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鸦手记(节选二、三)
2009-05-22钟鸣
钟 鸣
二
那是我的童年往事,我上小学的那条街叫染房街,是这个城市最早的手工业产品集散地,十九世纪南方大部分少数民族地区用于装饰服装的花边带子出自这里,这种花边带子古时称作“栏杆”。一家接一家的玻璃货柜陈列着动物的骨头制品,牛骨梳,篦,烟斗,钮扣,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印花儿和玻璃弹珠。印花儿的图案取自《三国演义》、《水浒》这类带版画的图书,我一度沉迷其中,玻璃板,橡皮筋,蓝蓝的药水。现在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它绝不是那种单纯的小儿涂鸦,而是原始的印相术,相当于针孔时代的湿片摄影,不亚于约瑟夫-普拉多发明的“诡盘”。普罗米修斯窃火,而普拉多从壁缝的阳光中引导出光线和物体在人类眼膜上持续的观念,为这个贡献了自己的双目——成了瞎子。这是个谶,玩火者必自焚,蹈袭光芒者必自盲。你要献出自己的宝贝,结果,反被这些宝贝弄得精疲力竭。
先驱者很多都是瞎子,最著名的就是荷马。许多人后来发现,荷马不光是地形学上的早期勘探者,他了解小亚细亚的沿岸,也了解埃及和利比亚。他辩别了东方和西方,也是光学的描述者。他已经看出地球是一个圆盘,后来更多人围着一个旋转的染色的陀螺和其折射在作研究,结果就出现了十八世纪的牛顿圆盘、透镜画馆、快照、电影机和今天享受的影碟。反过来,我们纵然有周穆王的远征,早于亚历山大,但我们仍然是今天的睁眼瞎,一等国家发明的模仿者,甚至是电视屏的一个尾椎骨。有次,有人请我参加一个企业的新闻发布会,他们从其它国家偷回来一个样品,仿制成功了那个尾椎骨。但发明者没法偷,博爱没法偷,把自己弄瞎没法偷。“如果欧洲人身上没有博爱的原则,相反地,却又单独的、个人的、不断地超群脱俗、执剑在手而要求自己的权力的原则,社会主义者又该怎么办呢?社会主义者看到没有博爱,就开始劝人相信有博爱。因为没有博爱,他就想制造、形成博爱。要做嫩兔肉,首先得有兔子才成。可是没有兔子,也就是说,没有能够博爱的天性,没有相信博爱、自然而然向往于博爱的天性。绝望之余,社会主义者就开始制造和规定将来的博爱,锱铢必较,用利益诱惑人,议论,教训……”,最后都只有告到法院去,而法院又在为三教九流烦恼,城市的建设者又正好要靠这些三教九流。漫长艰难的端正过程,毫无希望的物质偶像,和隐蔽的原则越来越多,走马灯似的。形像一个接一个消失,一个接着一个被新人代替,变换姿势。环境并不是傻呆果站在那里的木偶,连垃圾都乘着每天早晨的光线在变化,那是我们童年所喜爱的万花筒和彩色玻璃弹珠,都在表演折射。我们在地上掏些小坑,然后,蹲在地上把玻璃珠从这个坑弹到那个坑,忘记了上学,赌各种各样的邮票和纸烟花。
浣纱染布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传统,比汉武帝派张骞到西域波斯购买汗血马还要早,染房街得名应该和这有关。我的同学中就有几个住在这条街上,四合院里晾晒着染好的织布,树上挂着八哥鸟笼。有个家伙,体育赛跑时,在班上是惟一能偶尔超过我的,我给他取了个绰号:“梅花鹿”——大概突然想到了那些斑驳陆离的染布。我们在学校滚铁环,斗鸡,偷粉笔在墙上乱涂,在桌子上不断地画“男女分界线”。和我同坐的是个天资聪颖的女生,学习很认真。有天,她带一支很好看的笔。课间休息时,鬼使神差,我偷了它,放在仅仅一件短衫遮住的肚皮上,裤腰带勒着。万万没想到,因为忘了拿笔帽,于是,墨水把衣服浸染了蓝蓝的一大块,印证了汉字涂鸦的本义:“忽来案上翻墨汁”。很快就被发现了,只是她觉得惊奇,不明白我这么麻烦——冒着污染自己衣服回家准备挨揍的风险是为了什么。在她看来,肯定我有很重要的理由才这么做,有点孤注一掷,不是出于犯傻。她由惊奇转而同情我,放学时只带走了笔帽,我想她把它扔掉了,还满怀狐疑瞥了我一眼——也可理解为恨了一眼,什么样的恨呢,站在和她对抗的社会一边?
