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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深流见气象

2009-05-22段崇轩

南方文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作家小说

静水深流式的创作态势

2007年,我在短篇小说的年度综述中说:“短篇小说整体上的式微已历多年,现在自然不能称复兴的时代已经来临,但说短篇小说走出迷惘,呈现出回黄转绿、柳暗花明的态势,我以为并非妄言。”① 又是一轮春夏秋冬,短篇小说的发展怎样呢?可以说文坛的整个格局未变,短篇小说的边缘状态未改,但作为一种较为特别的文体,在“柳暗花明”中又多了一份灵动、澹定和成熟,显示出一种“静水深流”的发展动向。这样的态势,自然难以大红大紫,引人注目,但这样的态势,更有利于它的生长、发展和自强。一年来可以说长势良好,佳作迭出。代表性的作品有:韩少功《西江月》,范小青《右岗的茶树》,宗璞《恍惚小说》,聂鑫森《塑佛》,乔叶《家常话》,刘庆邦《美满家庭》,王祥夫《桥》,笛安《圆寂》,迟子建《一坛猪油》,张炜《东莱五记》等。这些作品,显示了当下短篇小说的发展走向,呈现出一种沉静而自在的艺术追求。

文学的演进是离不开社会的发展的。从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中国的市场经济已逐渐成熟、完善,中国已融入“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进程中。可以说我们已进入一个常态的、开放的社会发展时期了。但另一方面,在社会的推进中,又不时的会出现一些新的情况、问题和困难。2008年,对于中国来说,就是一个格外特殊、影响至深的年度。自然界的雪灾、地震,经济领域的金融危机,使我们受到了深刻的精神震撼和经济创伤。奥运会召开、“神七”上天,改革开放三十年纪念,又使我们经历了心灵的狂欢和思想的洗礼。文学作为社会最敏锐的神经系统,这一切都会对它产生刺激和影响。我们看到,有许多作家,运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的形式,及时而敏锐地表现了这些重大事件。短篇小说曾被称为时代的“轻骑兵”,但现在它已清醒地意识到,在表现当下生活的敏感性和及时性上,它不如诗歌、散文,更不及新闻、通讯,因此自觉地退居二线。要不通过迂回的战略切入当下生活,要不深入人们的精神世界走进更广大的领域。也许它在处理自身和时代的关系上还有一些问题,还显得不够灵活、有力,但我们应该看到,它已经变得理性、成熟了,它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依我的观察和研究,窃以为现在的短篇小说已进入一个深入探索期,常态发展期。就以2008年的短篇小说看,全国以及各省市的重要文学刊物有五六十家,一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保守估计也在三千篇上下。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虽然有点不温不火的感觉,但一直持久不衰,国家也始终把它作为公益文化事业扶持。从作家群体看,老、中、青几代作家,大多数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有的虽然长、中、短篇小说“兼容并蓄”,但他们对短篇小说总是心怀敬意,一有合适的题材和心境就会精心成文。现在像孙犁、汪曾祺、林斤澜那样一生专事短篇小说的作家几近没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以短篇小说为主、且有深厚潜力的作家并不少见。这是短篇小说发展的一个有力保障。我们看到,在2008年的短篇小说“领地”里,老一代的王蒙、宗璞、冯骥才等依然有纯熟的佳作问世。中年一代的韩少功、范小青、刘庆邦、残雪、裘山山、王祥夫、谈歌等,推出了他们的一系列精心之作,他们是短篇小说的主力军。年轻一代的郭文斌、石舒清、乔叶、姚鄂梅、金仁顺等,在短篇小说上执著探索已成气候,给这一边缘化的文体增添了活力和生机。

