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悲悯情怀观照人生
2009-05-22李东华
顾文的散文取材十分广泛,一节小小的废旧电池都能让他浮想联翩,下笔成文。题材虽无所不包,主题却基本是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就连上文提到的那节小小电池都能让他想到人生如梦,想到老子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①,而且这中间的逻辑推演毫不牵强附会。所以在他的笔下,无论是直抒生命感悟的小品文,还是旅途中的沉思以及对世相人物的描摹品评,无不显现出他对人生求索的热情和执著。早在1992年,顾文就出版过《神秘的东方之周易与人生智慧》(广西民族出版社),可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热爱和熟稔。从他的散文中能看出儒释道传统文化对他心性的滋养和润泽,这是他创作的一个背景,是沉淀在他的文字底部的一座冰山,他的散文只是冰山之一角。正因为有了这个背景,他的那些短小活泼看似顺手拈来的文章才不是随意轻飘的,正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说的:“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顾文的散文不是无根漂泊的,它有一个坚实的精神故乡,是有底子的。我认为这个“底子”是不能忽略的,是解读他的散文的前提和钥匙——他的“修辞立其诚”的创作态度、乐观豁达的人生观、无处不在的悲悯情怀、温柔敦厚的文风,无不折射出这样一种精神之光。
一
顾文从一个乡村的放牛娃到自治区政协常委、地级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其仕途不可谓不成功。他的这种身份,让刚刚看到其作品的读者,会不自觉地把他的创作归于“官员写作”。一个官员能够舞文弄墨,既颐养了性情,又给人以文化素养高的印象。因此在从政之余忙里偷闲出版一两本书,也是这些年流行于官员们中间的一种风尚。顾文自称“写作是一种自娱。就像抽烟”。这种夫子自道,更强化了我刚读他的文章时的心理偏见。细读之后才发现,除了年轻时候,写作曾是他叩响命运之门的敲门砖——和他同龄的很多中国作家,尤其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作家,在创作之始,除了对文学的爱之外,大都源自于这样一种直接的带有功利色彩的动力——他绝大部分的创作,并非是自娱自乐,也非附庸风雅,而是他的一种生存方式。换言之,他的写作姿态是相当庄重和认真的,在一个浮躁和油滑之风盛行的时代,这种质朴和诚实的姿态是其作品最大的魅力之一。
用世俗的标准衡量,顾文算得上事业有成,但他并不是一个流连于温柔富贵之乡,被困于名缰利锁之人,他有他的境界和人生追求,他是个有灵魂的人,就必须面对灵魂安顿的问题。在《你可能是我》一文中②,他这样写道:
生活如意,美女如云,鱼水床笫;随从一大帮,个个雄如虎,有势又能恃势;出门有车马,甚至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一展人生风采……
但最后也得如瘦狗,哼哼地咽完人生最后一口气。
可能,那一口气有金碧辉煌包装着,有脂粉佳丽侍候着,有许多抽噎悲歌欢送着……
但毕竟还是最后一口气,还不能变成第二口。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死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最大生存困境,此外还有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各种磨难。“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这样焦灼的终极追问,在他的作品中不绝于耳。《生活是什么》、《再说生活》、《生活是一个变数》……单看这些题目,就知道顾文的兴趣所在,思考的确是他的生命常态,而散文创作如同蚌壳,含着他对人生一个又一个难题的思索,蚌病成珠,最后他撒落给读者的,是他思想的珍珠。所以他说:“人生是什么?我常拷问自己。”③ 我觉得写作之于顾文,是他用来解决精神疑难的最便当的武器。这应该是他几十年来对写作执迷不悔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在这个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年代,很多日常生活都是匆匆而过,如风行水上,在人们的记忆中轻浅地拂过,不留一丝痕迹。顾文既然是受儒家文化熏染的作家,其生活态度当然是“入世”的了,对俗世生活保持着生机勃勃的兴趣,是他为人为文的特点之一。他很多的散文就是把仓促消逝的岁月记录下来,留给自己也留给读者慢慢品味、咀嚼、自省。