第二天,桌上又放着同样一只笔。十多年后,我路过北京去看她,她已成了军队中的芭蕾舞蹈演员,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谈她的舞鞋,却避免谈过去。看得出,因为生活中许多隐蔽的丧门星,她拒绝回忆过去,像逃避什么重大惩罚似的拼命地想甩掉影子,高傲孤独地点亮可怜的前方。后来,她结婚去了北方一个冻手冻脚的港口城市,在那,一不小心就会屁股着地。她非常漂亮,优雅,不爱说话,不太快活。不知笼罩她的阴影中有没有我的一份罪过?——这些个人轻而易举就能造成而也十分容易被遗忘的灾难,在什么故事框架中和盗火者能达到某种形而上的一致呢?——这就是我的“普罗米修斯”,博爱,有缺陷,又遭天谴的普罗米修斯。
缺陷分自省的和栽赃的,从来如此。前者和历史有关,后者,属于谣言范畴,我们绝不会接受,也不会同意是一场误会。
自己揭下面具固然是胜利,别人揭下却是失败(此话好像出自雨果)。但关键是被揭的面具后面是否有你所想要的那张脸,为了证明这张脸,你还不得不揭下自己的面具,以保障公众看到的不是魔术中的那种偷梁换柱,否则,就没任何意义。现实中有太多这样的事发生,坏人戴着面具诋毁好人,好人戴着面具被认为是坏人说好人,结果,两个都是坏人戴着面具说好人,传言就更不可靠。
绵绵不断的“脸”的斗争,或者是“给你脸不要脸的”的斗争,或折衷主义让我们沉淀,如释重负,因为那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实在是悠久。
这座城市发明了一种古老的戏法,变脸。或许是过去为讨皇帝欢心的优伶们用的,也有可能是过去探子们用的。我们得到的启发是,一个人不同的脸可以事先筹划好,用最简单的土办法——纸壳,敷彩,绳子,就能把这些脸充分地表现出来,搭配起来,隐蔽起来,然后在关节和飘动的衣袖的掩护下粉墨登场。原理很清楚,人们主要是学习它的过程和秘传的技法,也许连这些也一捅就破,而我们的臣民对此却乐此不疲,以致成为一种讨厌而不断重复的腹泻,连它的笑也很恐怖,——因为没有笑。
笑是一个花脸,呈中性。红,我们知道它是什么,比如怒气,比如革命,前进,禁止,反叛,战斗;黑,或青,我们知道是什么,严肃,惩罚,整顿,栽赃。花脸,就不太容易把握了。但我们在墙上涂鸦,画的大多是花脸,线条微微带笑,不露牙齿,尽管幼稚,但自由,无拘无束,所以很难界定。
笑在唐代的石刻造像中有一种特殊的表现法,我花了点时间研究此种现象。这种技法早已失传,不是因为技法,而是因为风俗生活。民俗生活统治着每一个人,不光是吃什么,穿什么,还有动作的无意识状态。比如我们说一个骗子能够用诗来骗取信任,就像一个女叫化子抱着租赁的幼儿在街头要钱,假尼姑剃了头穿着棉袍化缘一样—那是指现在,往前绝不会超过世人所称道的新文化。
涂鸦漫不经心地一画到墙上纸上或布幔上就显得有些陈旧,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它所依附的材料,新的反倒可疑,它的笑也不见得看出是笑。
一个人笑死,便会落为这城市最大的话柄,——等于你在一群红脸黑脸中扮演弱不禁风的花旦,主要
