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未明
2009-05-22滕洋
滕 洋
此刻又是幸福街的夏天,每年这个时候,幸福街都弥漫着一股臭水沟的味道,仿佛这里的地下管道从来就没有疏通过。但是今年秋天,这里的臭水格外的臭,连在幸福街住了好多年的老张头都觉得臭得有点离谱了,他抬头张望着:怎么能这么臭呢,臭得有点不同寻常了。老张头很快发现了一点端倪,这臭气中还蕴含着一丝不祥的味道。终于,老张头坐不住了,他开始寻找幸福街臭气的源头,也许是臭水沟里有死猫死狗吧,但这臭气一直把老张头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口。那天是6月15号,后来 ,他们叫它615大案。当然,这也仅仅是官方的叫法,市民们叫它幸福街血案,它整整好几年占据各家各户茶余饭后的谈资头条,老张头也变成了幸福街的一个旅游景点,他喋喋不休地向人们讲述:“……我进去的时候,那两具尸体都腐烂了,作孽啊,作孽啊!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不过最奇的是,法医验了,他们死亡时间相差半个月,男的死了半个月女的才死,作孽啊作孽……”
书上说,人们常常假装若无其事,哪怕他们实际耿耿于怀。于我,是这样。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带一捧花到这里看一个人,她穿黑色A字裙,灰色开衫,墨绿色浅口皮鞋,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墨绿色。有时,她会哭,那眼泪也许是在阳光下发生了折射,或许还发生了散射,所以,璀璨如钻石一般。
《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于是,我总觉得,她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舒畅的情绪总与墓地这种地方的氛围格格不入,但是她来的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是晴天,这让我感到十分惬意。她在这通透的阳光下,会显得有些羞怯,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泪,再若无其事地假装推墨镜。我从未在墓地见过她的眼睛,只是我记得它们很美。
作为一个杀手,人们通常能想到的结局只有一种:死亡。我是一个杀手。让我来告诉你,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死亡,不同的仅仅是死因。而我,碰巧是那个见过无数种死因的人。没有为什么,我没有传奇人生,不曾被拐卖、绑架、贩卖给杀手集团——那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人们臆想中的江湖。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 每个亡命徒都是天生的。而我,也必将是天生的亡命徒: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在深切地恨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我父亲。他没有爱过她,而她发疯一样爱着他,她报复的方式也很奇特,她生下这个男人的孩子,再将这个孩子从他身边带走。我不明白我妈在想什么,我甚至不能确定我父亲是否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她一定要让我父亲明白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或许是懂了吧,圣经上说,爱比死更冷。这样的冷在我的生命中就是这样,我从没有单独的房间,没有固定的生活,没有自己的玩具。别人的出生是因为爱,而我的出生是因为恨。
但我并没因此就患上强烈的厌恨症,我不恨任何人,无论是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还是以不负责态度生下我的母亲。我只是觉得,既然事情是这样,那就这样吧。每每我以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看着我妈的时候,她的目光都很复杂,有一点疑惑一点怨恨,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爱恋。她说,这样的我很像那个我没见过面的男人——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这样也好,至少证明我身上携带的另一半不是不知名物质。我妈那个时候很担心我在她死后不久,会因为对任何事情都过于无所谓而十分无所谓地死掉,所以她临死前警告我说,我必须活着,像野草一样努力顽强地活着。
“如果你死了,你就跟你爸一起报复了我。”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话,她就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没有闭上眼睛,那种眼神牢牢地刻进我的心里,我坚信那就是恨,也许临死前她最想看一眼的,仍是我的父亲——她看我父亲,一定是这样的眼神。感情这档子事,说不清道不明,爱与恨之间,只隔这么一点。那年我十二岁,我不知道我妈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者她得了急病,或者她积劳成疾有慢性病,反正她从没跟我讲过,她也不曾安排她的身后事,她就是那么个不负责的女人,如果她会担心她死了我怎么办,她当初就不会生下我了,她只是交代我必须活着,仅此。但我想,我还是爱她,热切地爱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活着的时候与我息息相关,所以我决定她死了之后遵照她的想法,努力地活下去。