现在的短篇小说已真正回到文学自身,依靠它自己的思想和艺术,去解读、把握更加复杂多变的社会和人生,去探索、揭示浩瀚混沌的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成为一种“静水深流”式的艺术。如果说报告文学、长篇小说可以凭借意识形态、市场经济生存的话,那么短篇小说则无所依凭,完全靠的是自己。它已成为一种纯粹的、清高的文体。在肯定当下短篇小说进步和成绩的同时,我们当然也要看到它的缺陷和问题。譬如它的“时代性”特征,即如何处理作品题材与现实生活的复杂关系,譬如它的“含金量”问题,即怎样在方寸之间浓缩更广大的世界和更丰盈的思想等等。倘若这些问题处理得当,短篇小说就有可能自信和强大起来。

从精神层面切入宽广现实

短篇小说应该写什么、怎样写,这是一个众说纷纭、让人困惑的创作课题。我们曾经过分地强调它必须跟踪和反映现实,我们也曾绝然地认为它应当“回归自身”和关注永恒。今天作家们终于有了一个比较宽泛、自觉的理性认识:短篇小说不排斥写任何故事情节,但更应该关注当下的生活,特别是社会的精神动向和人们的精神状态,通过切入精神领域表现更广大的现实世界。堪称优秀短篇小说作家的铁凝,就曾多次说过:“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② “小说家更应该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心灵,读者才愿意接受你的进攻。”③ 这些话无疑代表了不少作家的共识。2008年的短篇小说,在反映抗灾救灾、表现城乡一体化现实以及底层社会生活方面,涌现了一批优秀作品,标志着短篇小说把握现实生活能力的加强。

2008年初春的重大雪灾和初夏的强烈地震,给每一个国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灾难的深重,民众的团结,抗灾的悲壮,是当时急就诗歌、散文的共同主题和基调。但短篇小说却另辟蹊径,深入到了人们的心灵、精神深处,抓住了人物在灾难面前的心理图景,凸现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精神风貌。这里首先要说到聂鑫森,数十年来他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他的创作题材多样,构思精到,有一种淡雅的清风古韵。他的《塑佛》写的是那场南方雪灾的背景下,在一座叫华光寺的寺庙发生的感人故事。前所未有的冰雪灾害,不仅点燃了寺院从方丈到僧人的“报国家恩,报众生恩”的善心和义举,更激发了民间塑佛艺匠钦永其的爱心和行动,他把暂住在寺院、清除高压线冰雪的三位年轻护线工当孙儿看待,精心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为他们的野外作业作安全准备,其乐融融,亲如一家。特别是队长归来的因公殉职,更唤起了他的悲痛和崇敬之情,他慷慨捐助归来的父母和妻子,在塑造燃灯佛像时竟把这位年轻队长的形象和神情也塑了进去。“一切送光明者、护光明者,皆是佛。”小说艺术地表现了,在灾难面前普通人身上的献身精神,如何感染了他身边的人,甚至是远离红尘的佛界中人,他的精神已升华为佛的精神,世间与佛界的大慈大爱其实是相通的。作品取材机智,立意高远。青年女作家乔叶,近年来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渐入佳境,《良宵》、《最后的爆米花》、《家常话》是她2008年的代表性作品。《家常话》写的是抗震救灾中的一幕情景。但作者写抗震却没有去写“现场”的故事和人物,而是出奇制胜地选取了姥姥劝慰幸存的外甥女的“幕后”情节,整个作品由姥姥的“家常话”构成。在姥姥絮絮叨叨、苦口婆心的讲述中,我们感受到了十六岁的女孩深刻的心灵创伤以及缓慢的平复,洞悉到了一位七旬老人坚韧、宽厚、博爱的精神性格,还有中国式的母亲对灾难、家庭、国家、人生、人类等问题的独特理解,面对灾难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作者找到了一个“口小洞大”的切入点。读来感人肺腑,催人深思。还有阎欣宁的《母亲的绿丝带》,同样是一篇写抗震救灾的好小说。能把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写进作品,且处理得这样巧妙、艺术,我以为这是短篇小说的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过去,由于中国社会长期的城乡分割,因此有了文学上的农村题材、城市题材创作的划分,二者在思想内容和审美形式上有诸多不同。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城乡一体化的步伐逐渐加快,可以说这是中国最伟大、最深刻的一场历史变革。面对这样一种变化,作家必须有一种超越城市或乡村的更宏阔的思想视野,必须找到一个进入现实的着力点。范小青是当下最活跃的小说家之一,在短篇小说上更是驾轻就熟、深入堂奥。而这些短篇小说绝大部分是写城乡交融背景下的人生百态的。《厨师履历》描述了农村女子王巧金,因了结婚宴席上的假木蹄膀,发誓要“还他们一只真蹄膀”,最终成为享誉全镇的蹄膀店女老板。揭示了农民在贫困中的艰难创造和他们走向城市的精神历程。《幸福家园》则以深切、细微的笔触表现了城市人与农民工之间巨大的心理鸿沟。此外,姚鄂梅的《秘密通道》写城市人对农民工的怀疑和误解,裘山山的《脚背》写城市人与农民工面对事故的不同心态,都形象地显示了两个阶层的心理冲突和文化差异。由此可见,农民作为弱势群体,要走进、融入城市,不仅仅是经济、身份问题,更是心理、文化问题。这是中国实现城市化、现代化最难解决的课题。

