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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神

2009-05-22

文学与人生 2009年4期
关键词:女老板丈夫

洪 放

黄瓜皮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渐渐地就感到有一些沁凉的汁液,开始往皮肤里渗透,先是表皮,然后是皮下组织,最后好像渗到了骨头里。这时候,方洁若觉出了清爽滋润。

对着镜子,方洁若对李楚说:你看你看,从前多好的面儿,生生被护肤品给糟蹋了。还是这自然美容管用。李楚笑笑,说,是啊,幸亏调整战略,这半年黄瓜皮下来,我们的大美人还是那么动人依旧。李楚笑起来其实也很好看,她永远不多说话,不多动作,连脸上的五官也安安静静的,这是方洁若同李楚成为闺中好友的一个重要理由。方洁若在给别人介绍李楚时,会玩笑地用“青梅竹马”来形容,虽然不尽妥当,但也多少使人明白,她们是一同走过很多年风雨的密友,虽然她们认识之前,已经分别成家了。

方洁若的丈夫在政府机关工作,是个科级干部。李楚的丈夫在部队,去年调回到青桐县人武部当政委,丈夫回来后,一家人虽说团聚了,事情也变多了。李楚有时也在方洁若面前抱怨,说原来的两地分居还好些,总不需要一天到晚看着一张男人绷着的老脸。方洁若笑着问:怎么成老脸了?以前不是说好的吗?李楚笑着道:那是以前,隔着距离。现在好了,没了雾,木头人一个。其实这一点方洁若清楚,李楚的丈夫大概在部队呆久了,性格上有些木讷,不像自己的丈夫,一天到晚在机关里混,成了油子。她劝李楚:木讷的人真诚,这样的男人可靠。

自然美容法最大的不好,就是花费的时间太长。好在方洁若有的是时间。她原来在县剧团唱戏,剧团散后,她也就无戏可唱了。她现在最大的时间分配,就是美容。闭着眼,黄瓜的汁液在皮肤里流淌。方洁若听见手机响了。手机就在身边的桌子上。她拿过来,一看号码,心里就扑通了一下。这个号码,现在是方洁若的一块心病。她把手机放回去,可是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短信,她迟疑了一小会儿,还是拿过手机翻看了下。短信的内容只有六个字:我周日去青桐。

方洁若差一点从窄床上跌下来,定了定神,她第一个反应是迅速删除了这条短信。她用眼盯着手机,生怕从里面又蹦出什么来。手机却没有动静了。

方洁若干脆把脸上的黄瓜皮全部去了,用温水洗了洗脸,然后,她坐下来想让自己静一静。但是,她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来了。“我周日去青桐”,这短短的六个字开始在她眼前晃荡。她本能地挥了挥手,字还在眼前。而且,她明白,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不管你回复不回复,他一定会在周日来到青桐,一定会在某一个地方找到你。事实上,方洁若知道自己这一刻已经没有了退路。一个月前,当这个人第一次告诉她要来青桐时,她还以为他是在说着玩儿。可是,后来一看,他的认真就像他说话的风格一样,没有一点含糊。她这才知道,这个本来是年轻人的游戏,让她玩出了问题。

方洁若很清楚,如果她真的去同这个人见了面,后果也许就不是她想看到也不是她所能控制的。虽然她一贯大大咧咧,但是,她从来没有轻视过现实的生活。她也是一个需要安静的人,然而接下来的事肯定会打破这种安静。她无法想象,安静一旦被打破,会存留怎样的波纹。

方洁若算了算,今天是星期四,离周日还有三天。三天很快,一眨眼就会过去。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她是不会去见这个人的,但是,她又无法拒绝。拿起手机,她拨通了李楚的电话,说:下午三点,我在红房子等你。

李楚同方洁若坐在一起,两个人的距离就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当然这是指相貌。李楚在学校里众多的女老师当中,找不出特别的不合适的地方,可是,跟方洁若坐在一起时,方洁若光光滑滑的脸面立即让李楚变成了一个稍稍有些暗淡的女人。李楚其实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她愿意。她欣赏方洁若的美丽,甚至暗暗地有些崇拜。

服务生已经把茶送上来了,绿茶在杯子里的样子十分好看。李楚抬眼看着方洁若,轻声问,怎么啦?听说你家的又要升了?