是会成为一种谣言。在我童年居住的那个地方(春熙路),有个邻居就是这样。夏天,老先生在竹椅上先还好好的躺着,突然,大概一在外人看来没甚么缘由就大笑起来,没儿没女,孤零零的,而且,大笑着死去,扇着纸扇,扇上画着寒山夜半客船一类。他只是那红面具中的一个。跟着,谣言四起,最通用的一种说法就是在他的躺椅下挖出了什么,——财宝,或者发报机(那个时代一般是这种猜测),前者证明他是一个趋利的投机者,后者证明他是个探子。如果挖出的是武器就更不得了,这样他就是个杀人魔王,或是说不清的什么朝代的复辟狂。类推下去很多,比如一个人被捕,出来就可能是“甫志高”,在团伙之间意见相左就是“告密者”,难道他还能是个冤枉的持方天画戟的吕布不成?没人会把他想象成—个在反复无常的环境中搏斗的普通人,无名英雄。从这个角度看,花脸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戏剧性在这里就是反常化。这类引伸法疯狂地在民间大布其阵,而且,津津乐道,妖魔化。
“地下”这个词是什么时候获得其意识形态的表现力的呢?比如说“地下党”,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地下诗歌”,许多人深受其害。
占领我们城市的间接的统治者——始皇,也就是在时间序列上第一个开始有脸谱和纪年的皇帝。他对“地下”的兴趣特别大,以致死后,无限恭敬他的人们闹了个大笑话。他的贴心大臣,率众为他筑陵墓,这项工程其实在他活着时就开始了,他还无数次亲临现场视察。一个皇帝从小就要训练如何去死,如何让人埋葬自己,隔着深不可测的陷阱观赏自己,就像活着时兔子伴老虎一样——但是隔着服装,而且不让人发现,被盗。成吉思汗在这点上做得让许多统治者羡慕不已,因为迄今他的墓室还在地下未被发现,他杀死了所有埋葬他的人和马匹,毁掉了所有的文字记录和痕迹。秦始皇虽然已被发现,但关于墓内暗道机关和大量水银的传说(史书记载了这点),吓得盗墓者只能用玫瑰和毒药画些阿里巴巴似的计划草图,和死者一起变为秘密的神话。
当时,这项工程十分浩大,不亚于修长城。风水先生认为一个初始化的皇帝,应该埋进天堂,而那时,又只能理解为地面的反面。凡人要达到天堂的惟一途径,就是通过地狱——我们不叫地狱,叫西天,在地球的另一面(与荷马的观念差不多)。而在地下究竟要挖到什么程度才算事呢,爱丽丝进入镜中世界后也问同样的问题。这个“深度”工程持续了很久,自然也就争论了很久,死了不少人,焚了不少书刊,各种异端学说遭禁,而且还是没结果。皇帝的寿命也不可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呀,没有人知道最后是草草了事,还是什么智者——比如东方朔一类,恶搞了一下皇帝(这类事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回,手法都是从地上开始在地下结束,或相反)。就我所知,这是文化中最早的“地下”之争,关乎万岁的统治者,而不在于短命的百姓。
这个民间其实很大,不是一头驴拴在一个墩子上的民间。我们听到大量的驴叫(北方称大叫驴),都是隐蔽的环境所引起的。一头驴之于一个墩子,就像一个人之于一座城市,都在那里挂牌划价叫卖,充斥市场。同心圆一层一层地扩展,波浪一样,说明什么?
每个朝代凡占领这座城市的人首先是在城墙上给它换个门牌号,过去是图腾,蛇,壁虎,枭一类。最后一个也自认为是最伟大的一个感伤地写道:城头变换大王旗。意思是,城头老是变换涂满符号的旗帜,而且都以帝国的名义,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呢?