文学世界有着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节奏和速度,在现世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包括头脑中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在文学作品中都可以从容展现,你大可以驻足停留,看作者怎样对一些稍纵即逝的富有意味的瞬间细致入微地铺排开来。顾文的眼光是敏锐的,他常常于常人习焉不察之处挖掘素材,让人读后产生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一般人谁会去注意一个摆地摊的女人,就算去注意,也不会仔细分辨这一个地摊女人和另一个的差异。可是细心的顾文在廉州逛街时,却发现一个地摊女人与众不同,让他发出了“把地摊的职业,做成一个赚钱的行当,可能不难,但把摆摊的职业,做得尊贵、悠闲和自足,就不易”的赞叹,挥笔写下了《地摊女人》,让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地位卑微的地摊女人,在他的笔下光彩照人,获得了尊严和尊重。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顾文在很多的散文中充满了自省的勇气,他很严厉地审视和叩问自己的心灵,我想写作也是他洗涤灵魂,砥砺意志,不断使自己的人格得以升华的一种方式。在《近来生活》一文中,作者写自己和妻子在喝早茶的时候,碰到一个多年未联系的远房亲戚,这位亲戚并不知道他的生存状况,问他:“你有工作做吗?”作者写道:“我一愣,心还轻轻地颤抖。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我。从她的问话中我大概能体会出她的生活境况。”虽然亲戚困窘的生活现状并非是他的责任,但他还是惭愧自己对亲戚们关心不够。接着,作者又写了一个老同学跟他借钱,他因为手头紧没有借给她。而另一位老同学想找他帮忙办一件事,因为他来的时候作者正在午睡,作者便没有让他进屋,而是让他把材料从门缝里塞进来。虽然这都是些无可厚非的小事,但却折磨得作者睡不好觉。他这样反省自己:
……我感到自己很卑鄙。该出手时没有出手……我知道我已经是河床里的卵石,几度沉浮,生活的激流把自己磨砺得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了!心也像卵石般硬。④
很多人对自己的缺点即使不是百般粉饰,也会秘而不宣,他们高高地举起了手术刀,却往往是去解剖别人,而很难对准自己的病灶。很少有人会像顾文这样“自曝其丑”,这流露了他纯朴率真的性情和善解人意的天性,也正符和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倡导。这显示了他对传统文化的钻研和热爱,并非是出于知识上的炫耀,而是修炼一种君子人格的理论上的储备。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来,顾文的散文不是靠技巧“做”出来的,而是从他的内心流出来的,饱蘸着他真挚而厚重的情感。司马长风在评论钱钟书的《围城》时,曾经说衡量文学作品有三大尺度,他把“作品所含情感的深度与厚度”放在了首位⑤。细细品读,确实能够感受到顾文对生命、对人类的爱,是深沉而真切的,是浓得化不开的。
二
说顾文的散文情感浓烈,并不是说他的散文是壮怀激烈或者浪漫慷慨的,相反,他的情感如同冰层下的春潮,一种冷静克制之下的蓬勃的或者伤怀的涌动。顾文对人生的态度是不粘不滞的,这源于他采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观察人生的距离。他在《浮生小记》的自序中一上来就说:
如果你在离地球一万米高空的飞机上,或者在卫星轨道上,回望我们这片眷恋的土地,你会感觉:人生是渺小的,甚至是默默无闻的。离近一点的时候,看人兴许还像小狗;离得更远的时候,人比蝼蚁更小,甚至可以忽略了。
如果我们在同一厅堂之内,同一片土地之上,也许——我们感觉人生了不起,了不得,甚至是你死我活。为争一口气,为辩一个理,为得一份利,甚至为一点点所谓面子……
站在不同的距离看人生,将得到不同的结果。一个人选定了一个什么样的距离对待人生,他这一生将在这种人生观之下,显现出它独有的人生历程。顾文自己又是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距离来观照人生呢?我感到他既不凌虚高蹈,居高临下地对芸芸众生发表一通空洞的见解,也避免陷入琐屑的现实生活的泥淖——离得真实的人生太远,完全不把红尘中的是是非非当回事,看破人生,斩断一切欲望,那就只能当和尚或尼姑了;贴着人生太近,太把人当一回事,太把尘世中的一切当回事,则难免跋涉于世俗中而难以免俗。