近年来,表现底层社会和民众的作品格外受到关注,被称为“底层文学”,短篇小说的表现尤为突出。2008年同样涌现了多篇这类作品。刘庆邦和王祥夫是“底层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他们均以短篇小说著称。刘庆邦的《美满家庭》,保持了作家创作一贯的原生态特色和直面现实的品格。作品写一位家徒四壁、身处困境的瞎眼农民耿文心,却精心构想了一个楼上楼下、妻子贤淑、儿女成才的“美满家庭”。他的幻想与讲述,竟让村人身临其境、如醉如痴。中国底层农民可怜的生存状态、“精神胜利法”式的自欺欺人以及作家独具匠心的表现,让我们震惊和深省!王祥夫的《桥》,延续了作家细针密线的叙事方式和悲悯深切的人文情怀。小说写农民老宋,儿子在城里打工掉下没有栏杆的水泥桥,他没有去跟县里打官司、要赔偿,而是怀着悲痛与妻子默默地开始了修桥,他的“愚公移山”式的举动,终于刺激和感化了县里的当权者,立刻实施了拆旧桥建新桥的工程。老宋的义举,既显示了底层民众的纯朴与厚道,更蕴含了他的无声反抗。这一情节的捕捉和设计,表现了作家对生活的深刻发现和创造。此外,向本贵的《两个老人和一丘水田》、王保忠的《萨克斯》,叶弥的《雪人》、金仁顺的《松树镇》等,都在表现底层社会方面作出了可贵的探索。

如上所述的作品,在处理短篇文体与现实题材的关系上,作出了成功的实践。但不少作家、尤其是一些青年作家,在处理这一问题时,要不照猫画虎、就事论事,要不回避现实、拈轻怕重,应当从这些优秀的作品中得到启迪和借鉴。

重新回到和发掘“人的主题”

阅读2008年的短篇小说,我们会感到“人的主题”的凸现。“人的主题”是文学的一个永恒课题,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独特内容。短篇小说由于容量较小,不可能展示一个人太复杂的命运轨迹,揭橥人很深广的精神世界;但它灵活多变,更可以从一点一滴、一方一面,多角度、多侧面地表现作家对人生的感悟和认识。今天,人们都置身在一个变化的、全新的社会环境中,心灵的躁动、道德的失范、人性的变异,已成为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的艺术目光重新聚焦“人的主题”,用短篇小说的形式,揭示人性中的假丑恶,呼唤人生中的真善美,力图构筑一种健康的人情人性,显示了作家的艺术良知和社会责任感。