很久以前(唐代),因为战争,皇帝带了不少画家到我们这座城市来避难。这些画家主要从事壁画的涂鸦工作,他们酗酒,携妓登高,在寺墙上画拔壁而飞的龙,天王,部众,弓弦斧柄,潜鳞翔羽,罗汉,蜿蜒的河流,雷雨,松林,墨竹……,最后一切荡然无存。谁要写过——假设是本《涂鸦,公元755-1553年,外省漫画见闻录》这样的书就好了,但不会有;假设汉语在那时就完成了白话革命;假设谁是淹没一切的果戈里,——可惜许多人在那蜷缩着,读着漫长的信,像老狐狸散步,写着,写着呢!在灯下。
马可·波罗到我们城市来的时候,寥寥写过几笔,今天我们偶尔还能看到残剩的那些特征,但很快便湮没无闻,不光是我们不大相信,就是西方人开始也不大相信,因为其经历最后是通过囚犯传出来的,对于囚犯,谁能相信什么呢?所以马可·波罗适合小说,而且,正好由一个意大利作家完成了。马可-波罗可以作为一条路线,也可以作为广场的名字。这种嗜好使我们误以为真,就像我们城市所谓的“欧洲街”——其实就侧着铺了层红地砖,做了些贴面,在柱头外面再包层白石膏的多立克柱、爱奥尼亚柱、科林斯柱、螺旋饰、檐部……,就发生在我的家门口,除了增加城市的虚假繁荣和喧闹没任何好处。
马可·波罗的文化不高,土头土脑的国际混混(今后会出现许多类似的),后来被关进监狱证明了这点。他遇到了一个宽容的游牧族皇帝(忽必烈汗)而能深入腹地,但问题是他没给这边带来什么,甚至一根火柴头,但却至少给那边带去了关于丝绸和香料更详细的传说。其中很多丝绸出自我们的城市,但那也是在他之前很久的事了。据说,当波斯人第一次和罗马人打仗时。波斯军队突然展开了他们描龙绘凤的丝绸旗帜,在天空猎猎作响。罗马人没回过神来,立即被这丝绸上花枝招展的涂鸦吓傻了,颜色带来的恐慌使他们大败而归,这是我们惟一的一次间接性的胜利。很快,罗马人了解了丝绸,并开始在贵族间秘密流行起来,再后来,甚至撕开来擦鼻子和屁股,在公共浴室里垫背,以解除魔咒,最后连输送它的那些中转站和类似耶路撒冷或伊斯坦布尔这样的东方也一块吃掉。从单方面的贡献来看,马可·波罗充其量是个烹调间谍。
三
在他之前,是一个来自印度的杂耍班子。他们吐火(这种方式至今还偶尔出现在本地房地产商楼盘开盘的晚会上,令人惊讶不已),吞刀,写稀奇古怪的字,变戏法。最精彩的是玩跳球,——这个动作,被当时的人认为是高难度的,所以惊动了朝廷,有文官记录下了这个重大事件,致使这个杂耍班子长驱直入,——以后,出现了一种惯性,凡是化了妆,玩那种摆脱引力的魔术——包括芭蕾的击步跳,都能长驱直入。
换个角度看,作为意识形态的武术,李连杰(作为符号)的本土表演,都是下盘沉稳,很少起腿,发内功振荡开来,几乎是以静制动,那些被打败的西洋拳师,则蹦蹦跳跳的,气喘步虚,很像蹀躞在羊肠道上的公山羊。但在好莱坞电影导演的镜头中,李连杰也好,李小龙也好,都像孙悟空似的在空中翻腾,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花拳绣腿,脚不粘地。表面看是东方的武功神话,实际上是古老的帝国咒语,——跟指责现代化基础不牢如出一辙。
倭寇玩刀,——甚至是学来的刀的仪式,经过细化,为此焦虑得头发稀疏,秃顶,下垂,目不斜视,弯腰,匍匐在地,这就是鞠躬——马丁·帕尔的摄影比罗兰·巴尔特表现得更直接。这下,我们又知道了,凡改头换面的仪式也能使人如痴如醉,比如如何使用奢侈
品,崇拜灶神。
天真最怕的就是感染力,一种魔术。摇头晃脑,天一句地一句。
后来,只有一个自大狂超过了这种感染力。他招募食客,大宴佳宾。夜以继日地喝酒,摔碎坛子,延续至今,说胡话,脱胯。使唤漂亮的女人助兴劝酒,客人们高兴时还用藤鞭戏弄她们的嫩背,还让饮酒者在这些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写书法。在梅树下,在枯荷旁,高谈阔论天下英雄(煮酒害死了不少人),结果,发现只有自大狂自己。不停地喝,他每千一觞,旁人就非酌一杯,要不,就不是哥们。而且,偶尔还要随兴致残忍地杀掉劝酒的女子(现在是虐待,打人,作为老板一类)。于是,喝酒的与不喝酒的也开始长驱直入,成为一种传统,一条分界线,开始无穷的缠绕与斗争。恶心,呕吐。浑水摸鱼。