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距离观照人生,这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度”。俗语说“无度不丈夫”,顾文是一个讲究“度”的人。在《中餐西餐》中,他开头第一句就干脆利落地提出:“凡事要有度。”⑥ 让我们来看他的人生阅历,他初中毕业之后回家,给生产队放了一年牛,三年之后,当了家乡小学的老师,因为编撰了一本《贫下中农政治夜校课本》,引起县上的注意而到了乡镇工作,之后,又因为一篇散文《南珠新史》被编入1978年版的广西教材高一课本中,从而命运又发生了变化,从乡镇来到了县城。再后来,他走上了仕途,成为一个地级市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样的人生历程,充满了戏剧性和打拼的酸辛,顾文比起一般人,会对人情冷暖、世事变迁有着更丰富和更深入的体会。但是,顾文始终追求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讲究中庸之道,所以情绪上没有大起大落。对于人生,他既不是充满浪漫的激情,因此他的文字不是慷慨激昂式的。他也不因自己在俗世功成名就而沾沾自喜,亦不因人生的无常而看破红尘。从《宁静的馈赠》中⑦,我们看到即便是遭遇了丧亲之痛,他也只是选择和妻子躲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小楼里,静静疗伤,而并非呼天抢地号啕大哭或对命运做激愤之语。
前面已经讲过,他的散文充满对人生的思索和追问。尤其是占很大比重的充满睿智之语的小品文,更是对很多人生问题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顾文却并不凭借匪夷所思的素材来吸引别人的眼球,更不用虚空的道理训诫人。他是把生活放在放大镜下细细观察,从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凡间小事生发出很多高妙的见解。颇切合禅宗所说的砍柴担水,无一不是道。虽然写的是小事情,思考的却是大问题。因为写的是身边琐事,会让读者感到亲切好读,因为思考的是大问题,也让读者不至于陷入逼仄狭窄的思想空间。
三
顾文是以一种悲悯的情怀来观照人生的。曹文轩曾说过:“文学正是因为它具有悲悯精神并把这一精神作为它的基本属性之一,它才被称为文学,也才能够成为一种必要的、人类几乎离不开的意识形态的。”⑧ 顾文的散文之所以能够呈现出现在的艺术风貌,从某种程度上讲,是由他的悲悯情怀所决定的。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话。顾文对他笔下的人物是怀有慈悲心肠的。所以,他的散文很少有尖刻决绝之语,哪怕是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他也会笔下留情。他在《生人妻》里写了一个离过婚的,周旋在两个男子之间,和他们都保持夫妻关系的女子小可。小可曾经是被作者认定为最讲义气、最有品位的女人。当他知道了小可背后的故事后,他先是为生活的荒诞感到“胆战心惊”,言辞间流露了些微的厌恶感。但悲悯情怀让他拥有大度的心胸,让他能在愤怒之时仍然保持理性的判断。虽然小可的行为让他发指,他仍然理智地写下这样的文字:
小可绝不是那种随便可以放低的女人。她(感到)不如意的男人,可能金山放在那里,她也不动心。但如果她需要,她可以调整心态也未可知。后一点是她比那些言情女人的高明之处。但这高明又有什么错呢?
人首先是生存。生存,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第一位的。⑨
小可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作者的道德准则,但是,他没有简单地举起道德的大棒,在纸上轻而易举地就把小可干掉。他的宽容使站立在读者面前的小可,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风流成性和心计很深的女人,在情感面前,她也有她不为金钱所动的高傲的一面,所以她的令人瞠目结舌的选择一定有她的苦衷和不得已,虽然作者没有写出来,但这个女人的形象却是耐心寻味,值得读者琢磨的。一个令人齿冷的女人,他都没有放弃把她放到复杂的生存环境里去考量,去体味和挖掘她心之深处的苍凉和无奈。顾文对人物的体贴和厚道,于此可见一斑。
顾文不是那种对人性要求很高,挑剔苛刻的人,他对人类自身的性格缺陷总是抱有一种理解的同情。比如在《近来生活》中他写到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突然电话频频,而且还盛邀他们全家赴宴,但他清醒地知道:“老同学的情谊也是因‘需要才有温度和湿度长出芽来。”原来老同学有求于他。这样带有功利性质的同学情谊,在一般作者的笔下,也许就成了被嘲讽的对象,但是顾文特别能体会别人内心的苦,想到老同学无职无权在当地备受欺负,想到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求生的艰难和挣扎,他非但没有责怪之情,还不求回报地认真帮忙,并对自己态度的不够热情而充满忏悔之情:“为什么说话不委婉些呢?人家听了肯定很难受。”
