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自古红颜多祸水
2009-05-22刘绪义
刘绪义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芘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卫风·硕人
齐国出美女,这恐怕是三千年前人们的公认。《诗经》时代,凡称呼里面有什么什么姜的女人,百分百是来自姜太公的后代。而这些“姜女”,几乎个个都是美女。她们或者德行好,或者淫乱,总之都能弄出点风声水响。
千载以下,这首《硕人》几乎被公认为是写齐庄公女儿、卫庄公之妻庄姜之美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诗人用了五句诗来直接点明诗中美人的身份:“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这美人是齐侯庄公之女,卫侯庄公之妻。齐太子得臣是她亲哥,邢侯是她的小姨夫,谭公是她的姐夫。如此在一个人身份上大做文章,目的就是要突显她娇贵的身份。
在古代,身份的高贵蕴有的含义太多太多。一来说明其祖上是有功德之人,这不知激励了多少人为子孙后代拼尽最后一滴血。二来说明其血统是纯正的,龙生龙,凤生凤。三来说明她本人是受过贵族教育的,即便是没有功绩也有文化,没有文化也有修养,没有修养也有教养。
有了这段身世作铺垫,接下来,美女出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仿佛与上面五句诗相呼应,这里也来了五个生动的比喻。手,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朱熹说,“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可见,这样一双手不仅白净、柔软、纤细,而且仿佛从没有接触过异物,更别说异性了,这双手象征了一个处女的纯洁。
女人的肌肤本身就是一个深深的充满诱惑的陷阱,她的色泽和质感既反映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又能反映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一个怀春少女在害羞的时候,脸上的肌肤会泛出红晕,那一种白里透红的色泽,不知激起多少人蠢蠢欲动的审美冲动。而我们的民族自传说时代起,就崇尚素色或白色美。素白本身就是美的基础,孔子说“绘事后素”,一切美都是建立在白的基础上的。尤其是在古代,在农耕文化和内陆环境下,能够养就一身冰清玉洁的肤色,是多么难能可贵。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白与农耕中的黄形成鲜明的反差,起到了吸引人们观赏的诱饵作用。再加上女性的白色肌肤(阴)更接近太阳光的色彩(阳),更吻合古人阴阳调和的观念,所以古代乃至现代的男性更愿意娶肌肤雪白的女性为伴侣,就像对女性天然爱慕的怡红公子也对“雪白一段酥臂”想入非非。而凝脂一般的肌肤又意味着什么呢?脂本身就是女性的爱好,它除了色泽白以外,还有明显的质感,细腻而又富有弹性,柔润而又富有光泽,是脂的特点。为什么不是流动的脂呢?这是因为凝固的脂液化以后,给人的感觉很难看。有人以为“凝脂”缺乏生机、活力,其实不然,生机、活力并不体现在质感上,而体现在色泽上。古人有“豆腐西施”之誉,也说明了人们对美的标准重在白色和柔嫩的质感上。
领,就是颈。颈部即使是在现代都是一个最能体现女性美和魅力的部位。首先,颈部不能过细过长,又不能过粗过短。如果过细过长,则筋骨毕露,那就成了骨感美人了;若颈部过粗过短则显得臃肿肥硕,都不适合我们民族中庸之美。如蝤蛴般的颈部,正是恰到好处的。你可以想像一条天牛的幼虫,其颈部是多么可爱。从外观上,女性的颈部以对称适中、润滑而有弹性为佳;从内质上看,女性颈部还能体现一个人的高贵典雅的气质。
牙齿自不用说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以齿白为美,我国台湾的柏杨还说,“上帝造人,真是奇怪,皮肤的颜色有黑有红,头发的颜色有黑有黄,眼睛的颜色则有黑有蓝,只有牙齿一律雪白。论及女人的三围,该粗的地方粗之,该细的地方细之,论及牙齿,则势必‘该白的地方白之,才是第一等人才”。古人对牙齿的美也早有体会,瓠犀般的皓齿,方正洁白,比次整齐。
