进行批评。
文章发表后,我也看到了对这篇文章的批评,说小学教师惨遭我鄙视。
实际上,中小学教师也一直对大学教师持有偏见。他们认为大学教师在大学里面对的大学生,所以大学教师不懂得中小学的教育。把学生按照年龄分层,不无道理,这其中最大的
不同,是中小学采取的是“同质化”教育模式,把各种不同性格特质爱好嗜好也不一样的学生,都驱赶到同样一种套式里去,不容许、也是事实上不提倡学生的个性发展。
我在本专栏的第一篇里,就写到了中小学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问题。在这种关系里,中小学生被认为是“幼稚的”、“脆弱的”,因此他们不能做出、也不该做出自己的兴趣判断。在学校里,学校教师不仅是这些学生的监护者、是羔羊的牧人、同时也是全知者,至高无上的裁决者,不能容忍异类的出现,也不能接受不同的答案。
我女儿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有一道测试题,请给下面这篇文章起一个题目:(大意是)下雨了,三只小羊找到了一所空房子,可是门锁上了,进不去。三只小羊的反应各不相同。两只认为打不开,不能进去。第三只说,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它去试了,打开了锁。
我女儿的答题:三只小羊躲雨。
老师给了零分。
正确答案是:三只小羊。
这种批改思维很强横。却是中小学语文教师的习惯性思维——有些比较灵活的教师,也会容忍这种例外,但是灵活的教师,同样也要冒学生成绩提高不快,班级升学率不够高,缺乏竞争力的风险。
给文章起题目,不应该是唯一性的,这几乎是为文者的常识——前两个月我编辑作家苏童的长篇小说《河岸》(刊发于《收获》杂志2009年第2期),原来的题目叫做《离岸记》,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们尊重作家的意见,改成《河岸》。最近我编辑女作家鲁敏的中篇,原名《碎镜》,她改成《羽毛》,我反而觉得不如《碎镜》更妥帖,仍然尊重作家自己的选择。
文章题目,怎么会只有唯一的选择呢?
任课教师,也不见得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在应试教育体制的压制下,任何背离,都要冒极大的风险,这不是我们的教师所能承受的。
上面这个题目,只要小学生不回答是“三只小狗”,“三匹马”,都不应该算错。我拿这样的一个问题测试周围的作家学者编辑朋友,大家都觉得很惊奇。
这种唯一性、标准化的思维,恰恰是教育偏执症的体现。
以标准化,选择性,判断性的思维来面对“繁简之辩”这样一个开放性的题目。可谓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也。
在中小学教育体系维持着应试教育模式的前提下,大学自主招生反而具有充分的不合理性。
中学教育和大学的自主招生,就这样变成了“二十二条军规”,彼此不衔接,最终受到打击的,仍然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我们的下一代的学生们。由于“中学和大学衔接”上出现着巨大的反差,自主招生的做法,反而给全力应付高考的中学生增加了额外压力和负担。中小学的教育,是应试教育,最终目标,是让这些学生通过一级级、一层层的考试,闯过一道一道的关卡,最后到达大学的大门。
优秀的大学,在文科教育上,提倡的却是差异化教育,个性化教育。一名好的教授。可能会鼓励学生自己阅读和思考问题,而不去给定框框。这些,本来应该是学生们从中小学时期就培养和训练好的习惯,然而,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却要到大学才能开始实行。这样一来,学生从人小学到高中毕业的十年黄金时期,就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