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回乡
2009-05-25彭金芳
彭金芳
和春生在河边分好了鱼,把柳条筐拴腰里兴冲冲地往家赶。走到村口祠堂,见里面闹哄哄的,春生拍拍脑袋:“坏了!坏了!去晚了就吃不上糖了。”我也急了:“哎呀!娘说九爷今儿个回来。”
找了一圈不见娘,我先看起热闹来。人群围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应该是前些日子众口议论的九爷了。他看上去很不起眼,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顶半新礼帽,脚边搁个不大的黑提包。手里拄的拐杖还算神气,乌黑油亮,上头嵌个亮圈,映着洒进祠堂的阳光,金子般熠熠生辉。
我瞅瞅九爷瘪瘪的提包,有点失望:哪有春生说的啥糖?环视一圈,见大人们脸上也带着沮丧。春生娘嘴碎,忍不住问:“九大,你说你在台湾捡破烂,是真哩?”九爷叹口气,神情黯然。
人群渐作鸟兽散。春生娘前几天咋唬说要接九爷去家住的,不知啥时不见影了。我透过人缝瞧见春生被他娘提着耳朵往外拽,春生原本就大的嘴咧得像小瓢。几个本家和九爷关系较远,见我娘没来,春生娘又溜了,就上前跟九爷搭了句客套话,也走了。
祠堂渐渐空下去,只剩下我和九爷一老一少。初冬的冷风从外面吹进祠堂,冷得我把脖子缩进棉袄里。我想九爷一定也嫌冷,想上去问问,又跟他不熟。我正为难时,三哥从外面进来了,他看见我有点儿生气:“四儿,怎么乱跑,娘找你呢。”三哥拉着我走上前,“您是九爷吧,俺是福顺的三小子冬喜,这是俺兄弟冬成。俺娘请您回家住,她包好了饺子等着呢。”说着,我们搀起九爷就往外走。九爷突然老泪纵横:“好!好!回咱家。”
九爷吃了娘包的饺子,连连点头:“好多年没吃到家乡饭了。”我把逮来的鱼裹上泥巴烧好让九爷尝,九爷说真鲜。九爷说:“福顺家的,难为你了。”娘低了头,“九大,您回来一趟不容易,俺孤儿寡母没啥好东西,对不住了。”九爷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九爷在家里住下了。
春生常来找我,拐弯抹角问九爷的事。他抠着九爷拐杖上的亮圈问:“这是金哩?”我摇摇头:“铜哩。一个捡破烂的能有啥钱!九爷回来的路费都是借的哩。”春生挤挤眼:“真哩?”我生了气:“春生,我啥时骗过你?”春生撇撇嘴四下打量,朝床上打盹的九爷喊:“九爷,俺走了。俺娘说让您啥时去家里坐。”九爷大概睡着了,没吭声。春生讪讪地走了。
一次,九爷看着我喊:“十六伢儿。”我笑说俺是冬成。九爷眼里起了一层雾:“我走时,你爹才恁大,现在你就能下河摸鱼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真快呀!”
我有个事一直想问,这回终于瞅着机会了:“九爷,您在台湾真是捡破烂哩?可他们原来说您是大富翁哩。”九爷笑了:“没影儿的事!”他突然来了兴致,给我讲起当年抓壮丁被迫离开家乡,以及后来去台湾的种种事。我问九爷台湾好吗?他说那当然了,不过台湾再好,咱的根也在这儿。娘看我惹九爷伤心了,生气地瞪我一眼。
奇怪?好些天春生不上俺家缠着我问这问那了。我路过小卖店,听到春生娘跟人扯闲话:“笨媳妇,以为请了个大富翁,原来是个捡破烂的。哈哈哈……”我气坏了,回家学给娘听。娘往堂屋瞅一眼,叮嘱我别多嘴。
娘说九爷年事已高,回乡的事怕是有这次没下次了,得让他高兴点,就顿顿变换花样给九爷做好吃的。镇街逢会了让三哥用架子车拉九爷去看戏,我也跟着,上坎时三哥拉不上去,我就在后面推一把。
今年过年俺家里可热闹了。娘背着九爷借钱办了很多稀缺的年货。三十晚上,九爷领俺娘仨到祠堂祭拜了祖先。大年初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九爷恰巧吃到包着硬币的福饺,乐得老脸开了花,一家人喜气洋洋。我觉得自打爹走后姐姐们又出了门子,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明天九爷该走了,坐火车上省城搭飞机。
临出门,九爷交给娘一个布包。娘打开,上头是两根金项链,下面是厚厚一沓钱。九爷说:“侄媳妇,项链将来给俺俩孙媳妇。这些钱,先把借别人的账还了。”
娘执意不收。九爷不高兴了:“放心吧,九大有钱哩。我那边有个破烂厂,比家里强多了。”他扬了扬手里的拐杖说,“这上头也镶着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