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水有源木有根,只有人不能归根溯源:每个人都从父母那里来,再离开父母去讨生活,爱上某个人,越是爱越是要放弃自我,最后归于尘土还是漂泊不定。所以,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我记得她。除了,这张照片。这是我们唯一一张照片,一张立可拍照片,下面印着“快相十元”。是某年我的生日那天吧,或者是她的生日,谁知道。我们的节日总是很少,因为我们没有钱,我们又每天都是节日,因为她很少有工作做。照片上她很瘦,有一头浓密的卷发,一直垂到腰。她鼻子上有一小块骨头微微凸起,显得鼻子很挺拔,她穿一件黑白格的夹克,白色球鞋,细瘦的手臂环绕着我,像所有没有心事的妈妈那样坐在公园的草地上,身后是徐徐旋转的摩天轮,也许是旋转的吧,我不大记得了。我妈是一个漂亮女人,即便是生了我之后,她的样子更像是我的姐姐。这样说来,就更加奠定了我的私生子身份,因为,她是一个看起来太年轻的母亲。
那之后,我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我想尽办法躲避各种收容部门。天性自由,也许是我妈给我的,也许是我爸给我的。我时常挨饿,经常挨打,因为我不肯加入任何一个流浪孩子的团体。后来我找到一种好营生,在游戏厅里跟人比赛打枪,赢了就去吃顿好的,找个地方洗澡睡觉,输了就饿着肚子睡工地水泥管公园长凳。慢慢地,我就再也没有输过:一时消遣和为生计而赛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对方输的只是口袋里的零钱,而我输的就是活下去的资本。他们在玩,我在活。
有一天,一个赌输的男人问我愿不愿意真的比一把。于是,我成了一名杀手,并在这个城市定居下来。两个月以后,那个跟我真的比一把的男人死了,他是带我入行的人,也是我干掉的第一个目标——这个城市,有两个杀手显得太多了。本没有那么多人出钱让别人死掉,人们都希望出钱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死掉。
这个带我入行的男人临死前对着我的枪口笑了,他说最高明的手段是人们无法揣测你是怎么杀的人。我并不热衷于学最高明的手段,我只需要一个糊口的手段。但他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那毕竟是他的临终遗言。
关于一座城市,你不能对它有太多奢望,它提供源源不断的机会也生产附属的绝望。只是有些人找到了机会,有些人只有绝望。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因绝望而死,所以,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是幸福的,他们毫无准备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那个时候,我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如果死亡令人恐惧,我让他们免受这种恐惧的折磨,一瞬间,死亡就成为过去时了。也许我是那种让不寒而栗的嗜血魔王,但我自己并不觉得。
后来,事情就变了。至于究竟怎么变的,我也不甚了解: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新活儿,那天我刚住进一间廉租房并准备在天亮前搬走,那天我搞到了一把新枪……
那是一把柯尔特M16A2式步枪,5.56毫米口径,有效射程600米……战场上他们曾用这种枪出生入死,其实我并不需要全自动步枪,我并不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控制了整个区域那样像是在拿胶皮水管扫射,我面对敌人也不会紧张得瞄不准。但是,我迷恋这种金属冰凉黏腻的质感,手指摸在上面会觉得那是潮湿的。我端起枪,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将枪口对准了外面。那时,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我后来一直认为很美的眼睛,也许是幻觉吧,后来我觉得我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晰,而且,那是一个夜晚……那双眼睛,睫毛微微抖动,瞳仁很黑眼白清澈。我下意识后退几步,才意识到那双眼睛并没在看我:窗外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城市夏夜,而我的房间并没有开灯。
我放下枪,细细观察那双眼睛的主人,于是我看见了对面楼的女孩,她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向外看,穿着背心和牛仔裤,很瘦。我拿起望远镜看清她的脸,她的鼻梁上有一小块鼻骨像我妈那样微微凸起,她的头发全都松松地绑在脑后。那么一刹那,我想起了胸前口袋里那张照片上我妈的笑脸。只是,这女孩并没有我妈那么漂亮,我时常觉得我妈的美是带有毁灭性的,有摧枯拉朽的力量,也许我父亲始终不肯爱上她也正是由于害怕被她毁灭。而对面的女孩带着平淡的气质,她站在那,背后就是整个世界。
所以,那天晚上,我没有做完我的工作,我没有搬走。我接到的新活是,杀一个人,这个人,本该在当天晚上搬到我租住的房子对面的某一间里。这个人如期出现了,是这个女孩。在我的工作日志中,她的代号是15。我喜欢上了15号,电光石火一瞬间。