正因为顾文的这种善解人意,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栩栩如生,特别传神。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人物印记,这些人大都是叱咤文坛的著名作家和学者,有陈建功、蒋子龙、李国文、陈忠实、陈祖芬等。顾文是北海人,在一次北海举办的“京津港文化名人北海笔会”中,他和这些作家学者相遇相识。这样的活动时间一般都比较短暂,所以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可能深入,由此印象而写就的人物肖像,很容易流于浮光掠影,尤其是写大名鼎鼎的人物,更免不了成为一曲没有个性的充满溢美之词的赞歌。顾文的令人赞叹之处是,他的目光的敏锐,抓取人物的典型特征可谓是“稳、准、狠”,所以相交时间虽短,顾文却能抓住每个人的与众不同之处,画下了他们决不与人雷同的画像。他这种倚马立就之才,当然还是离不开他用心、用真情设身处地体会他人的品格的支撑。尤其都是文化人,他和他们之间更有一种同声相求的默契和心心相通。李国文在《北海有顾文》中赞道:“在他的笔下,写人的,透出温馨的情怀,写事的,多有精到的见解,写景的,往往有其独特的感受,而写他和我共同熟悉的那些文学界的朋友,我常常会发出会意的赞叹。他不仅善于观察,而且善于共鸣,他不仅用眼睛扫描整个世界,更着力用心灵体会人物精神。”⑩我觉得“善于共鸣”四个字是对顾文的相当中肯的评价。顾文像一名优秀的演员,擅长深入将要扮演的角色的内心,与之心弦共振。如若不是有一颗善意的体贴别人的心,他又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顾文写蒋子龙,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当我从蒋子龙那双眼睛里,读到一些无奈和深藏在疲倦的智慧中的苍凉的时候,我内心颇为震撼。”其实不独作者震撼,读者看了也不免大吃一惊,对于一个声名赫赫的大作家,人们就只看到他表面的风光,怎么会想到他也有“苍凉”和“无奈”的时刻呢?顾文却撇开人云亦云的老套子,偏要写“大作家也有大作家的难”。因而一个个性十足的蒋子龙就立体地站立在我们面前。顾文是善于用一两个字就点出一个人的相貌或性情的特点的,比如他写蒋子龙的眼睛“很亮,看东西很准”,写到这里他拿蒋子龙的眼睛和陈祖芬的眼睛一比,在比较中每个人都凸现出自己的个性来了。陈祖芬看世界当然也很准确,不过她的眼睛里还带有一种“天真”。而蒋子龙“则带了一种穿透力。用广东话说是看东西看过‘骨”(11)。
他写陈建功,着力在“建功是一个经历了苦难,却能给人以甜蜜,经历了荒诞,却能给人实在的人”(12)。他写李国文,强调的是“他不争一日之长短,他也不负一日之长短”(13)。他写陈忠实,说他是“富矿,是一块表面粗糙的不惹眼的玉王”(14)。他写本地同行冯艺,只用“笑佛”两字就把他的精神气质全部烘托而出(15)。……顾文写人,是深得《世说新语》之妙的,用词简短,但境界全出,画出了一个人的“骨”。
四
顾文的文字风格是其人格的延伸。他的谦谦君子之风和率真的性情,决定了他文风的温柔敦厚和真挚诚恳。顾文的散文如同一个温厚的大哥,和你推心置腹、侃侃而谈,不矫情,不造作,虽然从坎坷曲折的人生一路走来,累计了很多的生存经验和生存智慧,博取杂收的阅读,也让他学识丰富,但他不卖弄,不掉书袋,没有把历史变成自己写作的后花园。他也不拽文,用着平易淡雅的文字和你谈心,解你困惑。说到底,顾文的散文创作一方面是自身心灵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也愿意和读者分享自己的心得体会,他是心里装着读者的作家。苏雪林在《徐志摩的散文》中曾经这么评点徐志摩:“读了志摩的文字,就好像亲自和志摩谈话一样,他的神情、意态、口吻,以及心灵的喜怒哀乐,种种变化,都活泼泼地呈露读者眼前,透入读者耳中,沁入读者心底。换言之,就是他整个的人永远活在他文字里。”(16) 把这话借过来评价顾文的散文也是很恰切的。
顾文在那些哲理色彩很重的絮语体小品文中,毫不隐瞒地把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袒露给读者。他在释、道等等许多方面都有许多心得,但他不会囫囵吞枣地拿些高深莫测的思想吓唬人,也不会清谈一些玄之又玄的对现世人生毫无帮助的大道理。他所讲的都是从一己之经验出发,以一颗敏慧善感的心灵体会到人类普遍的烦恼和困苦。顾文从不对那些尘世的小小的烦恼不屑一顾,相反,他乐意把自己的学识用在解决这些日常难题上,因而他的这一类文章,也颇有些实用色彩。对于处于困惑中的尘世间的红男绿女,是有着切实的指导意义的。比如《说话的学问》,会教你如何在会议上避免发表陈词滥调,如何学会聆听和引导别人说话(17); 而《缘分与机会》则教人及时把握稍纵即逝的缘分,因为人生无常(18) ……这些都是贴着真实人生的感悟,带着生命的体温,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气息,都是有感而发,绝无装腔作势之嫌。
