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传承的还魂草
2009-05-22耿法
耿 法
鲁迅先生曾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白莽作(孩儿塔)序》)被鲁迅称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瞿秋白遇难后,鲁迅悲痛不已,1936年他抱病汇编了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以“诸友怀霜社”名义出版,并亲自写了序言和广告。
迅翁说的是时待亡友的遗文,那么弟子保存老师的遗著又当如何呢?那更是怀揣着一团火了,不但要保存完好,而且一定要设法让它问世并得以流传。如同神话传说中的还魂草,随着老师遗著的整理出版,老师的学识人品、音容神韵都光华灼灼地复活了。而弟子在心灵中也和老师生前一样惬意地交流、共鸣、融合。这是我们民族文脉传承的一大亮点。中国古代有许多这样的事例,现今依然有这样出色的典范。散发着古典隽永的色彩,温暖着学界和人心。
先说人们熟知的诗词大家叶嘉莹和她的老师顾随。
从海外归来,在南开大学创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叶嘉莹教授。早年是顾随先生的弟子。1942年9月辅仁大学新学年开始,国文系二年级一位年龄最小的女学生叶嘉莹走进顾随先生讲授“唐宋诗”的课堂,从此开启了她师从顾先生的研读经历。顾随先生的讲课魅力,深深吸引住了叶嘉莹。顾先生讲课,款步迈上讲台,常常随心拈举一个话头,便引中发挥,层层深入,接连讲上几个小时,他讲课旁征博引,走马行空,几乎无任何课本可凭借,叶嘉莹极力心追手记。恨不能将老师之言语和神情完整地记录下来。凡是顾随先生的课,她一课都不落。1945年叶嘉莹从辅仁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任教,仍然不辞辛苦地赶到辅仁大学和中国大学去听顾随先生的课,直到1948年春离开北平南下为止。整整6年间。她记了满满11册笔记和一寸多犀的一大叠活页纸的课堂笔记。这是顾随先生多年来研究和讲授古典诗词的心血结晶。半个多世纪以来,叶嘉莹带着这些沉甸甸的笔记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和加拿大。1949年她的丈夫在台湾因白色恐怖被拘捕,次年她也被拘捕,独自带着出生不久的长女度过了一段无家又无业的困苦日子。后来她任台湾大学教授,又由台大派往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和哈佛大学讲学,1969年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颊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她融合中西文化推进词学研究,成绩卓著,海内外可谓无人出其右。几十年来,无论生活艰难还是顺利,无论天涯万里还是羁旅飘零,从青春妙龄直到白发苍苍,许多东西都丢失了,但顾随先生的讲课笔记她始终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1982年,她把8册笔记交给顾随先生之女、河北大学中文系教授顾之京,并协助、指导她整理成《驼庵诗话》(顾随先生号驼庵)出版,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随全集》。2005年。她又将剩余的全部笔记交由顾之京,整理为《顾随诗词讲记》,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哲人虽已早逝,而《驼庵诗话》和《顾随诗词讲记》在60年后的今天,仍然鲜活灵动地放射出顾先生那真知灼见的光芒和卓越的学识才华,使众多古典诗词爱好者一读便不能释卷。顿时。顾随先生复活在书中,宛如又重新神采奕奕地站在大学课堂里一般。
再说人们不太熟悉的学者屈守元和他的老师向宗鲁。
向宗鲁先生名承周,重庆巴县白市驿人,生于1895年,19岁时受到重庆名宿文伯鲁先生赏识,文先生替他筹集学费,让他游学成都,入存古学堂(后改国学院,即四川大学文学院前身)学习。那时存古学堂的校长是近代有名的经学家廖平,长于今文,广博通论,向宗鲁时时向他发疑问难,深得廖先生称赏。国学院毕业后,向宗鲁应三位经营纺织的工商业家所请,在汉口做了十年家庭教师。1931年回重庆,任重庆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33年重庆大学中文系并八四川大学。向先生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抗日战争爆发,1939年川大疏散至峨眉。1940年向先生兼任川大中文系主任。向先生性情耿直,刚正不阿,治学极为严谨,经常周济学生,诲人不倦,一意向学,好书成癣。生活上十分清苦,学校搬迁过程中旅途奔波,栉风沐雨,罹寒热之疾后又缺医少药。1941年11月竞病逝于峨眉,年仅46岁,身边除万卷残书外一无所有。屈守元从1937年起在川大师从向宗鲁先生。向先生时他教导鼓励,关怀备至。屈守元川大毕业后。向先生即让他留校担任助手。