只是,15号是一个警察,从她进房间换下制服站到阳台上开始,这个古老的兵和贼的故事就开始了。
一个杀手的首要素质是像一口井一样沉默:不问为什么,也不回答任何为什么。说起来是对雇主负责,实际是对自己负责。每一桩死亡都由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构成,你听过面粉工厂爆炸的故事么?小时候后我妈妈经常讲给我听,她像一个神婆那样带着诡异的微笑,告诉我不要靠近那些看起来普通的地方,因为往往是这些地方隐藏着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面粉工厂,那些含有碳物质可以燃烧,它们爆炸的重要条件是粉尘的颗粒特别细。在工厂里,这些大量的细致的粉尘四处飞扬,堆积,浓度越来越高,最后,一粒火苗,一滴火星,一段电弧带来的适当温度都能使这些温和的东西发生猛烈的爆炸,威力不亚于炸弹。而这些跟死亡有关的秘密,就是一粒粒研磨极细的粉末,它们在我的身体内高浓度累加,只要一开口言说,它们就会带来爆炸……只不过这爆炸来自于别人的枪管。见到15号之前,我是一口沉默之井。但那之后,就不再是了。
第二天,本应到账的剩余的80%佣金没有打到我的户头——没有行动,自然不会有收获。我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那些天,女孩很配合地没有出门,她在阳台晾晒了很多东西,床单,被褥,甚至是窗帘。我妈也有这样的习惯,在我们每次搬到更简陋的新居里,她都会清洗所有的物品,说那样这个家闻起来就像是我们的了。我的记忆中,家,如果真的有这么个词汇存在的话,它应该是棉织物散发着被太阳照射过的温暖味道。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所以为了证明我不是一见钟情,以及保证一个杀手的良好品质,我在这些日子,一直在百叶窗后用望远镜观察15号的一举一动。她的作息并不规律,她习惯用左手,她总是穿跑鞋,她很瘦……有时,对人的观察并不因为某些特殊的欣赏嗜好,而是由于特殊的工作习惯:她的作息不规律,我就可以在别人察觉不到的时间干掉她;她用左手,那么近身搏斗时她的空当在右侧;她穿跑鞋, 所以她逃跑时我要多耗精力;她很瘦,对道具选择并无多大限制,比如,对付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用水果刀是徒劳的。
第三天的时候,佣金仍未到账,雇主也未出现,没有任何新的消息。我有些慌张,对方明知我过了期限还没动手却仍气定神闲。那么,一半的可能是,我的另外80%的佣金被用来雇佣别的杀手了,杀两个人:15号和我。只是,我还不想死,更不想15号死,于是冥冥中,事情有了些变化,比如,杀手变成了暗中的保护者。
第四天的晚上,15号准备出门去了,她在房间里有些焦虑地走来走去,为穿什么鞋子犹豫不定,一双双鞋换下,一双双鞋穿上。我暗自觉得好笑,如果她是去约会一个男人,这大可不必了,对方根本不会注意到她穿了什么鞋子,女人总是为无所谓的细节焦虑。
但15号的焦虑通过漫长的焦灼等待传染给了我,现在,她的生命就如同一只放在桌角的玻璃杯,随时都有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她还不自知地准备要出去,外面某处没准早就有一支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她的太阳穴。为了缓释这种由她的不确定死因带来的焦虑,我决定跟着她出去。
那天天气晴好,15号最终还是穿了帆布鞋,这使她看起来不像个警察,而更像去上学或者仅仅因为天气好出去逛街的普通女孩。她穿过安静的居民区,汇入拥挤的人流,走上车流缓慢行走的街道。她在我前面忽隐忽现的身影活泼跳跃,这个时候我有一种时间被拉伸的怪异感觉,仿佛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静止的,只有15号在这条静止的河流中缓缓游动……
“你为什么跟着我?”就在我不注意的时候,15号突然站在我面前。
“只是走路而已。”我说。
我没想到和15号的第一次正面接触会是这样,之前我从来没有被任何我盯上的人发现过,从这个角度上说,15号是特别的,她让我放松了警惕。不过,我不该忘记跟踪一个警察远比跟踪一个普通人更应该多加小心。
15号停下来,我只好走到她前面去,好向她证明我确实仅仅是“走路而已”,于是我在街角转弯的时候,15号已经不见了。我没有试图去寻找,她是警察,比我更懂得侦察和反侦察。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她就此死掉,我连一张立可拍照片都没有。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的,许久没有消息的雇主自动现身了:
“我要见你。”是个女人。
很多人想要见我,比如那些见到尸体见不到凶手的警察,那些死了家人找不到仇人的人,那些雇我杀了人又想杀了我封口的人……他们排着队在追踪寻找我,只不过我运气一直很好,没有被什么人找到。鉴于此,我没有答应过任何陌生人的见面要求,我只接受靠得住的委托。只是这次,又是因为15号,我破例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也很好奇。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秘密,只是每个人都握着拼图的一角,所以永远看不到事情的全貌。
见我的是一个45岁左右的中年女人,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但是早年一定吃过不少苦,一双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她等在约好的咖啡店,只点了一杯果汁。
“我喝咖啡睡不着,你喝什么自己要。”她双手关节如栗子般突出,她嘴唇青紫脸色苍白。
“不必了。什么事?”