方洁若笑笑,这不关我的事,他升是他升,我只管过我自己的日子。说完她的眉头皱了下,这一皱,李楚看出了方洁若今天找她出来喝茶是有心事的。她笑着问方洁若是不是有什么事,问着就把眼盯着方洁若看。方洁若叹了口气,说,还真有事。方洁若就开始说起她跟上午发短信的这个人的事。说其实也就是三个月前,她刚刚从县剧团回来时,闲着无聊上网,就与这个人聊上了。这是个外国人,在广州的一家公司工作。其实……方洁若看李楚瞪大了眼睛,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聊着,觉得很投机。中间有一阵子,她不想聊了,可是心却一时收不回来,想着网络毕竟是虚的,反正不影响现实生活。后来……

李楚把茶杯往前推了推,也不急着问,眼睛里的神情却是急巴巴的。方洁若伸手在李楚的额上点了下,说,看你急得!真的没什么。可是现在他要来了,说周日到青桐来。

周日?李楚算算,说那快了,就三天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吧?

当然不知道。知道了还能这样?方洁若猛地喝了口茶,然后喊服务生过来添水。水添满了,李楚也回到了一开始坐的样子。方洁若把茶杯转了个圈,说,我不会见的。可是,这个人我知道,肯定要来。既然来了,他就能找到我。

找到就找到吧,见见又能怎样?李楚望着方洁若。这会儿,方洁若倒不像平时那样咋呼了。

我不想见,也不能见。方洁若说。

不能见?李楚问出这句话,但很快就明白了方洁若的意思。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哪能不懂?但她还是小心地问了句,你是不是陷得太深了?

没有。不过……那只是网络上的,我不想回到现实中来。方洁若的脸一下子红了。

李楚也担心起来。

两个女人在下午的时光里静坐着。茶叶不断地淡下去,李楚找不出合适的方法来告诉方洁若。

怎么办呢?李楚问。

方洁若有些无奈地说,我要知道还找你?方洁若说着望着李楚,突然笑道,我倒有个办法了,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怎么不愿意?李楚说,快说说。

干脆你去替我见他好了。方洁若说完,李楚的嘴就张大了,方洁若说,我就知道你不行。

我怎么见?我又没和他交往过。

我只是说说,又没真的叫你去见他。方洁若有些隐隐的失望。

不过这也是一个法子,李楚却回过话来,反正只是见上一面,见完了就走人。我对他也没什么感觉,见见也不怕。

就是这样,你见他,跟我见他不一样,感觉不同。你就当去见一个学生家长,见完了就让他走。方洁若有些期待地望着李楚。

李楚沉默了一会,笑道,谁让是你呢?不过,我还是得做点前期准备工作,不然太不像了。

方洁若道,我回去把我们的聊天记录扫一些给你,还有他的资料。

这就好了,李楚说,不过这事不能往外说,我们家的要是知道了,弄不清原委,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洁若笑着说,我明天就把这些拿给你。

两个女人终于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她们开始逛街,晚上又一块吃了快餐。方洁若特意把一块鸡腿放到李楚的盘子里,李楚笑着说,这不是提前给的奖励吧?

晚上丈夫回来的时候,方洁若正倚在沙发上看一部外国片子。一对外国情侣,在绿树浓荫的公园里散步,接着拥抱、亲吻。她看着竟然有些脸红,心里悄然动了一下,旋即就回过神来,关了电视到卧室里。她把被子拉开了,躺在被窝里,突然很想丈夫过来……

丈夫却一直没有过来,方洁若听到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了,接着是丈夫喝茶的声音。她想喊,却没有。她滑下身子,钻到被子里。这一刻,她却想起了李楚。本来是一个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联的人,现在被她拉了进来,而且还要去饰演这个事件的主角。想想还真有些荒唐,又有些可笑。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她得把电脑里的聊天记录下载一部分,方洁若想,那些聊天记录全部下载,怕也有好几百页了。当然不能都下,有些内容她早已删除了,有些没有删除的,也不能给李楚看。要下载给李楚的,只能是一些零碎的记录,让李楚大概知道事情的一些状况。另外就是要将网上关于这个外国男人的资料,和她自己在网上填的资料,也拿给李楚。在网上,她不叫方洁若,叫杨柳依依。这个男人的名字更有意思,叫我爱中国。

