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别恩师的日子里
2009-05-24钱文忠
季羡林先生漫长人生的最后一段,以我们无法接受的方式突然结束了。但是,我们知道,老人家是愉快而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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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于7月11日早晨9时左右在北京301医院病逝。享年98岁。在季羡林先生门下求学、一直跟随季先生的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在自己的博客里记录下送别先生的点点滴滴。
先生仙逝7月11日,按照原计划,我应该在央视“百家讲坛”录制“弟子规”,而且,我事先就知道,当天还有来自于北川中学的10位同学和老师前来录制现场,所以,我一早就赶到了录制棚,准备录像。
但是,噩耗传来,恩师季羡林先生于早晨突然逝世。我实在没有办法录制,只能向听众,特别是远道而来的北川同学表示歉意。换上“百家讲坛”为我赶买的黑色服装,赶往301医院,和季羡林先生的独子季承先生,以及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见面。全国乃至海外媒体都对季羡林先生的突然逝世表示哀悼,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并受委托代表季承先生以及先生身边的工作人员,向大家表示由衷的谢意。
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前天,我们还和中央电视台的王利芬老师商量拍摄四集祝贺先生百岁华诞的片子,还和有关部门以及季老的家乡落实另外一部记录片的开机仪式,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分工,以非常欢快和振奋的心情,投入到这些工作中。可是,所有的这一切只能是纪念和哀悼了。
最近几个月来,季承先生一直照顾陪伴季羡林先生,老人家的心情非常愉快,胃口很好,仍然酷爱吃胡萝卜羊肉饺子,精神也很好。前不久接受王小丫的采访时,还思路极其清晰、逻辑极其严密地对着镜头,连续说了半个多小时。他自己多次说,这半年来,他非常愉快。
就在昨天(7月10日)下午,季羡林先生用毛笔题写了“臧克家故居”,为孔子卫视(新华社的电视台,主要针对外国人,暂时只在中国个别驻外大使馆播放)题写了“弘扬国学,世界和谐”,为汶川广济学校题写了“抗震救灾,发扬中国优秀传统”。季承先生在16点到16点30分还为老人按摩了手臂。老人精神依然很好,谈笑风生。晚上,我和季承先生以及老人身边工作人员见面,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高兴。
岂料,第二天一早起来,老人觉得眼皮无力,感觉不好。季承先生于8点左右赶到医院,301医院的医务人员进行了全力的抢救。但是,老人毕竟已经年近百岁,一个小时后,早晨9点,不幸逝世。北京大学闵维方书记和周其凤校长以及其他北大领导很快赶到医院,商讨了治丧事宜。11点,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刘延东同志赶到医院;12点,温家宝总理也赶到医院,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无比感动的是,温总理满含真情地说:“我准备在8月6日为您祝贺生日,还准备了几个问题和您讨论啊。”
季羡林先生漫长人生的最后一段,以我们无法接受的方式突然结束了。但是,我們知道,老人家是愉快而满足的。作为一名学者,老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他近来正在酝酿提出“大国学”的概念。老人家认为,我们应该用这个概念。“大国学”包括全中华56个民族的文化财富,比如藏族文化、伊斯兰文化。“大国学”还应包括历代中国人向世界学习的文化成果。近来,季羡林先生还高度关注民间办学,他授权一家著名的民办大学筹备了“大国学研究院”,并且建议民办大学也要办人文通识教育中心。原本决定在明份揭牌,正式成立。
我们沉浸在毫无准备的哀痛之中。
叩祭恩师