她抿一口果汁,看着我,半晌用右手按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还没死。”
“时机不成熟。”我面无表情地说。
女人有些气喘,身体前倾看着我,目露凶光:“我要她死!”
笑话,如果你不要她死,你雇我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害死我儿子,我儿子才22岁,我求她放过他,她要什么都可以,可是她那么狠心……”女人说着说着竟有点抽噎,忽然她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她使劲按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在皮包里摸索,终于她摸出一个药盒,打开吃下一片药。
“你有心脏病?”我问。
女人点点头,她从皮包里掏出钱包:“对,很严重,所以我想让她早点死。你迟迟不肯下手是嫌钱少?没关系,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你儿子犯了什么事?”
我彻底明白我之前高估了这个女人,在她毫无反应的几天里,她没有采取新的行动更没有去找新人来代替我,她只是忐忑地等在那,等着我下手,或者等着我要求加价。现在她坐在我对面,更像是一个失去主见的病痛妇人。这让我更加无所顾忌,询问起自己本不该关心的问题。
“过失杀人。”
“一命偿两命,你儿子的命很值钱。”我想我可以忽略她说的“过失”二字,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做过赔本的生意,这回是我儿子。”女人恶狠狠地说。
“我需要时间,之前你没告诉我她是个警察。”我故作为难。
女人急切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让我不寒而栗,生命的流逝在我的概念里不过是地球的新陈代谢,但是人掺杂了太多欲望的眼神,总是让我感到恐惧。
“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她笃定地说,“就算倾家荡产我也得让她给我儿子偿命。”
与那个女人分手时,见面前那种焦灼状态已经不见了,现在15号的大半生命是握在我手里,只要我妥善照料雇主的情绪。
“你还解释你仅仅是在走路么?”15号从我的公寓楼下楼梯的阴影中闪出来。
“现在是你跟踪我。”
15号上下打量我:“你比看起来聪明。”
“你不是。”我闪过她直接上楼去。
“张耀,我们不抓你只是还没有证据。”15号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我怔住了,自从我妈去世后,好像就没有人再叫过我的大名。我当然知道警察早就在关注我,但是这种怪诞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暗恋着谁,你清楚地知道他(她)的名字生辰电话号码,就是不能说破。
“有人要杀你。”既然窗户纸已经被捅破。
那一秒,楼道里的气氛是凝固的,快落山的太阳正好从门口射进光来,15号站在那里,光从她身后射进我眼里,我看不清她,只看见一个剪影:她的轮廓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她的身后,是整个世界。
“一直都有人要杀我,这不是第一次。”15号固执地说。
“随便你怎么勇敢。我住在你阳台正对的房间,有问题可以找我。”
我转过身直接上楼,15号没有说话,我想了想转过身问: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帮你?”
“你有你的道理,况且我也不觉得你会帮我。”
15号走了。很好,她还没有鲁莽到认为自己可以搞定一切。
那几天15号的房间始终拉着窗帘,有时她的身影示威样地在窗帘后晃动几下,端着一杯水走到阳台上,冲我的方向举杯示意。望远镜早就没有用处了,我每天只是坐在那,看着15号出来了,又回去了。强热带气旋登陆带来气象灾害,狂风暴雨瞬间即至,环流中心下沉,气流形成风眼,平静无风,无云,甚至有阳光。这几天,我时刻觉得自己身处死寂的风眼中,周围早就风起云涌,只是,这一刻风眼内的平静,也是美好的。
那几天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或者是普通的失业者,面对15号的时候内心会不会好受一点:我可以像个普通的青年一样追求她,而不是坐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她。这多像浪漫诗歌:他日夜在她的窗下唱歌。只是我已经过了狂热读诗的年纪,我也不是有高雅情绪的文艺分子。而且,我不会唱歌,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如何爱一个人。
一天晚上发生了突发状况,15号房间的灯突然全部熄灭,这让我十分紧张。这种事情我也干过,在动手前先掐灭电源剪断电话线。我用最快速度跑到15号那栋房子,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眼前蓦地一黑,楼道里很安静,过于安静,有熟悉的金属嘶嘶摩擦的响声。
直到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才看见15号踩在凳子上换灯泡,我这才想起那种熟悉的声音是灯泡在卡槽里摩擦而不是武器的声音。
“你觉得你满屋子的灯都灭了会是换一个灯泡的事情么?”