一个外国人,叫我爱中国,这是一开始方洁若同他聊天时探讨过的一个问题。就是从这个问题开始,方洁若发现这个外国男人对中国知道得比她这个真正的中国人还清楚。从一个西方人眼中来看中国,这对方洁若很有吸引力。从自然风光,到民族文化,到吃,到美,到爱情,方洁若,不,这个网名叫杨柳依依的女人,感觉自己一步步陷了进去。等到她想回头时,她已经对这个叫我爱中国的外国男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依恋。她在心里一直觉得这很遥远,因此,这种依恋并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她仍然爱着她的丈夫,同丈夫拥抱,亲吻,热烈而有秩序地做爱。她喜欢丈夫身上的味道,混合着烟草与风尘的气息。但是,当她一个人呆在家中,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时,她立即进入了这个遥远的外国男人的世界。她随着他行走,说话,思想,调情,暧昧和互相热爱。

如果……方洁若躺在被子里想,如果这个外国男人不在这个时候要来青桐,也许……

方洁若没有再往下想,她听见客厅里关电视的声音。接着听见丈夫进门,她闭上了眼,刚才的想法却消失了。

方洁若本来准备到李楚的的学校里去,但是,临走到校门时,又改变了主意。她拢了拢前额上的一缕头发,这缕头发早些年是黄色的,还曾经变成过红色,甚至有一次还变成过一周的绿色。但是,自从她采用自然美容法后,这头发变回到了黑色。李楚说:其实还是黑色好,自然,有东方女人的美。当年方洁若同现在的丈夫谈恋爱时,丈夫爱她一半是因为她的人,另一半就是因为她长长的黑头发。前几年,她不停地在头发上捣腾,一开始丈夫明确反对,后来反对无效,也就只好作罢。不过有一点,丈夫不太愿意抚弄她的头发了。虽然现在改回来了,丈夫还是很少抚弄。她问他,他就笑,说我不喜欢这头发里曾经有过的味道。

也许就是像方洁若这样看似前卫的女人,越能够不断地接受新鲜事物,也越能够很快回归传统。越是古老,越是新鲜,方洁若这样告诉李楚。李楚笑了一笑,说,那还不如回去当兵马俑呢。

方洁若站在校门口,拿出手机呼叫李楚。李楚正好接了,方洁若说,我在校门口,你出来下。

李楚很快出来了。李楚今天穿一套青色的套装,一看就是个一本正经的女人。方洁若把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交给她。李楚拿着晃了晃,笑,这可是天大的秘密啊。方洁若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忧伤地看着李楚。李楚道,这东西可不能随时看。正好这几天他出差了,我先研究着。

还研究啊?方洁若差点叫了出来,但是,随即就改了口,是要好好看看,可一定要保密。

放心,虽然我不能做到形似,但尽量做到神似,好了吧?李楚把记录纸放到包里,又拉上拉链。方洁若说,那我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方洁若说完转身去商业街。前几天她看中了佳人坊的一套衣服,可是颜色不好,女老板说今天要来新货。她喜欢逛街,可她不是那种看上什么就买的女人。反正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磨,不仅价格,包括质量,磨到最后总是好的。有时,李楚陪着她一道,对她慢慢磨的劲头看得都有些过意不去。往往是连着试穿了五六套衣服,结果一件不要就甩手出门。出门时,方洁若若无其事,李楚却总要回头对老板抱歉地笑笑。

佳人坊的老板是个广东女人,长得却白白净净,说话也像江南女人般轻声细语。方洁若第一次进佳人坊,就被这女人夸了一顿,说她来到青桐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标致高雅的女人,有品味,有内涵。那次李楚也在,女老板夸完了方洁若,转身对李楚说:太职业化了,不过职业化也端庄。李楚一直对这话耿耿于怀,后来还坏了方洁若好几件衣服的生意。

进了佳人坊,店里除了女老板,就是衣服。这种情形,完全符合佳人坊这样高档服装店的形象。越是高档,越是人少,所谓高处不胜寒。方洁若先瞄了眼衣架上的衣服,颜色果真丰富了。她再看一眼女老板,女老板却没有声音,她再看,这广东女人正专注地在一台手提电脑前操作。方洁若喊道,嘿!

