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型的故事性和隐型的思想性
2009-05-22贺绍俊
伍稻洋生活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北海,我想他的文字里应该飘散着北海的气息。我曾去过北海,虽然去的时候是北海最为萧条的时候,到处都能看见被迫下马的烂尾楼。但是,站在洁白绵软的银滩,眺望水天一色的蔚蓝时,我就知道了,北海的美丽是不会被任何外在的因素所掩盖的,生长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一种幸福,每一个在北海长大的人一定会热爱这片热土的。伍稻洋就是一位在北海长大的人,我过去很少读到伍稻洋的小说,所以这次接触到他的作品时,首先就唤起了我对北海的美好记忆。但我并不是说伍稻洋只是一位地域性的作家,靠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来写作的作家现在并不多见了,何况北海这样一个开放性的海滨城市是不会在一个封闭的地域文化语境中展开想象的。然而,我还是从伍稻洋的小说中感受到了北海的气息,这是因为,伍稻洋在他的小说中毫不掩饰他对家乡北海的感情,他的故事也基本上从北海的现实生活中直接取材。伍稻洋的小说完全是由讲述故事来构成的,他很少利用景物的描写来烘托人物或推进情节,我发现,唯有在赞美家乡美丽风景时,他才舍得在景色上用一点笔墨。如《明月共潮生》中,到银湾(即小说中以北海为原型的城市)来发展房地产业的外地人原尚草站在银湾的南滩上,正是被这里美丽的沙滩海景所吸引,才决定要在银湾发展事业。此刻伍稻洋忍不住也赞美起北海的景色:“东西十公里的沙滩一片白茫茫,沙子细柔洁白,在太阳光的辉映下银光闪烁,十分迷人。”当然,伍稻洋属于关注人物胜过关注风景的这一类型的作家,他对家乡的人物是充满着感情的,这一点同样能从他的小说中感受到。
伍稻洋的最大特点就是会讲故事。他把故事讲得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他也把自己的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因此他的小说很有可读性,充满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但我从小说中也感觉到伍稻洋并不是单纯讲故事的作家,他对社会人生其实有清醒且深刻的认识。因为这一点便使他的小说有了更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他常常在他的小说中表达出非同寻常的见解和思想。《明月共潮生》尽管故事十分吸引人,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对社会经济发展所作的客观公正的判断。这部小说无疑是以北海的房地产兴衰沉浮为背景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到中期,在经济过热的鼓动下,南方许多城市的房地产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一夜之间,高楼拔地而起,一夜之间,有的人凭借炒地皮炒楼盘也成了亿万富翁。但中央紧急采取的宏观调控政策,使这些城市的房地产热一下子降到冰点,同样是一夜之间,许多亿万富翁又变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在这样一个经济泡沫的非常时刻,人的欲望得到充分的表现,也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让人们感慨商场犹如战场,甚至比战场更残酷。这段生活自然也成了作家们抢手的素材。但我所读到的这方面的小说,基本上都是围绕着人物命运沉浮来讲故事的,没有看到哪位作家是以小说的方式来反思这场大的经济动荡的。在《明月共潮生》中,我发现作者伍稻洋所讲的故事则是建立在他对这场经济动荡的明确的反思上的。在我的印象中,人们谈论这场宏观调控带来的房地产大动荡时,往往是以一种贬责的态度把它看成是一帮贪得无厌的人趁机在搅乱经济。唯有这次读《明月共潮生》这部小说时,我看到了一种客观冷静的判断。伍稻洋在小说中借人物的口以历史主义的眼光和发展的眼光对北海的房地产过热现象作出这样的结论:“这类问题不应该简单地用对错来评判。历史只能用历史的眼光看。我觉得银湾是个暴发户,她赶上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抓住了这个机会,现在只是有些消化不良,只要有一个好郎中,让她吃两剂助消化的药就OK了。”对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经济问题,伍稻洋的解答也是非常深有见地的,他同样借人物之口说:“我们经济的发展总跑在制度的前面。制度总是后发制人,比如处理超标车,限制手机话费等。”我以为,《明月共潮生》的故事基调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认识之上的,因此,尽管小说的主要情节是围绕原尚草、邬海兰等人的情爱纠葛上来展开经济活动的,但这种认识支配了作者对人物性格和行动逻辑的把握,所以,作者并没有像一些商战小说那样,将重点放在揭露腐败和腐蚀人性的方面,而是以一个有着事业心的主人公原尚草在房地产上的红火到陷入困境再到走出困境的经历,折射出社会经济发展的曲折复杂过程。
伍稻洋写得更多的是官场生活,如长篇小说《市委书记的两规日子》、《绝对不说受不了》,中篇小说《游戏无规则》等,官场小说的题材更有利于伍稻洋发挥他会讲故事的特长,权钱交易中的人性迷失,情色场所的欲望放纵,伍稻洋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渲染,也不支支吾吾,充分吊起了读者的胃口。从这一点来看,伍稻洋的官场小说如同众多官场小说一样,都是侧重在权力与人性、人际的关系以及人的七情六欲方面的描写来设计情节的,这类情节无疑都会涉及权力腐败、社会公正等热点问题,因而更增加了小说对读者的吸引力。不过,伍稻洋并不是一味地追求故事的可读性,从故事中我们仍能看到他对社会问题包括官场现象的认真思考。比方说,他的成名作《市委书记的两规日子》,写汉州市委书记杜赞之被“双规”后在该市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各类人物自觉不自觉地纷纷登台亮相,窥视着官场的动向,寻找自己的机遇。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很通用化的情节设置,却因为作者对人物把握上的特别之处而让整个故事有了新意。