“螓首蛾眉”,说的是女子的额头和眉毛之美。额头丰满,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种明显的外在美。眉位于额头之下,眼眶之上,它和一双水灵的眼睛构成双璧,如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之类。眼睛会传神,眉毛亦传情。这就是眉毛的重要性。晏几道《采桑子》:“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以“千斛明珠”比喻明洁灵动而温情脉脉的眼神。这眼神就是靠眉和眼共同完成的。如果说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那么眉则是装饰这窗户的。古人称美女为蛾眉,就好比今人称美女美眉一样。有人说,眉毛之美的观念成熟在六朝,而其实发端却在《诗经》时代,“蛾似黄蝶而小,其眉勾曲如画”。《诗经》时代是以蛾眉为美的。甚至到了晚唐五代,仍然如此。如温庭筠的词中说,“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也正因眉眼之美,才引起了下一句千古绝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后人对此两句推崇备致。“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方玉润语)“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姚际恒语)“《卫风》之咏硕人也,曰‘手如柔荑云云,犹是以物比物,未见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直把个绝世美人,活活地请出来,在书本上滉漾。千载而下,犹亲见其笑貌。”(孙联奎语)这两句之妙,妙就妙在把前五句写美人之形,进一步神化了。或者说,前几句都只着重于美人的静态美,这二句则把美人写活了。本来,女人之美,还可以从无数的角度来写,但这里,诗人不写美人之发,不写美人之脸,更不必写美人之胸啊、腰啊、足啊之类,传神只在一点,这就够了!这样的美人,足够让人产生“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的非分之想了。
后世有大才子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描写东家之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四个美喻也脱不了这首《硕人》的樊篱。
周人爱颀硕,楚宫好细腰,汉魏标清秀,六朝喜妩媚,隋唐尚丰艳,宋金乐隽雅,明清爱妖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标准。读到这里,不禁怀疑诗中的美人就是庄姜吗?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何会落得个玉环飞燕的下场?
读到这里,不禁要问:你能说庄公好色吗?放着这么一个宝贝似的尤物不宠,却去宠别的女人,天底下哪有这种色男人、傻男人?
回想当年小姜初嫁,虽谈不上雄姿英发,我庄公也是一个贵族君子。你庄姜美则美已,我亦爱呀爱在心中。当年婚礼的隆重和盛大,恐怕以文王武王之圣,也不敢想像。
齐侯固然疼你,我庄公也格外待你。齐侯派出了浩大的送亲队伍,我庄公也摆出了隆重的迎接仪式。当小姜坐着四匹马拉的马车,一出现在卫国的近郊稍事休息的时候,我庄公就派出了雉尾披覆的王后乘舆把你接上朝中。诗中第四章,还是写这场婚礼的排场的。七句之诗,竟连续用了六句叠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芘揭揭,庶姜孽孽。”那洋洋荡荡的黄河之水,浩浩殇殇地北流入海;那撒网入水的哗哗声,那鱼尾击水的唰唰声,以及河岸绵绵密密、茂茂盛盛的芦苇荻草,这些壮美鲜丽的自然景象,都是为迎接那“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人数众多、声势浩大、清一色的俊男美女的送亲队伍。
不要怪我无情无义,我庄公毕竟是卫国的堂堂国君,又是周天子正宗的姬姓皇亲,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代国君,我心里不能只有你呀,我得把这江山、把这宗庙传到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手里,这样代代传下去啊。可是,我的儿子在哪里?我的孙子又在哪里?美人啊美人,不是我不懂得享受你的情你的爱,生为男人,我有责任。我宁愿做一个负心汉,也不能做一个亡种人啊。你的悲剧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要说悲剧只能说是你我共同的悲剧。
然而,后世没有几个人懂得庄公的心,倒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到警幻仙子出场时的情景,便道出了人世的这一段凄凉和无奈:
“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树树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