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岵记
2009-05-22邵娴颖
邵娴颖
一
眼下正是二月,玉兰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这白似玉、香如兰的花朵纯洁而妖娆,当潮湿的风带着并未散尽的寒气从它们温润的肌肤上滑过时,就连望着远处出神的李舟旬也觉察到了它们摇曳的成熟风韵。不过李舟旬的心思终究不在院里的玉兰上,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开始观望的地方。那几棵桃树在厚厚的院墙与天空拼贴成的背景上蓄势待发,而河畔的柳树也像娉婷的少女侧着袅娜的身子正将长发披下来。除此之外,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有一阵子,李舟旬把茶桌移到了窗子边上,午后的阳光像村口的斜坡一样被搭进来,他往往会在看书之余把脸斜向太阳,继而又直落下来。只要把目光稍稍从玉兰树那偏一点,便能看见远处阻隔了视线继续前移的一方墙院。那个从墙院里出来的女人常常就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溯游而上,然后拾级而下,在河畔浣洗或汲水。她衣着别致,形容姣好,举手投足间更有和村中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味道。与李舟旬赶早去学校,沿途望见的三五成群在村子另一条河里一边豪迈地浣洗,把河水搅得无比热闹,一边亮着嗓子闲聊的女人不同,这个女人似乎只钟情孑然于此。太阳好的时候,女人每每洗完衣服,总脱下粉红色的布鞋,挽起裤腿,在延伸到更前面的石岸坐下来,河水漫过了白皙的小腿。这时,李舟旬恰好能望见她的侧面。阳光像纱帐一样披落,女人微微晃动的身子使阳光仿佛有了波痕,女人也成了一枝浮在水面的桃花,既恬静又生动。他想起李白那首写浣女的诗:“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怕是也只说到一点点而已。从此,李舟旬的茶桌就一直停靠在窗子这边了。
赵显尧进来时,看到李舟旬正精神恍惚地看着窗外,他瞟了眼那高大洁白的玉兰,嘴角扬起一缕心领神会的弧度。他径直走过去,在李舟旬对面坐下。
你今天怎么又没去?
突然被打破的安静让李舟旬心头陡然一惊,但他同平常一样从容尔雅地转过脸来,笑着呷了两口茶。
这可都开学好些天了……
李舟旬看着对面已有老态的赵显尧,不由又感叹他为学校过度操劳。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善良教员,从自己来到桃花岵起,一直像亲兄弟一样关照着自己,使他这个外乡人终究不至于显得过于孤凄。
这才一坐,我还真给忘了。
你的记性倒是越来越坏了。下次给你拿个日历来吧,你可别再撕了。还有,家里怎么着都该放个钟的……
你都说了无数次了。
赵显尧自己斟了杯茶,不再言语。他显然明白自己无须再多费口舌,当然他也始终无法理解一个没有时间的人到底怎么生活。村里的公鸡固然会适时地叫唤,太阳的起落天空的明暗也一如既往规律地更替着,好让村民辨别大致的时间。作为一名教员,他每天看着时间起床,上课,吃饭,睡觉……他从来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妥。当他第一次看见李舟旬把一本内容详尽的日历细细地撕碎时,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发现,不仅座钟没有,连手表也被砸坏了。如果说几年前,李舟旬迁居到这个叫“桃花岵”的地方,面对没有一朵桃花的村庄感到了深深的疑惑,而村民似是而非的回答更让他摸不着头脑,那么这突然迁进村子不免怪异的李舟旬却也让桃花岵的村民心存不解,行事间多少透露出一层提防。
赵显尧喝完杯里已经凉了的茶水,以“说好了周末”回绝了李舟旬解决棋局的要求。他历来有自己的规划,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接着他们随便说了两句,赵显尧便先回去了。
二