感悟多样人生。老作家宗璞的《恍惚小说》(四篇),自由的文体,简约的白描,近乎笔记小说。四个短章四个不同阶层和性格的人物,都寄寓了作家深切的人生感悟。儒家的进取入世和道家的淡泊出世思想,渗透在作家温婉、隽永的语言描述中。冯骥才的《楼顶上的歌声》,写的是“文革”年代画家、歌手与歌声的故事。歌声中蕴含了歌唱者曲折悲凉的人生,歌声中激发了画家“我”的生存信念和创作激情。透过歌声写人生,题材绝妙,思想深远。迟子建的《一坛猪油》,也是一篇写人生的好作品,借鉴了古代白话小说的传奇手法。一枚绿色戒指的戏剧性辗转,见出了几位不同人物的灵魂,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命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自然是一个传统的文学主题,但它对今天的人们依然有着警示意义。作者把故事讲述得一波三折、娓娓动听,具有生活自身的感人魅力。

“寻找”人生支点。范小青的《右岗的茶树》,用极朴素的叙事方式,讲了一个有点悲壮、有点荒诞的人生故事。年轻姑娘二秀,所以要千里迢迢、义无反顾,到南方的子盈村去“寻找”周老师、“寻找”玉螺茶。是因为大学毕业到乡村支教的周老师还有他讲述的玉螺茶,象征了一种纯净、优美的高雅文化。其实周老师已经死了,也不一定是子盈村人,玉螺茶未必只出在这一个村子、其品质以及制作方法也已经改变。但二秀姑娘却坚定不移地相信心中的图画,备尝艰辛,历经周折地寻找。事实上,她是在“寻找”一种人生的支点,人生的理想。宋剑挺的《杏花奶》与《右岗的茶树》题材不同,但同样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盲眼老人带着孙子背着胡琴,终于找到了失散数十年的女人杏花奶,但女人已经又聋又哑,生命将尽。盲眼老人的生命支点是“寻找”,杏花奶的生命支点是“等待”。他们用一生去“寻找”和“等待”,短暂的爱情竟有那么持久的力量。其实这两篇小说可以当寓言来读,它告诉人们,人生重要的不是金钱、物质、荣誉等等;而是信念、理想、爱情、忠贞等等,这些才是值得我们“寻找”的人生“支点”。还有邱华栋的《流浪者之歌》、王秀梅的《去槐花洲》等,表现的是现代都市人的情感和欲望,但分明多了理性的反省和对人生意义的探寻。

探索人生真谛。我们生存在一个急剧变动、充满诱惑的时代,人心的躁动形成了文学的浮躁,我们已经很难看到那种宁静、开阔、深邃的作品了。在这样一种阅读经验中,读到了三篇让我沉静、感动、惊异的短篇小说,它们来自有过出国留学经历的青年作家之手。他们站在另一块土地和另一种文化中写中国内地的社会和人生,而且是直接探索人的生存、命运、性格、精神的,写得那样真诚投入、自由超脱,让我们读出了内地文学中没有的意蕴和情调,读出了另一种视角下的生活图景。笛安是山西太原人,80年代出生于一个作家之家,2002年去法国留学,现就读于巴黎第四大学社会学系,近年来创作了多部长、中、短篇小说。2008年的《圆寂》代表了她在艺术上的成熟。作者以一种看似“饱经风霜”的笔触,描述了一个孤身一人、没有四肢的乞丐——袁季的人生故事。他活得那样艰难、卑微、屈辱,但对人间和世事毫无怨恨和奢求,对关爱他的邻居知恩必报,对不负责任的哥哥毫无怨言,对欺辱他的小流氓们也给予宽容,对他喜欢着的、后来沦落风尘的女孩普云,则牵肠挂肚、视为知己……这是一个奇特的人物形象,生来卑贱、丑陋,却有着顽强、坚实的生命和澹定、仁爱的人生境界,成为一尊佛的化身,成为一双“纷乱的世俗里的眼睛”。作者几乎是用一种宗教式的虔诚、慈悲情怀去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的。葛亮70年代末期出生于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毕业,现执教于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他的《阿霞》用中篇小说的篇幅,以朴实无华的口吻,讲述了一个“缺心眼”的乡下姑娘,身上那种发自内在的真诚、纯朴、勇敢、正义的可贵品格。而这种品格在健全的、精明的人身上竟越来越稀有了。难道只有“智障”的人身上才能保留这种美好的东西吗?我们似乎听到了作者的沉痛发问。欣力出生于60年代。曾留学日本、旅居美国,现为北京某杂志编辑。她的《良宵引》用优雅细腻的笔调,透过一对不同阶层的青年的错误婚姻,揭示了爱情的真谛就在两个人能不能心灵相通,任何外力和谋划都难以改变爱情的本性。人们都觉得当下的小说缺少点什么,我以为就缺乏如上三篇作品那种沉静、从容和大气。