顾文对待他人是诚挚的、宽厚的,对待自己却是内敛隐忍的,表现在语言上,就呈现了一种含蓄克制的风格。前面提到的《宁静的馈赠》一文,虽然作者并没有明确地写出为什么伤痛欲绝,而且始终没有放纵自己痛快淋漓地痛哭一场,以求放松和解脱,但是,我们分明感知到了他拼命压制的悲伤的逆流。从艺术的角度讲,声嘶力竭,肝肠俱裂,那种不加控制的情感的恣肆和泛滥,虽可能一时感人,却难以深入人心,并具有历久弥新的感人魅力。一个成熟的作家总能凭理智调度感情的涌动,使得内心的悲怆委婉曲折,达到一种含泪的微笑的艺术效果。顾文正是有着这样艺术自觉的作家,在《宁静的馈赠》里,我们能看到他在夕阳下独自徘徊的惆怅和疼痛,看到他眼睛里泪壳将破未破,拼命忍住的坚忍的表情。在波澜不惊的文字里,他的痛苦也穿透了我们的内心。这种辗转反侧、欲说还休,的确比直抒胸臆更具一种深长的魅力。
说顾文温和,并不是说他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没有原则的老好人。从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和应该是源自他宅心仁厚和后天不懈的修炼。虽然文字并非是剑拔弩张、犀利张扬的,但是,顾文还是有真性情的有话直说的人,这一类的篇章也相当地体现出了他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在他的散文创作中,游记部分是占很大比重的。旅途是最容易考验一个人的文化素养和意志品格的,顾文也就在旅途中,发现了很多值得一说的事情。比如国人在吃西餐时,不懂礼仪,多吃多占,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不讲礼貌,每每提到这些,顾文的文笔就比较罕见地有了棱角和锋芒,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深情,也就在文字中一览无余了。顾文有一篇《记忆中的一些北海人》,就是对家乡人进行“挑刺”,比如家乡人普通话不标准了,排队时有人插队了,看上去有点求全责备的意思,但其实也正是他对北海人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正如他自己在文中所说的:“说了许多北海人的‘坏话,有点‘吃里爬外。但我想以此引起北海人的注意,尽量的真善美。”(19) 这就是顾文,假如他偶尔笔锋犀利起来,那绝对不是要对谁恶意中伤,他的批评永远是忠恳的。
一个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总是无处藏身。你的才情、见识,境界的高低,总能被读者从文字中辨识出来。尤其是散文,更能看出一个作家的胸襟的宽阔与否,用心的真纯与否,学识的渊博与否。散文当然很讲究写作技巧,但沉溺于眼花缭乱的技巧终究是危险的,如果没有思想和情感的支撑,总会流于贫血和淡漠。我想,顾文的散文创作,虽然没有花枝招展的靓丽外表吸引人,甚至有些篇章因为过于朴素而不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住读者的眼球,但他的情感是真挚的,灵魂是有依傍的,文字是有阅历的。他的散文是一锅清淡的汤,用着几十年的岁月的小火,慢慢地炖出来的,一入口感觉是淡的,带着微微的涩,但品咂之后就能觉出它的滋味的绵长,一如窖藏多年的美酒。 ■
【注释】
① 顾文著:《电池、生活及其他》,选自散文集《浮生小记》,51页,香港银河出版社,2007(以下引文出自此书不再标明出版社及出版时间)。
②④⑩(17)(18) 见《浮生小记》,266、209、378、39、56页。
③ 《再说生活》,见《浮生小记》,13页。
⑤ 司马长风著:《钱钟书的〈围城〉》,见《百年经典文学评论》,368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⑥ 《中餐西餐》,见《浮生小记》,36页。
⑦ 《宁静的馈赠》,见《浮生小记》,204页。
⑧ 曹文轩著:《小说门》,212页,作家出版社,2003。
⑨ 《生人妻》,见《浮生小记》,261页。
(11) 《子龙,子龙》,见《浮生小记》,300页。
(12)《我说建功》,见《浮生小记》,95页。
(13)《李国文印象》,见《浮生小记》,311页。
(14)《“白鹿原”上的智者——作家陈忠实印象》,见《浮生小记》,312页。
(15)《冯艺印象》,见《浮生小记》,320页。
(16)苏雪林著:《徐志摩的散文》,见《百年经典文学评论》,137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19)《记忆中的一些北海人》,见《浮生小记》,142页。
(李东华,供职于中国作协创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