二月底的一天,李舟旬在与赵显尧对弈时,阳光正斜射进来,落在赵显尧身上。李舟旬在抬眼间突然看到赵显尧两鬓已显而易见的白发,在阳光下折射出触目惊心的光亮,顿时像一个在青春边缘的女人对自己流逝的年华划过的每一寸痕迹都无比敏感一样,觉得忧伤起来。窗外那河畔的垂柳正青春勃勃,天真无畏地生长着。即使不走近,李舟旬也能知道这与三月初虽然时隔短暂却完全不同的柳的模样。一到三月,柳树细小的翠叶托着的宛如桑葚般饱满的童真呼之欲出,孩子般的稚嫩的柳絮也就开始显出无限缥缈的风情了,之后便真正出落成“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曼妙少女。
那个女人提着木桶出来汲水时,赵显尧虽然仍双眉紧锁,但恰好也结束了停滞的思考,开始落子提子了。李舟旬看着女人打桃树旁经过,那正“争开不待叶”的粉嫩的桃花露出了年轻的娇笑,人面桃花相映,也显露出“方鲜类红粉,比素若铅华”的迹象来。尽管如此,李舟旬的目光很快又随紧了女人,而没有继续同往日一般,在那边逐渐生动鲜活的静象中陷入了冥想,甚至忽视了对那几棵桃树来源的思索与询问。自打年初看到那几棵桃树,李舟旬无疑沉进了更深的迷惑,他好不容易停止了质询并开始习惯没有一棵桃树甚至没有一朵桃花的桃花岵,如今却又凭空生出几棵来。李舟旬不止一次向赵显尧说到它们,言语中也明显带着希望这位素来待他不薄的大哥在桃树的问题上能给他一个真实的解释。然而当时赵显尧往窗外看去,甚至挂着一种惶惑的神情,起身到李舟旬的位置上望了望,最终也只说了句“你看差了吧”。李舟旬对赵显尧的这种搪塞的口吻感到不满,而之后几次的 “你确实看错了”,更是让李舟旬失望之极。有几次,李舟旬还在学校或者路上向他人问起过,可是他们以一种同他刚来桃花岵与之接触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目光轻而易举地回绝了他,这让人无法忍受的目光使李舟旬很快放弃了这一方法。为此,他甚至后悔了许久,责怪自己不该重复最开始就没有任何成效,除了提防就只有疏远的老路。
李舟旬注视着女人娇如杨柳的身影,好些个夜晚,他梦见女人如玉兰一般白皙温润的身体,梦见她突然转头,也凝视着自己,然后粲然一笑,面若桃花……然而这既熟稔又陌生的女人与自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永远隔着仿佛难以逾越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想到这些,李舟旬便觉得既愉悦又苦闷。
河畔的柳让人分不清是宛城柳、金雪柳还是隋堤柳,只知道它们在风的怂恿下,正竭力想变身为一屏帘幕。
李舟旬回过神来,发现赵显尧正盯着自己。他随即把目光移到棋盘上。这整洁对称而完美的正方形上所产生的茫然无际,也许不是来自宇宙天地,而源于自己的内心。不管怎么样,总有些东西深藏在里面,最让人沮丧的是,这些让旁人无法直视不能知晓的东西,在自己看来,同样如此。可是与旁人的无知无畏相比,自己隐隐察觉到却始终无法察看明白的端倪无疑加重了内心的苦恼。他脑海里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孤岛,孤立无援。他无从记起这是谁说过的,更害怕自己又开始回忆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到这里。他只希望在一寸寸游移的光影中忘记时间,或者,好好生活。可是现在,尽管李舟旬确实记不起来桃花岵以前的零星点点,他也不再试图去回忆,历史却并没有表示不会继续收纳即将成为过去的今天,时间也并没有宣告停止泼洒可以为历史为记忆提供考证的印痕。在桃花岵,他只是比所有人少了一段回忆。并且,他记忆的布帏上,眼前亲如兄弟的赵显尧,那群琅琅念着“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学生,那虽不迩近的自在生活的村民,那在树枝上啁啾的小鸟,那个女人,那些桃花……都一一留着深深浅浅的痕迹。
三