呼唤人的美德。或许是作家痛感现实中的人身上那种美好的人情人性的大面积流失,因此他们把视野投向了底层社会的残疾人那里,寻觅着没有被污染的美的东西。傅爱毛的《会说话的南瓜》,刻画的瘸子顾三爷与他收留的一群残疾孩子,那种相濡以沫、互助互爱、忠诚团结的大家庭气氛;陈旭红的《人间欢乐》,描述的乞丐小乙与花姑娘俩人,那种与世无争、相亲相爱、共度艰难的恩爱生活。读来确实让人感动、酸楚。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并不否认作者描写的真诚和真实,但也要警惕有意识地“诗化”底层社会和底层民众、消解现实世界中的严酷和阴暗的一面。正如青年批评家牛学智指出的:“就是把眼睛蒙上,不谈现实问题,只谈‘传统文化;不谈残缺和破碎,只谈诗意和完整;不谈压抑着的痛苦和无奈,只谈勉强表现出来的欢声和笑语。”把沉重的“底层叙事”转化为虚幻的“浪漫主义”④。

不断深入文体的探索

相对中、长篇小说开阔、稳定的特性来,短篇小说是一种灵巧、精致、善变的文体。这就要求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不断感应生活自身的变化,积极借鉴先进的表现形式和手法,使短篇小说成为一种“与时俱进”、充满活力的艺术文体,从而带动小说以及其他文学门类的发展。近年来,短篇小说在变动的时代和变动的文学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开始了从容而扎实的探索。尽管我们还不能说探索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融入了多少新质,但确已呈现出一种新的气象。

首先是向现代小说艺术的探索。新时期文学中,曾涌现过一批激进的“先锋派”小说家,现在他们大都回归“本土文化”,回归现实主义了,但仍有一些真正的“探索者”孓然前行。在新时期以来三十年的文学中,韩少功无疑是一位最富有开拓精神的作家。两年前他的《山南水北》系列小说,运用的是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叙事方法和手法。2008年他的两篇新作,则又回到了西方现代小说的路子上。《西江月》描述小叫花子龅牙仔,长年游荡在旅游地花桥镇等待仇人,终于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仇家的故事。暗含了作家对阶层矛盾、社会危机的反思和忧患。龅牙仔同那位大款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他的九死一生的经历以及他的出身等等,都写得扑朔迷离,有明显的荒诞小说特色。《第四十三页》写一位年轻人乘坐火车竟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奇特经历,使用的是科幻电影中时间隧道的套路;小说中的几位人物,站出来与叙事者“我”争辩事件的真伪、甚至批评“我”的胡编乱造,又分明使用的是西方原小说的表现手法。现实与历史、真实与荒诞、事实与虚构,奇妙地融为一体,是一篇内涵丰富、想象瑰丽、构思精湛的短篇“奇文”。残雪是80年代中期就崛起的“现代派”女作家,二十多年来矢志不移。2008年她在《花城》、《山花》、《芙蓉》等多家重要刊物上发表了五个短篇小说,坚持的依然是纯正的现代派路子,但《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都未予转载,也没有见到评论家的论述,可见现代小说在当今的尴尬处境。我认真读了她的《雪罗汉》、《都市的村庄》两篇作品,前者写人类发明了创造物但反而“人被物役”的复杂关系,后者写城市人“处于悬置的恐怖中”的生存状态。虽然意象纷乱、时空含混、人物古怪,但作品尖新的思想内涵、独特的感性体验以及荒诞的表现方法,其实并不难把握,一旦深入进去,你就会有意外的收获。中国小说依然需要现代、后现代文学的激励与滋养,我们不能在这条道路上半途而废。