酒池肉林,这就是他们深度压抑的梦想,这就充分诠释了为什么他们要用一生来鬼画桃符。其实,他们常常像本能的动物一样招供,只是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而已。
你的长衫,被猪用来取暖,结果,你思考的是一根铁丝的诞生。而且。混蛋们全绑在一根棍子上前进,为了万世流芳的美学,晃眼而过,跟着就是否定之否定……这个魔术不难,问题是,别人已用过了头。从卡夫卡可以追溯到芝若,但卡夫卡不是芝若。否定是意识形态中最古老的玩具,类似老巫师身上的鳄鱼皮。——回头试试怀疑呢。
整个的致命伤不是没有博爱,理性,而是扮成理性的大革命后剩余的群众狂欢,集体主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结果,谁也不为谁,只有自大狂,搅屎棒,虐待狂。你只需看看他们旗帜上的胡言乱语就明白了,跟吸毒一样,浑浑噩噩,十分上瘾。
我们都可以称类似的受害者为“皇后”——很坏,连坏也说不上,无知,甚至连无知也不是,只是奢侈。但在一个医生发明的断头台上——断头台正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她则临危不惧,毫发不乱,胆色十足,或许出于高贵,不愧罗马奥地利的坏血统,但刽子手就说不上了。
一堆揉皱的麻布,一堆破烂的瓶瓶罐罐。醉鬼和胡言乱语者最合得来,上窜下跳,如此生动的感染力,来自花脸所眯缝的眼睛——关键是,他们四下顾盼,泪流满面。根本不想寻找一条出路。
现在,哪怕只是看到过去(比如文化大革命)一张记录群众麇集游行的底片,你都会不由联想到回避和披麻戴孝。——有一点无疑相同,都会有死者。这点不会因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给氧化掉。但关于那个时代,许多记忆和底片已经过暗房修改。在过去是种舆论,现在被称作纪实艺术,正在寻找经纪人。
记得文革武斗中,突然,不知从哪来的死者照片,画面都是皮开肉裂,眼睛浮肿,血腥,裸露,当街飞舞,对从未见过死者的人来说,相当惊人。
在这个问题上,要特别小心那些玩针孔相机的摄影家一应该是照相师(他们许多人现在靠文化大革命的图片吃饭),他们会摇身一变成为觉悟者,什么时代都不服输,而且十分得逞。红色这个词本身就是荒凉的,这种泛滥的图像范畴大量出现在中原(比如山西一带),因为地面的黄土坡与之遥相呼应,想想淹没在耀眼的红色中的绸条和秧歌舞吧。
离那不远是甲骨文的出土地。死去动物的肩胛骨,给我印象是白色的,惨白。黄土,白骨,死亡,暗示吞并,死人社会,巫师们在上面刻满神秘的符号,祈求降雨,五谷丰登。但这些怎么也压不住黄土白骨这两种颜色的基本搭配。我们常常惊醒,双袖扑打灰尘,哭天抢地,就是由于这个痛苦而深沉的睡梦。
应该有暴行阐释学这门学问,剪掉死刑者的舌头,是为了不让她说话呼口号,剁掉其手指头,是为了不让她涂鸦写字,留下证据,就像官刑是不让太监心花怒放。有人说,过去是多和少的问题,现在是有和无的问题。应该追究施暴者的个人责任,否则,他会背插屠刀隐形地给他的乖孙儿讲神仙打仗的故事……太可怕了。
我们的大树下聚集了不少这类快活的神仙,小人的坦率,小人的直白,小人保护舌头和对受害者宽宏大量的历史。
魔术的魅力就在于变化,让你分不清毒药和玫瑰,有害的雾和你眼镜的度数,而且,阴差阳错。许多魔术师本身就是秋千上的左撇子。即使一次微不足道的小聚会,他们也要借机酩酊大醉,——更不消说纸上涂鸦这等事了,那么饶有趣味,那么像一根带有第二信号的骨头。狗的面相学,应该有这种东西,跟传统的相马术一样,豪华而奢侈。