春光旖旎的三月,众芳争发。在院落的一角,李舟旬仿佛听见了那些破土萌生的生命骨节的格格声。即便如此,那“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的碧桃显然如冬日占尽风情的梅花,占断春光。在桃树的周围,几只蝴蝶扑闪着花翅,盘桓不去。乳燕的呢喃与水鸟金属般的叫声交织鸣响。在河边的一棵苦楝树下,一只红色的蚱蜢消失于深深的草丛。
阳光在空气中延展,那个女人再一次走进了李舟旬的视线,一如这些明妍的鲜花。李舟旬现在每每翻阅书卷,读到诸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的句子时,便感到流荡失守,心神不宁。
太阳渐渐偏西,一个男人进来,把手里棕褐色的食盒放在李舟旬的茶桌上。李舟旬一度把这个温良恭顺的中年男子认作了赵显尧,但他很快发现,尽管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在生活上对他也很是照顾,常常送来茶叶、衣物等东西,可是仍非赵显尧。
窗外的玉兰在夕阳的抚摸下,仿佛有了一点颜色。面对这个男人,李舟旬隐约记起,仿佛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赵显尧了。
我母亲今天正好弄了些粥,让我给您送些来。男人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温热的八宝粥,端放到李舟旬面前。升腾的热气让他想起了桃花岵里氤氲的晨雾,它们往往把一切弄得影影绰绰。
李舟旬一边用汤匙翻动着碗里的粥,一边与男人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开始喝粥。在他把最后两匙递进嘴里嚼了两口时,突然眉头皱了起来。他把咬到的硬物吐进碗里,对于屡次从男人送来的汤粥里吃到体积不小的石头,感到一丝不便表露的不满。出于礼貌,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曾经寻思过写篇关于石头的小说,不想曹老头先下手了,他的石头确实可爱得很。啊,哈哈。
谈笑间,他看见那几树桃花灿若云霞。
四
丁香隐约从死了的泥土里现出既忧悒又美丽的面庞。河边的苦楝树上,那淡紫色的簇簇碎花大胆而含蓄地拥在枝头,四月的风把花香吹得袅袅的,使人记起些什么,又忘却了什么。阳光劝走了连续几日绵密的细雨,把桃花渲染得更是风姿绰约。
李舟旬像往日一样坐在窗前。在春天,他早已不似寒冬警醒,这些雀跃的生命让他在欣喜激动的同时,常常觉得困意绵绵。他想,在阳光下,人或者有了可以像蜜蜂一样劳作的能量,或者就在安逸中愈发慵懒。
李舟旬呷着茶,随手拿起一本典籍。不久前,他从村东头一个铺子里配来眼镜,那日益模糊的字体才重新清晰起来。不过,就算他摘下眼镜,那座院墙,那几树桃花,那条河面上漂浮的苦楝花的疏影,还有那个女人,他却仿佛看得更加清楚了。他无意回忆到底是什么时候看见了它们,除了偶尔也会想起“泪眼欢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样的句子,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这无限美好的春光中,觉得时间就这么停滞了。这至今娇艳如新的景象甚至还让他产生了时间就会停留于此的想法。
楝树下,几个孩子正在游戏,他们快活的样子,像极了翩跹的蝴蝶。
也许,我曾经,也和小玩伴们这么玩耍呢。李舟旬想着,又一次觉察到了自己内心隐隐的忧伤。他即便知道,倘若不是自己的记忆有了故障,便是时间本身出了差错,这又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呢?他依然不知道来到桃花岵之前的自己是谁,他还是不清楚似乎本无桃花的桃花岵又怎么凭空生出桃树来的,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起就再没见过赵显尧了,他仍不习惯桃花岵的村民用一种惶惑躲闪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这种避而远之也仿佛愈演愈烈。那个常来看自己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河边的女人是真的与众不同,还是可疑呢?