其次是向古代小说艺术的回归。近年来,中国古典小说叙事艺术的宝贵资源,越来越被作家们所重视、所汲纳。表现在短篇小说上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笔记小说,一种是话本小说,前一种借鉴的更多一些。张炜的《东莱五记》就是一组精彩的笔记小说,作品以山东古登州和古莱州一带的历史故事、民情风俗、民间传说为题材,展现了这一带古老而神奇的历史文化和地域特色。整个作品的主旨在于展示古代民间人与植物、动物乃至整个自然界“天人合一”的生态环境。此外,阿来《小说二题》写的依然是机村的人物和故事,石舒清《麻花客》描述了五位传奇式人物,运用的都是笔记小说的写法。这些作品深得古代笔记体“奥秘”,情节生动,人物鲜活,写法自由,语言传神,拓展了当下短篇小说的表现形式和技法。中国古代话本小说十分发达,有一套成熟的叙事模式,但它比较适用于中篇、长篇小说。谈歌把这套叙事方法用于短篇小说,前些年写历史题材,2008年写现实题材,同样运用自如。《鱼塘女人》讲述荷花淀某村杨三嫂与丈夫开辟鱼塘供人钓鱼的故事,情节有声有色,人物活灵活现,讲述方法纯熟而又多有创新。阅读文本,你就像聆听一位说书艺人的现场表演,证明了这一传统叙事艺术强劲的生命力。

营构精美的短篇文体。王蒙在谈到短篇小说时说:“我以为短篇小说的特点有二,一个是机智巧妙,一个是凝练隽永。”“……好的短篇小说就像诗,诗的语言,诗的意境,诗的情感。”⑤ 其实短篇小说的类型是多种多样的,但人们总是渴望读到一种像诗——绝句一样精美的短篇小说。2008年我们就读到了几篇具有诗的品格的优秀之作。赵本夫《守桥人》,以诗化的情节和洗练的语言,讲述了一个关于“守候”的寓言故事;郭文斌《中秋》,以温情细微的笔墨,描述了一幅人神共庆的中秋美景;陈继明《蝴蝶》,以蝶喻人,揭示了人生中“囚禁”与“解放”的哲理主题;张健《凝固的黄昏》,抓取德军围困列宁格勒中的一幕历史情景,凸现了俄罗斯文化在保家卫国战争中的强大力量和独特魅力。这些作品,篇幅精短,情节机智,寓意幽远,可谓短篇小说中的上品。精品的增多,意味着短篇小说艺术质量的提升和创作态势的活跃。

静水深流就是在积蓄力量,就是在寻求突围。我们在期待短篇小说自身变革、强大的同时,也期盼短篇小说外部环境的改善,譬如文学期刊加大扶植力度,更多的评论家参与研究,短篇小说就会推波逐浪、奔涌向前。 ■

【注释】

① 段崇轩:《边缘地带的上下求索》,载《南方文坛》2008年第2期。

② 铁凝:《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1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③ 铁凝:《铁凝文集》(之三),2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④ 牛学智:《“底层叙事”为何转向浪漫主义》,载《文学自由谈》2008年第6期。

⑤ 王蒙:《王蒙文存•你为什么写作》,25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段崇轩,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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