11日晚,和季承先生,还有恩师最早的助手李铮先生的公子小军,以及从南方赶回的唐师曾兄、江姐一起选定将悬挂在北大灵堂内的照片。我们初步选定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恩师和爱猫的,季承先生选定了恩师戴绒线小帽、身穿标志性布制服的那张。先生生前好友、原文化部常务副部长、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高占祥先生亲自前来探望,表达对恩师的哀悼之情,高度评价恩师的“大国学”思想,并且亲笔书写了挽联“节同松柏垂千古,言必经纶少一人”。这是我们收到的第一幅挽联。
12日是恩师远行的第二天。按照我们的约定,季承老师去北大所设灵堂祭拜,我先坐守房内,负责和恩师生前友朋联系。令我们非常感动的是,恩师的好友、我们非常尊敬的谷牧老人(曾担任国务院副总理)以及谷老的子女也为恩师送来了花圈。
下午4点30分左右,我赶到了北大灵堂,叩祭恩师。在场有很多媒体朋友想让我说些话,但是,我的心情让我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只能请大家原谅。听说有很多记者朋友一早就在北大等候我,结果以为我今天不去了。让大家辛苦了,非常抱歉。
我一接近北大灵堂,首先遇见的竟然是近20年未见的张殿英教授。25年前,正是他奉恩师之命,到华东师大附中找已经和恩师通信的我谈话,确定我报考北大梵文巴利文专业。这让我感受到冥冥之中的一股神秘力量。
现场有很多前来为恩师送行的人,我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恐怕未必见过恩师,可是,他们脸上的哀思发自内心。这也正说明了恩师在国人心目中的份量。恩师就是这样的吧?当他在世的时候,我们也许看得平常;而当他一旦离开,我们马上感受到真空般的窒息。
晚上,聆听了季承先生讲述父子之间的故事。季承先生说,“文革”期间,造反派勒令恩师自己制作批斗时候要挂在脖子上的牌子:“父亲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我,我做了,上面写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季羡林,还用红墨水打个叉。只不过,我偷偷地将绳子弄粗一点,这样可以少让父亲受点罪。”说到这里,季承先生泣不成声。
恭送恩师
无论多么不愿意,都必须面对这个日子。昨夜(7月18日),就已经无法入睡。19日凌晨4点即起,换上黑色正装,凌晨5点,与唐师曾兄、李双木兄赶到30l医院停灵房。季承先生率领恩师直系孙辈,以及其他亲属10数人已经早到。大家都一身黑装,难抑悲痛,静静等候,送季羡林先生最后一程。当天我才知道,恩师已经有第六代了。恩师的族曾孙,依然在家乡山东临清工作的季孟祥先生带着自己出生仅3个月的孙子也赶来了。
我们真的不愿意打扰已人安宁之境的老人了,可是,这一刻,我们还是要把老人家请出来。大家都那么安静,都那么轻手轻脚地,帮着301医院的工作人员挪动恩师的身体,为恩师换装,铺垫盖被。唐师曾兄轻轻扶着恩师的头颅,唤着“先生先生”,泪流满面,还要不停地摄影,记录下恩师和我们在一起的最后的所有时刻。作为弟子,我协助医院工作人员,轻轻地为先生穿鞋。那是先生生前喜欢的手纳底布鞋,他依然穿着这样的鞋子远行,离开我们。
感谢301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地轻,那么地轻,仿佛担心吵醒先生。6点左右起灵,先生的遗体被轻轻地请入寿木,奉上灵车。
灵车安稳地行驶在人车稀少的大街上,6点20分左右到达了八宝山革命公墓。我看见,东大厅外的广场已经有前来为先生送行的人,安静地等候着,有的打着纪念先生的横幅,有的手捧各色鲜花。天很热,我却没有看见谁躁动喧哗。
前来为先生送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像在北京大学灵堂一样,大多数人都是自发前来的,也有不少来自于外地的。很多领导人也前来送恩师最后一程。
高占祥部长说起先生,泣不成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谷牧副总理也派长子刘念远将军前来为先生送行——他们和许多德高望重的先生的友朋们一样,都在烈日中默默地排队等候。我们万分感动。
年逾7旬的季承先生一直率领先生亲属恭立在恩师灵前,向前来为恩师送行的人表示感谢。
由于人实在太多,主办方非常严格地要求大家只能绕恩师遗体一周。段晴教授、高鸿教授希望能够和先生多呆一些时间。11点,恩师的弟子们再次在先生灵前默默行三鞠躬礼。
11点10分,东大厅门关闭,恩师亲属以及唐师曾兄、李双木兄还有我,最后向先生道别。恩师的晚辈亲属恭行叩拜大礼。11点30分左右,恩师在季承先生等的护送下,起灵。
整个上午气氛凝重肃穆。恩师的亲属对所有关心爱戴先生的人表示最大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