小说中的市委书记杜赞之与市长梅初山是一对矛盾,他们为权力之争暗中使劲。而在这一对矛盾中,杜赞之相对来说是一名想有所作为的官员,真正品行恶劣的贪官是市长梅初山。当作者是这样来把握人物关系时,实际上他通过故事所要表达的内容就不仅仅是对贪官腐败的揭露了,从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中,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复杂多变的官场环境,看到官场环境对人的强大的支配力量。《绝对不说受不了》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官场上的混混如何一路青云直上,但最终仍逃脱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花花公子敖仕隆长大后就在干两件事,一件事是玩弄女人,一件事是把工厂搞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的败家子,却官运亨通,最后成为某市的常务副市长。究其原因,无非是敖仕隆有一个好家庭。他的母亲许承秀解放前参加革命,一直是当地的领导,在对老资格老革命的尊重和迁就的潜规则下,敖仕隆的飞黄腾达就变得理所当然了。他的中篇小说《游戏无规则》是一篇寓意很深刻的作品,尽显了作者在叙述上的成熟老到。小说写到未市新任市委书记常可来到未市后马上就面对深圳某建筑公司老总方惠来找市政府讨债的棘手问题。方惠的公司承包了市政府办公楼的工程,大楼建成后,政府却拖欠着一亿元的工程款迟迟不还。前任领导拍屁股走后,就把这个遗留问题甩给了新来的书记。常可怎么应付方惠呢,故事由此就开始了。欠债要还,天经地义,问题不是很简单吗?可随着故事的深入,就像剥茧抽丝一般作者将内幕一层层揭开,我们就看到了当代官场的复杂性。常可想按原则办事,可是深谙官场潜规则的市委办公室主任李晓悄悄地提醒书记,这样会损害至关重要的利益关系。对于常可来说,他既然不为自己谋利益,他既然是想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履行职责,他就能够不在乎会不会损害某些人的利益。但小说为常可展示的可能性则是,如果他执意按原则办事,那么他自己就会陷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之中,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今后的工作就无法继续开展。此时,想当好干部的常可无可奈何地发现,他要改变现状完全是无能为力了。小说的标题“游戏无规则”直接揭示了官场上一个突出的现象:官场的潜规则大于原则。潜规则的沃土培植起了李晓这样的市侩型的干部,他八面玲珑,互不得罪,但他在官场上又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是一个很有典型意义的人物。
伍稻洋从写作来说有着充分的优势,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对社会人生又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这决定了他的小说写作可以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将丰富的生活经验结构成精彩的故事,一个是以自己的思考和见解为核心营造一个新的艺术世界。目前伍稻洋基本上是走第一条写作路子,因为他擅长讲故事,所以他朝这个方向发展是得心应手。在讲故事方面伍稻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他追求生活化而不是戏剧化,因而使其故事更贴近生活的真相。但是当我捕捉到闪烁在故事情节中的那些精彩的思考和见解时,又为伍稻洋感到一种可惜,可惜他没有充分利用他自己的精彩思考和见解。也许是一种避难就易的本能使得伍稻洋忽略了对这些精彩思考和见解进行艺术构思。因为从把故事讲得生动有吸引力的角度说,伍稻洋现在所侧重的素材是最合适的。他侧重于人的情感纠葛,特别是男女的性爱,以及人的欲望诉求,侧重于世俗化的生活,这些要素无疑是讲述当代现实生活的故事时最富有刺激性的要素。但侧重于这些要素,又很难将自己的小说与其他同样写当代现实生活的小说拉开距离,因为这些要素几乎成为反映当代现实生活的小说特别是官场小说或商战小说的通用原料,除了具体的人名、场景等因素不同之外,许多小说的情节发展、人物关系等难逃似曾相识的嫌疑。也许这就是我对《市委书记的两规日子》、《绝对不说受不了》这两部小说感到不满足的地方。但我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要伍稻洋放弃现在的写作路子,一定要在思想深刻性上去做文章。也不是说,在思想深刻性上做文章的小说就一定要比单纯讲故事的小说要高级一些,要正统一些。我只是以为,伍稻洋本来就有两大优势,一是他讲故事的能力,二是他对社会人生的独到思考。这两大优势在他的小说中得到不同的处理,使他的小说呈现为显型的故事性和隐型的思想性这样一种双重性的特点。而在这种特点中,他的独到思考的优势未得到充分的发挥。如果伍稻洋将自己的两大特点结合起来,也许会开辟一个新的写作空间。也就是说,伍稻洋不必放弃以讲故事为主的方式,但应该努力将自己的精彩思考贯穿到故事之中。如果将目前伍稻洋的写作路子看成是避难就易的路子的话,那么,我建议的这条路子就是一条迎难而上的路子,但我相信,由此开辟的写作空间一定是一个独具个性的、属于自己的写作空间。
还想探讨一下伍稻洋小说叙述上的艺术特点。伍稻洋是以故事作为叙述的基点,不是以语言作为叙述的基点。以故事为基点的叙述是一种缺乏色彩的叙述,类似于美术中的线描或素描;但语言是小说叙述中的色彩要素。所谓以语言为基点的叙述也就是说主动将语言当做色彩来使用的叙述。因此以语言为基点的叙述类似于美术中的油画或彩墨画。当然,并不能说,以故事作为叙述基点的小说不如以语言为叙述基点的小说色彩丰富一些。中国画中有一个说法,叫做墨有五色。这就是说,优秀的画家能用墨表现出丰富的色彩感来。从这个角度看,以故事作为叙述基点的小说对于作家的表现技巧要求更高,否则小说就难以体现出色彩感和立体感。伍稻洋的小说以故事作为叙述基点,他讲述故事非常流畅,但在细部的处理上仍有可商榷之处,如果他能更注意小说叙述的节奏,在细节处理上更精致更讲究,也许小说的色彩感和立体感就会更加强烈。 ■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文化与文学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