看看我们如何重视马和轻视狗的,因为马能打仗,能测算距离——这个功能我们忘了。过去,草原上游牧族的皇帝们就是通过四匹马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奔跑来测算部族疆域的——现在叫制空权。狗忠实,——但不能拓展领域,只有一种看家的本领。凡是拓展领域,都要和马打交道,歌颂马。诗歌自古以来就是弹唱马而很少说狗的,但现在开始消沉了,只剩下了马尾巴的功能,狗也开始前进了。与其说狗,不如说宠物,大量引进。他们跨越隐蔽的环境开始嗅食物,就像大胖子们隔着几条街也能嗅出麦当劳和肯德基一样,何况还有放大器里传来的当当铃声,芳香侵略。童话里有很多狗的故事,他们宣告传统猫的破产,尤其是肥猫。鸡来贫,狗来富,猫儿来了当铺。猫只是乖,和抚摸有关。原来我们最爱说波斯猫,这是罗马贵族,至少是欧洲没落贵族的癖好,和东方的花园,盆景,假山,螺钿镶嵌的柜子,虎丘塔,孔雀屏风,洛可可艺术有关。现在,则转为猫王,普莱斯,列侬,梦露,好莱坞一类……。狗垂涎欲滴所象征的其实就是我们常常与之对抗而很难有效的欲望。
根据普鲁塔克的描述,有一次,凯撒大帝看到居住在罗马的富有的外国人,怀里都喜欢抱着小狗和猴子,在街上散步,十分珍爱,招摇,他便好奇地问别人,他们国家的女人是不是都不生孩子。反过来,得有人问我们是不是不事生产,只捏煤球,只养底层的穷苦人,还有那些烂房子。
石公子允许幼虫在肉里印制石币,印制没心肝的箩筐和许多臭皮囊。
给你画了一笔,你就该画第二笔,第三笔……直到你和伴你终生喜爱的食物寿终正寝,直到你的羽毛骨骼发生质变,灵魂冒烟出窍,直至原画再现,直到你羞愧地覆盖自身。
原画再现。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或许是自己画过,放弃了,尽管里面的每块石头都是干净的,漂亮的,每条道路,房屋,光线,都合乎当时的趣味,但最后还是被覆盖了。然后,又过了许久,空气流动着,开始酸化,我们已恍惚忘记了自己过去的工作,画布表层干裂的色彩开始剥落,原来的人、狗、墙茨、云慢慢显露出来,色彩混淆,具有某种效果。书写也有这种情况。让一种状态固定下来很困难,除非我们以幻想来结束它,就像海面上的基督,他悬空(很像梅耶尔那幅数码摄影“徘徊的圣人”),而你不能幻想他的背后有绳子、起重架、干燥的鞋。
他们因为年龄突然就拒绝了自己的职业,不懂得转移,于是,有了更多的自由的空间,颓墙,纸张,走马灯似的模特儿,包括你自己的侧影。谁会在这个乐趣无穷的漫画时代冒然走开呢——放弃你的至爱,无疑就是在内部放弃你的生命和才华,直到你有一天突然
意识到无可挽回的丧失。
如果缺乏或拒用这种天赋——古日“至诚”(《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那你就拒绝了你赖以生存的世界的变化,而世界不会等你(你算老几呢?),所以你就会像一堵过气的、没被画过的墙壁,随时随地都有被小儿翻骑亵渎的可能——或许这点人人在所难免,但你完全没有抵抗力,听任躯体像你想象的坐享其成的天使一样堕落,正是这才让人惊怵,担心。你也随时面临着被拆卸的可能,因为无足轻重,完全可能彻头彻尾只是一些砖头的堆积物,无害地耷拉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言不发。——这就是我要说的愤然而起。