啊!女老板抬起头,有些慌乱地起身过来,说,正没事上网呢。你要的颜色到了,喏,就在这。说着指着左边架上的衣服,让方洁若看。

其实方洁若刚才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件,对于好看的衣服,她有与生俱来的敏感。但现在,她没有再过去看衣,而是站到女老板的手提电脑前。聊天室的图标正在不断晃动,小小的企鹅在蹦着。女老板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正跟朋友聊天呢。你平时也聊吧?

我……很少,当然也聊。方洁若回答完又瞥了眼小企鹅,还在蹦着。

其实我以前不聊的,女老板回了几个简单的字,抬起头突然说,前几天我和老公离了。

离了?

离了,他在网上聊天认识了一个,跟人跑了。女老板忽然笑道,这不,我也聊上了。

方洁若心里一动,沉默了一会。女老板已经关了电脑,拿了把小椅子让方洁若坐下。两个漂亮的女人坐在佳人坊有些阴暗却沉静的光线里,周围静静的服装,把这间不大的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都映得有些生动。方洁若知道现在她要进入一个女人的故事了。

女老板望着方洁若,眼睛里的光却是淡淡的。方洁若问,多久了?

就这半年的事吧,女老板说,我也不知道。等知道了,他也走不出来了。只好让他走。

你没努力过?

努力?没用的。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人长得有些样子,看起来外表很潇洒,其实骨子里很传统。他们男人不同,一旦走出去了第一步,再想拉回来就难。就算是拉回来了,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男人了。就像这衣,被人穿过了,看着就别扭。

那……方洁若说着看看四周挂着的衣服,心想也是。

女老板却还在说,想想也怪我,忙着生意,忘了顾他。不过,我这一上网,网络上还真的有些名堂。你也上吧?有没有聊得投机的?

方洁若暧昧地笑笑,摇摇头,说,那虚头八脑的东西,我才没兴趣呢。

说着这话,方洁若不觉脸有些发烫,好在光线有些暗,女老板是不会注意到的。她想起网名叫我爱中国的这个男人所选择的图标,那是一只很肥大的企鹅,晃悠的时候,笨拙得可爱。

想着,方洁若又笑了一下。

女老板还要说,店里进人了。方洁若拿着自己看中的衣服出来,她手里拎着衣服,肩上挂着小包,头发又黑又长地飘在青桐城的阳光下,外表看起来,除了漂亮,还是漂亮。

晚上,方洁若到公婆家去吃了饭,顺便看看孩子。吃完饭,李楚的电话就来了。李楚说她看了一下记录,不太全面,有些东西还想见面谈谈。

方洁若生怕李楚的电话讲个没完,就说那好,我到你家去吧。心里却想,这个李楚,看来认真了。

李楚是个老师,认真是她的一贯特点。李楚把记录认认真真地看了,还在重点的地方用红笔打了杠子。比如我爱中国说,你总是像点心般可爱。而杨柳依依回答道,这是理想中的点心,只能看不能吃。李楚问方洁若,这是你们经常用的称呼吧?

方洁若红了脸,没有回答。李楚道,这个我一定要弄清楚,不然到时就出洋相。

方洁若点点头。

李楚把纸一页页地翻了一遍,说,我整个看了,应该说虽然不完整,但是很动人。也难怪你陷进去了。我这样看的,你听听。我觉得这个外国男人,很喜欢中国文化,他对中国文化和自然都有些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外表潇洒、内心古典的中国女人,从这聊天记录可以看出,你正好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他在聊天中,还一直在暗示你,他到中国来,不仅仅为着中国文化,还为着要寻找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而现在你就是。

不会吧?方洁若听着有些惊讶。她想李楚仅仅看了这么一点,就分析得这么到位?她虽然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深。

李楚歪着头,望着方洁若,问,怎么不会?这不写在纸上吗?真是当局者迷。

方洁若笑笑。李楚说,就我看的这么多,我坚信你要是真的见了他,一定就栽进去了。陷得太深啦,不知不觉。太深啦!