想到这,李舟旬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试探性地又朝那看去。已经没有太阳的影子了,天空残留着它的血迹。
天完全黑了。李舟旬早就料到,那殷红的血会扩散渗透成这样。睡觉前,他同往常一样,关好了门窗。午夜的时候,他从睡梦中醒来,空气中浓烈混重的气体的味道让他感觉无比压抑。这种气体混在空气中,当他吸气时,便从他的鼻孔进入,然后吸附在仿佛喉咙的地方,使他的喉部有一种熏辣之感;而当他呼气时,却并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试图掩盖或者阻隔这种气味。他想着或许是门窗紧闭空气没有流通匮乏的缘故。他平躺在床上,逼仄的寒气使他不想起身把窗户打开一丁点。
曾经也有无数个夜晚,他躺在床上,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静寂中,彻夜难眠。他意识到往事(当然,把往事换成其他的词似乎也都成立)的存在,却无法知悉往事的内容。他一度逃避时间,讨厌时间投射的影子,可是他甚至连原因也记不起……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黎明。
李舟旬在这种浊重的气味中仿佛闻到了苦楝花香。他想起今天晚上,他在洗脸的时候看到了盆架上镶嵌的一面镜子,从镜子中,他看到了自己……仿佛头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让他无法相信时间的残忍。他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了然真实:阳光铺洒,几树桃花在厚厚的院墙与天空拼贴成的背景上灿若锦绣,河畔的柳树垂下青丝,苦楝树浅紫的碎花下,几个孩子如同蝴蝶,乳燕的呢喃和水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那个女人同平日一样从院墙走出来,向河畔走去……
五
几天后,男人拎着新添置的几件寒衣过来时闻到一股死亡的味道,随后在里屋的床上,他发现了李舟旬的冰冷的遗体,一如门外的冰雪……
六
我小的时候,零星知道了村里流传的关于从外乡迁来的一个叫李舟旬的人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为什么来。他认定自家门前不远处有一堵墙院,在那里,生长着几株桃树。许多人都看见过他从窗户往外看他所谓的桃树等事物时痴迷的神情。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一片竹林。据说他和爷爷关系很好,常与爷爷一起对弈喝茶。他原本也和爷爷一起在村里的小学任教,不过当他精神逐渐出现了问题后,更多的时间就待在家里了。他家里的典籍很多,他捧卷而读,往往忘却了时间。爷爷过了六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很快便去世了。此后,父亲便常去照看他。有的时候,父亲也会讲起李舟旬的事,说到他喝粥时,甚至把自己的牙齿当成石头吐出来。还说那年冬天,他原本是想把李舟旬带回家过大年的,却没想到……父亲的话并没有讲完,而我也不知道后来李舟旬到底又去了哪里。
后记
我并不知道该不该续这样一个狗尾,然而还是起笔了。关于这篇小说,我也多少得到了一些看法。据说看完它不仅需要可贵的理解,更需要非常的耐心。除了因为两种时间(李舟旬眼里的从二月到四月这一个春天以及事实上他精神异常后至他死去这几十年)的共同递进,以及试图揭示又掩盖住这种递进情节的絮絮叨叨的描写、许多并未作出解释的信息,更多的是由于它几乎具备所有个人创作尝试之初的种种问题。有诗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橡子说:“春天的时候,我们最先看见的总是自己的意念。”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从小说中看到此类的映射,不过我确实借着这点点缘由构建着一个框架,也努力思量了它的片断与细节,以至于在我看来,它还是完整的、连续的。此外,关于小说的名字,倘若知道《桃花源记》,甚至连玄河的《又见桃花岵》也看过,便不难看出两者间的拼接。这是偶然的,不过我想也是必然。虽然小说最终的面目与原来构思时的诸多版本有不少出入,而对擅自盗用了玄河的地名也心存不安(幸而他宽解了),但仍然用了这个题目。说到这,似乎“记”得差不多了。我想,即便我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生也未必能锻造出一朵金蔷薇来,我却是仍旧愿意一直筛取这数以百计的微尘。没有太阳,也还有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