我旧习未改,生活尺度却变了。先是家母去世,然后是父亲。痛丧考妣,让人悲伤,绝望,茫然!丧失亲人也就是失去倾听者,尽管其聪慧无论什么原因有时是遮蔽的。死者对生者来说就是失去感官和方位,主要是方位。谁说过,死亡像幅画挂在墙上,需要你一生来实现和磨灭它。我宁可是马格里特的那幅《来世》,而不是那些折叠的棺材椅子(他也画过此种样式),黑色的硬椅子——“椅子绷紧的中国丝绸,滑雪似的使他滑向冬天,他专有的严冬”:太阳下的墓台,其它什么也没有。阳光之下无新事,丝毫也没改变。死亡就是死亡,一只苍蝇的感染力还是一只苍蝇的感染力。妓女、贪官、恶棍、老实人、小职员、上班族、穷艺术家、逼疯得来只有脱裤子拿小铅笔当麦克风的诗人……还是这些角色。知识分子剽窃的得意洋洋。先锋艺术的愚昧无知,继续造成今天奢侈的花边新闻,而且洋洋得意,卑鄙性的侮辱。城市的审美越来越糟,陷入了高度的倦怠之中。帝国文化的感染力还是长驱直入,继续吞噬世界的空间。现在的侦察员不是提心吊胆的士兵,笨拙的间谍,而是趾高气扬坐在防弹车里的总统(比如那次布什到上海)。60年代,我扮演过一个叫冲柏的家伙,声援古巴,还有巴拿马,现在转移到了伊斯兰,没人上街,也没人扮布什。在美国反倒有反战分子上街并扮演这个傻瓜,或挖苦他吃饼干的智障问题。我们麻木了吗,还是我们已意识到了,世界的不调和是个数量问题,情况复杂化了,还是个数量问题。
好莱坞的烂电影在规模化的院线不断上映,智力和他们自己拿来开涮的总统差不多。在美式肥皂剧《咱们的小布什》里,这个家伙一边对付第一夫人,一边招待未睁眼的弃婴。而橡皮弃婴呢,则不断辱骂女权主义者是妓女,然后骑在布什的宠物背上给跑掉了,钻进了布什和老婆准备做爱的被窝。狗熊成了刺客。总统分不清上和下,大和小,里面和外面。蝙蝠侠、超人、007也不断地降低智力涂鸦复制,变为动画片。制片商明星们高喊着票房,就像布什脱口而出的“十字军”,两种疯狂的力量。英国人推销的是创意产业,贝克汉姆和他太太的手提包。法国人越来越有修养,“红色丹尼”不见了。有记者偶然发现,现在已下台的法国总统在联合国大会上读的是关于中国青铜器的杂志,并不太担心法式面包会因为伊拉克而被美国人扔进垃圾桶。倒是萨义德担心着“骑骆驼的人”和“包头巾的人”,他认为简约主义充斥西方媒体,阿拉伯空间正乌云滚滚。在他看来,美国的东方经验,还没有超过热嘲冷讽的马克·吐温和麦尔维尔,甚至对东方的想象都不具备,但它可以用炸弹开路。萨达姆死定了,只是时间问题。果不其然,真的,我的书还没写完,萨达姆就带着绳扣上了西天,快极了。而本·拉登一会儿死一会儿活,在动画片里和布什玩捉猫猫。可惜,萨义德也死了,我以为身边有人会心痛他,因为“三星堆文化”——东方学最大的诘难,我想呼吁哲学家,尤其宗教哲学家,社会学家关注这个话题,它真的需要宗教大法官了,顺便谈到了萨义德,他的东方学,一种基础胆量。回答要么过时,要么不是很欣赏。换个角度想,也是,为什么非要萨义德呢!算了吧,萨义德,可能只有身处困境的巴勒斯坦,伊斯兰能理解他。一个礼拜五,身处西北一座城市,我看到清真寺聚集着大群的白帽子,像白颈鹤一样,拿着垫子,跳下公交车、出租车、自行车就往那里跑。一种比黄土更原始的白色(接近化石),凝固了周围一切的秩序,和高地的干裂无关。我猜想,萨义德很可能就藏在一本邻居的可兰经中,随时准备翻出来——对应变化的局势,他可能会是某一页的绊索。每个人都在搬自己的灶神来应付变化的时局,或者是口味。
亚历山大大帝当初如果不是坐在那里哭泣,而有一个很好的向导,有本像样的地图,穿过喜玛拉雅山脉,最后,在我们的京都歇脚。他并不一定打仗,本来他也不是好战者,他具有长驱直人的所有戏法,比如图书馆(我们的蠹神最爱这个),比如更热闹的化妆舞会,港口风情,包括他自身的哭泣,都具有一种慑入心魄的力量。假设,他来过,留些类似塔克西拉似的遗迹给我们,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类似小俄罗斯或君士但丁堡那样的地方呢?会不会更少心计,封闭,更少残酷,冷漠,更少奢侈和浪费,以应变蛊惑的时局?——要么相反,更加乱七八糟。
我们总说“有一座高峰”,而这高峰现在则成了障碍。悲哀荒凉的小世界对我们没有用,对旅行者是一种安慰,沿途挥舞小旗,招蜂引蝶,风景变化万千,像他们邮寄到世界各地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