现在不谈这事了。我问你,你准备怎么去见他?方洁若问。

这我倒还没细想,一步步来吧,先研究。李楚说。

方洁若有些着急,说,今天都星期五了,还研究?好好想想怎么见吧。

李楚调侃她,现在急了?聊天时怎么不急?

方洁若的丈夫平时在外面吃饭多,很少在家,但是,每周他总有一顿必定在家吃,这就是周六的晚餐。这一餐严格地说,也不是单纯为陪方洁若的,而是因为儿子每周仅仅在家吃这一餐饭。因此,这一餐对于平时做饭马虎的方洁若来讲,必须认真准备。她要让儿子和丈夫吃得快乐些。

上午九点,方洁若起床后,匆匆地吃了些点心,喝了一杯茶。喝完茶,她打开了电脑。最近一段时间,她晚上基本不上网了,她怕看到我爱中国的那个晃动的图标。她每天上午例行地到网上走走,看看娱乐新闻,读读美容保健方面的帖子。聊天室一直开着,但是她自己隐身了。她一开始也有很多网友,渐渐地就像春天的桃花,一一谢了。说是谢,不如说是被她的冷漠所打落了。我爱中国是个例外,先是不着边际地聊,后来等到她感到正在深入时,她喜欢上了。她不喜欢一上来就称赞,一说话就情色的网友。在网上,她觉得她更是内心的,而不是外在的。

这个发了短信要周日来青桐的男人,突然也从网上消失了。昨天,今天,一直没看见。也许他正在暗处。这种消失,更加表明了他的坚定吧。

不过现在,方洁若的心镇定了些。她觉得她同李楚研究出来的办法,简直就是一个天才的办法。李楚也许已经想好了怎么去见这个男人,准确点说,怎么去替她见这个男人。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李楚只是在完成一次为朋友而完成的任务。李楚多年来的理性,使方洁若有把握,有信心。

信心十足的方洁若关好电脑,出门买菜。下了楼,春天的风毫无顾忌地吹过来。风里有淡淡的香樟的气息。方洁若深深地吸了一口,肺里似乎都被染上了香樟的绿色。

菜市场就在离方洁若家不远的后街,她先是转了一圈,买了两条孩子爱吃的鲫鱼,又买了两段猪腿子,丈夫喜欢红烧猪腿。然后她买了两斤小白菜和一点豆腐,回头再称了些瘦肉,外加两个炒菜的小菜。出市场门时,她看到上海卤菜店前围了不少人,也就挤进去,买了一斤鸭脖子。拎着一大包菜,方洁若掏出手机来想看看时间,却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李楚的,一定又是那事。方洁若把手机放回包里,穿过巷子,往家里走。

正走着,一个男人喊住了她,“方洁若!”这声音陌生得没有一点记忆。方洁若回过头,看到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男人,但是那脸还是从前的样子。她想起来了,你?

还记得吧?刚才看着挺像,就喊了。果真就是,男人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方洁若微微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高傲的小公主。

男人也笑道,都十几年没见了。听说你不在剧团了?

方洁若心想这男人虽然长年不在青桐,可知道的事儿还挺多,就笑着说,剧团散了,回家了,全职太太。你呢?还在外面?

青桐城里容不得我,不在外哪行?男人摸摸后脑勺,开了句玩笑。还在北京,下次请你过去?

我当然想去,不过我不是那个年龄了,谢谢啊。说完方洁若做出要走的样子。男人赶紧说,有空请你喝茶,行吗?