“我就是把走廊的灯泡换了好检查保险丝啊。”
“那你觉得走廊的灯是怎么不亮的呢?”
“保险丝坏了啊。这关你什么事。”15号意识到在做无用功,恶狠狠地跳下来。
“你确实没有看起来聪明。警察小姐,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杀人犯时,请不要用对杀人犯的语气跟我说话。请给我手电或者蜡烛或者打火机。”
只是跳闸了而已,灯亮起来的时候,15号惊喜地看着我。我苦笑,女人在物理生活常识方面基本都是这样,但是,我换灯泡的手艺却是我妈教的。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酸。
“你不要太嚣张,迟早我会找到证据的。”这也许就是15号表达感谢的方式。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不必这么客气。”我适当地表达了我的幽默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15号死了,她牵着我妈妈的手来告诉我,她恨我,就像我妈妈恨我爸爸那样地恨我。我说,那不是爱么,只是变了质而已。她说,那不是,恨就是恨,没有一点爱的余地。
是啊,恨就是恨。猫吃老鼠是天性本能,15号憎恶我也是天性本能。
我有时跟踪15号,只是没再让她发现过,但只跟到警察局门口,我看到那个辉煌的门口还是会有一点心悸。雇主那边我还在拖延,借口需要15号更多的背景资料,月底的时候我终于“如愿”,资料很详尽,包括15号的爸爸是银行劫匪拒捕被击毙,那次追捕15号桀骜不驯的爸爸牺牲了一名警员,伤了两个。我想象15号爸爸疯狂的样子,实在想不通她女儿怎么做了警察。
“她是变态,肯定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杀人才做警察,我就不信那种变态老子能生出什么好种。”中年妇女恶狠狠地说。
我眉头紧蹙故作为难:“做掉警察可不太容易,他们比其他人警醒,难对付。”
“没关系,我找了另一个人帮你。”女人不无得意地说。
事情突然显出狰狞的一面,女人真的找了新的杀手,她的动机是双保险,保证万无一失。杀手不见面,是这行的规矩,我的师父就是坏了规矩带我入行才死的。所以女人雇的杀手是谁,怎么活动,我一无所知,我只能没日没夜地守着15号,相比她,我更像是挂上倒计时牌的人。如果我是个普通人,我就可以带她离开这里了,也许吧。
15号有周六去图书馆的习惯,总是坐在固定的靠窗位置。另一个杀手,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坐在隔15号两张桌子。他拿起一本拉丁文书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手心的茧子,只有长期握枪的人才会在那种位置长茧,而且,那本拉丁文的书他拿倒了,怎么解释一个长期带枪的不认识拉丁文的人到图书馆来看拉丁文书籍?他的一只手插进口袋,我的心猛地一揪,径直走到15号身边,把她和那人隔开:
“带我回警局,我自首。”
15号讶异地看着我,兴奋地站起来,用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好像生怕我跑掉。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带枪的男人,他把手插进口袋,并没有掏出我想象中的那支枪,而只是掏出一颗巧克力。他冲我挑衅地笑着,事件明朗了:谁都明白谁跟谁一边了。
“要杀你的人坐在你对面。”在去警局的路上我对15号说。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救我才说你要自首的吗?”
“恐怕是。”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你扰乱警察正常工作,得接受治安管理处罚。”
“有个20岁的死刑犯妈妈想贿赂你,让你网开一面,你拒绝了,她雇我杀你。”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很像一个人,我不能杀你。”像是我会爱上的人。
“所以呢?”15号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今天坐在你对面的男人是她新雇的杀手。”我诚恳地看着15号,“你还不肯信我么?你爸爸是银行抢劫犯,死于拒捕还袭警了对么?”