向宗鲁先生虽中年陨殁,但是其著述甚富。在重大、川大授课时,他以《史记》、《管子》、《淮南子》、《文选》为教,简端批校,朱墨粲然,留下大量学术成果。此外他还致力于《吏通通释》的订补等。向先生不少著作计划生前未能全部完成,去世后遗稿狼藉,屈守元和他的同门王利器等人便义不容辞地担起了整理先师遗稿的重任。向先生的《校雠学》由屈守元整理,1944年12月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月耷章句疏证叙录》由王利器整理,1945年11月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周易疏校后记》原刊1941年的《华西学报》(刊出时向先生已逝世),当时只印400份,1980年由屈守元重新整理,发表于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三集,1983年由岳麓书社出版。向先生对《淮南子》批校的分量极大。原由屈守元的另一位同门王祖年辑录,“文化大革命”中失去第一册,王祖年因老病(不久去世)。无力完成,原书稿又交还屈守元。屈守元借得李炳英先生生前过录之本,补足第一册,商得师母牟鸿仪同意,交由向先生的再传弟子黎孟德,辑录为《淮南鸿烈简端记》。更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向宗鲁先生早年在武汉做家庭教师期间撰写的《说苑校证》一书出版经历。《说苑》为西汉刘向撰,原二十卷,后仅存五卷,经宋代曾巩搜集,复为二十卷。《说苑》取材十分广博,上自周秦经子。下及汉人杂著,其中大部分内容可在现存典籍中探讨源流,互相参证,但也有一些早已散佚,各种文献中无从查寻,只靠《说苑》保留了一些遗文琐语。因此更显其珍贵。向宗鲁用十年时间参校各本,博采群书,完成了《说苑校证》,清稿以四卷为一册,共装为五册。在一次过渡时,最末一册不幸堕入水中遗失。1958年先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后转为中华书局计划出版该书,委托屈守元补订该书最后四卷。屈守元采用向先生原稿。按照清稿前十六卷的奈例补订成书。原稿系向先生批注在湖北崇文书局《百子全书》本的眉端脚底和行间字隙,往往只举篇卷。未录全文。可以想见补订最来一册即《说苑枝证》第十七至二十卷工作之繁重。屈守元先生竭尽全力精心补订完成,1985年12月14日,他在写于四川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所的该书《序言》中却谦卑地说:“自愧不学,许多地方可能对向先生原著有所违失。但是,原稿俱在,不敢妄为增损。偶有浅陋之辞,辄称名(爱艮)加按语以别之。恐多数是向先生的弃余吧。”“向先生逝世后,师母牟鸿仪先生把整理遗稿、记述遗事的许多任务都交付给我。自惭浅薄。有负重托。《说苑校证》是向先生遗著中较早定稿,也是较为完备的一部,现在能有机会出版,实在是有益于古籍整理的一件大事……今年正是先生诞辰九十周年,他离开我们,已经44年了。73岁的老门生能够为一生崇敬的老师遗著出版作序,欣抃之情,可以想见。”一颗对恩师的尊崇爱戴之心,跃然纸上。向宗鲁先生的《说苑校证》全本1987年7月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之一由中华书局出版。惜向先生生前未能见到此书出版。倘若灵魂有知,他定当含笑于地下,为有这样的学生而自豪了。
如果说叶嘉莹漂泊万里,最终完好地保存和整理出版顾随的讲课笔记,开拓融合中西文化研究词学的学术途径,是横向传承其先师文脉的话,那么屈守元从抗战时期直到上世纪80年代,几十年来始终不渝地埋首整理出版向宗鲁的多种文史遗著,则是纵向传承其先师文脉。众所周知,这几十年间我们的国家和时代发生过多少巨大而剧烈的变动,然而他们传承先师文脉,实际上也即传承中华文化的努力却从未停止过。笔者联想到,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文化传承之所以没有中断、没有失传,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正是从古至今一代又一代的顾随与叶嘉莹、向宗鲁与屈守元式的文化人不懈努力的结果吗?
愿这样动人的文化佳话永远流传下去,愿文脉传承的还魂草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