这语气一下子使方洁若回到了高中时代,这个男人,不,那个时候还应该是这个男孩,小心翼翼地问她,想请你看电影,行吗?她没有答应。那是唯一的一次。从此,这个男孩就从她身边消失了。一晃十几年,这些都仿佛是沉在水深处的影子,突然一下子翻了出来。她感到一丝丝甜,却也有一丝丝苦。

但是,方洁若还是面对着男人期待的目光,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向家走去。她一直往前走,快到楼下的大门时,才回头瞄了一眼。男人正转过身去,背影显得单调而无奈。

方洁若暗自叹息。在每个人的身后,也许都会有许多永远在暗处关注的目光,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就像现在,她的脑子里又涌出我爱中国的图标,她和我爱中国一直聊着。这个外国男人发来了他的照片,照片上,这男人很阳光地笑着。她也曾想发一张给他,并且暗地里选择了一张自己在江南拍的照片,底子上是一望无边的油菜花,她穿着水绿的线裙,浅浅地笑着。她觉得这张照片是一张照到了她骨子里的照片,她很喜欢,然而她终究没有发给他。他的照片,她反复看了几次后,也删了。

开了门,她刚把菜放下,李楚的电话又来了。李楚说,在家吗?

是啊!方洁若喝了口茶。

那好,你等着,我就过来。李楚也没等她同意,就挂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柜子上的花瓶空着,早已没有插花了。除了钟摆的声响,一切都很静。她干脆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眼前是一片很虚茫的景象,好像小时候炊烟升起时的感觉,很遥远,很广大。

李楚在按门铃了。方洁若开了门,李楚进门就问,怎么了?心情不好?紧张吧?

方洁若没有说话,给她泡了茶,然后坐下,问,看你急的,又是……?

还能是什么?我想好了怎样见面。跟你说说。李楚看着方洁若,方洁若好像并不是十分关心的样子。李楚就问,到底想不想听啦?

当然想,说吧,方洁若笑道。

李楚便将自己设想的见面方案说了,其实也没什么方案,就是几条原则,见面保持一米距离,打开房门,不一起出门,不吃饭,最多不能超过一小时,一次性结束,不留尾巴……李楚把它搞得像是给学生上课的备课笔记。

方洁若听完笑了下,李楚问,笑什么呢?不行吗?

当然行!我看你比我还紧张了。方洁若说。

李楚沉思了会,突然问,假如他要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怎么办?

不会吧?方洁若说着心里却没底,要是真有,就立即走人。

我也是这样想。李楚又问,这两天,他有消息吗?

没了,隐身了。方洁若说完望望李楚。李楚的脸有些红,大概是刚才外面的春风吹了的缘故。

这个方案你没意见吧?李楚凑上来问。

没意见,反正是你去见。你看着行就行。方洁若笑道。

李楚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得回家做中饭了。就明天了,唉!

方洁若也没留,李楚走到门口,回了头问,有这男人的照片吗?

没有。以前他发过,不过删了。方洁若说着摊了摊手,又说,一个典型的外国男人的样子,很阳光。

很阳光?唉,怎么删了呢?啊,不说了,我走了。李楚转身出了门,方洁若站在门边看她转过楼梯,才轻轻关上门。她感到有些奇怪,明天就是这个男人来青桐的日子了,她却反倒觉得轻松起来。相反,李楚似乎比她还紧张了。

中午,方洁若简单地吃了点面条,一个人在家,吃完后无聊,又看了部大片。说是大片,看到中间让她睡着了。春困,干脆上床,直到孩子开门的声音吵醒了她。儿子一进门,就摸到电脑上去了。方洁若看看手机,又有好几个李楚的电话。她给李楚回电话,李楚很急地问,你和他通过语音吗?

没有。方洁若说的是实话。

他问过你喜欢的颜色吗?李楚又问。

这个……好像问过。方洁若也记不清了。

李楚的声音马上追了过来,你怎么说的?

大概是说浅绿和青色的吧,还有蓝色。方洁若想了想,问,这个不重要吧?

重要啊,不然人家认为你不重视,敷衍。李楚的语气有些古怪了。

呵呵,你看着办吧。全权委托了,行不?方洁若听见李楚在那头莫名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方洁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清炖鲫鱼,红烧猪腿和清香可口的小菜。丈夫告诉她,县委主要领导已经暗示他,这次提副处他在名单之中。方洁若说那是好事啊!孩子也凑上来说班上有人给他写情书了。这倒让方洁若吃了一惊,丈夫却笑着说,好事,说明你有魅力啊!