15号的眼睛忽然灰掉了:“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那女人要我杀你,她给了我你所有的资料。”
15号忽然停下了:“你走吧,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你不是一直坚持想把我缉拿归案么?”
“你最好别犯事,抓你是迟早的。”
“你为什么当警察,我很好奇。”
15号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死的那个警察,是为了救我妈。我爸爸带着我妈,我妈当时怀了我,没有一个警察开枪……”
“你是为了报恩么?正义的警察小姐。”
我想调侃一下活跃气氛,但15号失神地走掉了。我也有些失神,如果当时15号的爸爸逃脱了,她是不是也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小太妹了?如果当时我的妈妈嫁给了我的爸爸,我是不是也是……至少是一个生活正常的人。只是没有当时。
那天晚上我守在15号的家门口 ,来往上楼的人都以为我喝醉了,他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唏嘘嗟叹又是一个被老婆关在门外的醉汉。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夜不能寐,我怕我一睁眼,他们误以为是我老婆的女人就已经倒在血泊中。凌晨三点,15号打开门,叹了口气,让我进去。
她说何必呢,她这条命要是没有23年前就该没有了,现在这23年是捡来的,所以无所谓谁想怎么样,她自己坦荡就好了。相比之下,诚惶诚恐的我,倒像是个危在旦夕的人。也许我们的生命都是不确定的,却又是早就决定好的,比如我的出生比如她成为一个警察,再比如我爱上她,没有道理的,爱是……恨的背面吧,没有人教过我,我只知道,面对这个人,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想,那是爱。或者,怀着深切的、关于家的幻想。我妈给了我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是家;她让我想安定,也是家。这是个笑话,从前有个杀手,他想成家了。
早晨的时候,15号让我离开,我抬眼往窗外看,对面我住的那幢楼死气沉沉,也许另一个杀手早已埋伏进了其中的某一间。我反手轻轻在15号后颈部一击,她昏了过去,我在心里轻轻地抱歉,如果不除掉另一个祸害,我怎么放心走出这个房间,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倦意正侵袭我的身体,让我反应迟钝。再拖下去,我必输无疑。我忽然有点体会我妈的感情了,虽然是两个极端,但那种对另一个生命体强烈的感情,也唯有用极端的方式可以表达。
把15号安置进窗口关照不到的卫生间,绑好她的手脚,用胶带封上她的嘴巴,在她背后垫几个垫子,让她坐得舒服一点。我点着一根烟,坐在房间里静静地抽。太阳正以缓慢的速度将对面的楼房从阴影里一点一点揪出来,15号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知道她醒了。
“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那个人不死,我是不会放心离开这里的。”
15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表示抗议。我将自己隐蔽在墙边,从窗户的缝隙里查看对面的情况,一扇一扇窗户打开,还挂着窗帘的只有五间了,人们开始活动,他们在窗边吃早饭,梳头,背包出门。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吗?”
15号仍在晃动。
“你跟我妈妈的名字一样,我妈妈也叫李黎,真是巧,我总不自觉地觉得你们很像,不过,我妈妈比你漂亮。”
我看着15号,她忽然不再挣扎,安静却又惊愕地看着我,慢慢的眼睛里有大滴的泪水流出来。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帮她擦干眼泪。
“跟我妈妈有一样的名字让你很委屈么?我妈妈可是外语系的高才生,学拉丁文的,聪明又漂亮。”
确实是这样的,如果我妈没有碰到我爸,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吧,她说她没毕业就碰见我爸了,然后,就有了我,事情就如同所有不恰当时间发生的故事那样,发生了。
15号使劲摇着头,我想不管她在否认什么,现在都不是讨论的好时候。对面拉着窗帘的窗户只剩下了三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三扇窗户后面的人在握着枪等着发生什么。
15号想挣脱开手上的绳子,我想她气坏了,作为一个警察,她肯定无法容忍有人在她的房间里绑架她,15号自己动手去解脚上的绳子,我只好又将她打包回原来的样子,我不想跟她解释太多,那样浪费时间。
“给你吃饭,不许废话。”
我泡了一碗面递到15号面前,撕掉15号嘴上的胶带,也许是撕得太快,15号疼得眉都皱起来。
“你还要喂我么混蛋,给我解开!”
“你倒是提醒我了,喂你吃饭就不用松绑了。”
我夹起一筷子面条,放在15号嘴边,她把头转过去。我肚子饿得难受,拿起自己那碗面,准备吃饱了再“伺候”15号。
15号忽然说:“我的名字,是我妈妈为了纪念因为我死的那个警察,用他妻子的名字给我取的。”
“后来呢?”