电话在最不应该响的时候响了,方洁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本来,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丈夫并没有停止运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加速了。方洁若想伸手去接电话,丈夫用身体阻止了她。电话铃声正好也停了。

方洁若又闭上了眼,她有一种感觉,刚才那个电话是李楚打来的。

其实,李楚知道周六的晚上是方洁若夫妻两个人的特别时间。这一点,方洁若和李楚曾经交流过。按理,李楚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但是,刚才那电话一定是李楚打的。她闭着眼睛肯定地想。

虽然想着这事,但方洁若还是很好地配合丈夫在运动着。而且,因为刚才那个电话,她竟然感到体内的欲望强烈了。丈夫一定也感觉到了,两个人的海洋在不断地汹涌。终于,渐渐平息了。

方洁若没有动弹,眼睛睁着,丈夫已经到洗手间去了。

等丈夫回来,方洁若起了床。她用热水冲了一下,一边冲一边想,刚才那电话一定是李楚的。李楚一定又是要问什么。李楚本来就是个认真的人,看来这回她更认真了。

方洁若想着心里突然紧了紧,她擦干出来,赶快打开手机,果真有好几条李楚的短信。问她这个外国男人喜欢中国的哪座城市,吃东西喜欢辣还是甜,甚至问他喜欢什么味道的口香糖……方洁若看着,眼前有些花。这些问题,有一大半,方洁若根本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可是,李楚却提出来了。而且,她可以想见,李楚现在正为这些问题焦心,不然她不会在知道是方洁若夫妻的特别时间,还打电话来。方洁若顺手看看电话上的来电记录,果真是李楚的。这会儿,李楚也许正焦虑地等着方洁若的答案。

方洁若决定不回电话,她把手机关了。

丈夫已经睡着了。睡着了的丈夫像个孩子一样,脸上乏着疲倦的微红。方洁若关了灯,躺下来,脑子里却蹦出我爱中国那晃动的图标,接着是不断滚动的聊天记录,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倾泻下来。她想看清其中的某一个段落或者某一个句子,但是,这水的流速太快,她根本看不清楚。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站在水中的人,而李楚却是一个站在水边的人。她想起李楚,接着又想起一句话:最平静的生活也是最容易被打破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句话,又为什么要把它同李楚联系起来。游戏的高潮即将展开,而她,这个游戏的主角已经离开了,而李楚……

方洁若的腿挪动了一下,丈夫醒了,咕噜了句,又睡着了。方洁若开始从李楚想到上午碰见的那个同学。她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了。但是,她还能回忆起那个男生当年想请她看电影时的情形。她甚至想这个男生为什么又回到了青桐城里。很多女人都愿意把一个男人的行动看作是因为自己,方洁若也不例外。不过,那男人真的发福了,虽然声音没有多大的改变。方洁若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思想却很快转了个弯,回到了李楚身上。她发现自己现在关注的是李楚,而不是将要到来的事件。李楚明天就要同我爱中国见面了。怎么见呢?真的像李楚所安排的那样?

方洁若很头疼地想着,但一点头绪也没想出来。等到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是九点了。

丈夫出去了,儿子在电脑前。

方洁若赶紧打开手机,李楚的短信又多了几条。

方洁若朝屋里喊,吃了吗?儿子回答说,没有。方洁若到厨房里,烧水煮面,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然后喊儿子过来吃饭。儿子却磨蹭着,方洁若又喊了一次,儿子才出来。面条吃了不到三口,电脑前就发出滴滴的声音了。儿子端着碗进去。要是以前,方洁若可能会再喊一次儿子,但今天,她没喊。她一个人坐在桌前,慢慢地吃着面条。钟摆的声音清清脆脆的,一下一下。方洁若突然对自己现在的平静感到奇怪。三天前她所想象的日子跟现在完全不同。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变成了李楚,而李楚正是方洁若。她甚至想看看,作为方洁若的李楚,到底怎样去见她的网友我爱中国……

方洁若没有再往下想,她给李楚打电话。李楚应该是第一声铃响时就接了,很快问,来了吗?

没有。方洁若答道。

啊,忘了问你,这个男人抽烟吗?

不知道。

是抽烟吧?还是不抽呢?

我真的不知道。

李楚在电话那头似乎有些失望,叹口气,说,来了告诉我。就挂了。李楚的叹息好像还在,方洁若握着话筒的手,感到这叹息的灼热。她不禁一颤,像年轻时触到某一双手的感觉。

收拾了碗筷,方洁若靠在沙发上清了清脑子。这会儿,她的脑子异常清晰。她给李楚打了电话,问她如果没事等得急的话,她陪她出去转转,反正来了再去见也不迟。李楚却拒绝了,李楚说,不转了吧,来了你就告诉我。我等着!

方洁若没有想到李楚会拒绝她。放下电话,她就拿起包出门了。她原来的意思是想到李楚家去,但是,走了几步,她就改变想法了。她变得漫无目的。沿着门前的大道,进了青桐城的老街。青桐城是座有千年历史的老城,现在能看到老城面貌的就只有这老街了。老街上很静,大部分居民都已经搬走了,房子没有人住,便很快地破落下来。方洁若看见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有些模糊,但完全可以认出。小时候,方洁若经常到这老街上来,在街的东头,从前有一个女人,长得十分好看。下雨天,穿一件黑色的旗袍,在老街上撑一把伞,悠悠的,像个影子,又像一首诗。方洁若看得有些痴。大人们却拉回她,说那女人是因为恋爱而疯了。方洁若却从没那样想,她只看到美。后来很多年,方洁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过比那女人更美的女人了。

老街静静地立在春天的阳光下,方洁若走着,心有些乱。

转过老街,方洁若猛然想起就在刚才那老街的转弯处,她和李楚第一次就在那儿见面的。那次李楚和方洁若的一个女同学一道,李楚当时的端庄和安静让她印象深刻……

青桐街上的樟树,在春天散发出清香的气息。方洁若沿着大街,从一家家商店走过去。很多商店都进了春衣,她试了几件,都不太合适。然后她来到了中心广场。广场上人很多,有几只漂亮的风筝,正在天上飘。其中一只断线了,却飘得更远,快要飘到云朵里去了。

方洁若甚至也有了去放风筝的想法,她笑了笑。包里的手里响了,是李楚,问她我爱中国来了没有。方洁若说没来呢。没来?!李楚仿佛又惊讶又失望,然后她问,如果他来了我到底穿哪套衣服合适啊?是那套青色的?还是黄色的?

方洁若说,随便。李楚挂了电话。方洁若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像人们传说中的水鬼,生生把李楚拉了下去,自己却回到了岸上,剩下李楚一个人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李楚几乎是每隔半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而我爱中国这个男人,把“我周日去青桐”这六个字丢给方洁若后,就再无音信。不过,方洁若想,也许是下午才来呢?抑或是晚上?她想告诉李楚,却没说,她不知道跟李楚说什么。而她也不知道,此刻李楚需要她说什么。

下午三点的阳光开始有些软了。方洁若一直在街上。

方洁若走过春天下午的阳光,坐到了红房子里。

这是方洁若第一次一个人来到红房子。她要了一杯绿茶,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位置好,她可以看见窗外的行人和车辆,而窗外的行人和车辆却看不见她。她看了一会,又努力地回过神来,想去想想我爱中国这个男人的事,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专注地去想。三天前,她还曾经为这个人整小时整小时地发呆呢,而现在……水纹打破了,一切都在水中晃荡,她感到了短暂与迅忽。

丈夫发来短信,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方洁若删了丈夫的短信,她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方洁若明白黄昏已经来到。她喝了一口茶,没有味儿了。她想,该回去了。

付了钱,方洁若起身往外走,就在她走出红房子的门口时,手机响了。

方洁若拿出手机,上面的号码正是她一直收藏着的号码。我爱中国说,我已经到过了青桐城,我看见你了!

方洁若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手机。接着又来了一条短信,还是我爱中国的:我从八千米的高空经过了青桐城,我看见你正在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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