“他妻子不见了,听说是生小孩了,反正最后没有人见过她。我妈妈一直很愧疚,觉得因为我爸爸散了两个家,我们家和他们家。”
“自求多福少管闲事。”我说。
“那你为什么救我?”
“你跟我妈同名。”
“没有这么简单,你是一个好人,干吗要做坏事!”
“少自作聪明,我他妈才不是好人呢,别说教了!”
我又把15号的嘴封上,我最恨别人说教,明明是既成事实的事情,我是贼她是兵,说又有什么用,之前的轨迹已无法改写。
窗外响起一阵警车的声音,它开走了。我忽然想到了解救15号的办法,我想到了一种伟大的死亡,至少在我心里那是伟大的死亡,他们不会想到,就如同那个带我入行的男人说的那样,我要完成一次最漂亮的杀戮,而别人,终将无法揣测我的意图与方法。也许就是今天了吧,我早就预料到结局会是这样,我将铭记自己的死因。我走到15号跟前,轻轻撕下她嘴上的胶带,把一直放在胸口与母亲的合照掏出来放在她腿上。
“如果我死了,请帮我保管这个。”
“李黎!”15号低声惊呼,“你是张警官的儿子!”
“你认识我妈?”
“写字台左边第一个抽屉,有你妈妈的照片。”
我冲过去,拉开抽屉,我妈妈笑靥如花地依偎在一个穿警服的男人身边。
“怎么回事?”
“他就是因为我妈死的警察,当时我爸爸手里有枪,拉着怀孕的妈妈,好多警察围上来,我爸爸情绪激动,张警官说有孕妇不要开枪,他试图跟我爸爸谈判,但我爸爸向他开枪了……我妈妈曾经去找过张警官的家人,但是,他家里好像什么人都没有了,我妈妈不甘心,去警局问,就拿到这张他办公桌上的照片,他和他妻子。”
“这不可能,我妈恨我爸,我不可能是他的儿子。”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出了问题,黑白颠倒的问题。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不是么,你像你妈妈更多些。”
“她恨我爸爸你懂么?她恨他所以才有了我,而我爸根本不爱我妈……”我感觉自己要瘫软在15号面前。
“没有什么人是因恨而生的,你也不例外。你爸爱你妈很深,我妈说他中枪时喊的名字是李黎。”
“那她为什么不承认?我妈为什么不承认?”
“或许,她不想承认你爸爸死了,这个打击对她太大了,她选择告诉自己告诉你另一个故事好让伤害过去……”
我蹲下来对李黎说:“你能帮我个忙么?”
她郑重地点头。
我走到写字台边写下一个地址:“你代替我去这个城市找我妈妈,她应该住在这里,但是也可能搬走了,请一定帮我找到她,然后带她回来,我想见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如果我走了,那么想杀你的女人会雇更多的人来追杀你,还有我。你能相信我么?”
李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能吧。”
“那现在就去吧。”
当天下午,我送走了李黎,她将在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消磨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我知道,她不可能找到我母亲,因为我们已经离开那里那么多年,而我的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
回来之后,我开始布置我的完美计划。我给雇主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她尽快辞退另一个杀手,因为我已经找到神不知鬼不觉杀死15号的方法,并答应让她三周后收货,但我要独占两份佣金,中年妇女同意了。以后三天的时间,我确定那个杀手没有再跟来后,我换了李黎房间的锁,配了两把钥匙。在那里,我坐在她的写字台上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莫须有写了一封信:“请带着钥匙到幸福街13号楼306收货。”然后将配好的钥匙放进去一把,封好信封。落款是雇主的姓名和公司地址。而幸福街的这间房子,就是李黎的房间……那天是六一儿童节。
警方后来给出的解释是:张耀将那封信寄出的当天在李黎的房间里上吊自杀。那封信被寄到异地用了一周,经查无此人转回本地的寄信人地址,也就是雇佣张耀杀人的雇主,这期间又消耗一周。雇主接信后依信上要求来幸福街收货,进门发现张耀已经腐烂的尸体,顿时心脏病发作身亡。后来居民张某报警……
幸福街615大案告破得不费力气,但我想,如果没有李黎,他们可能永远不知道我是谁,这个死在我附近的女人是谁,他们是怎么死的。我想,再也没有谁可以伤害到李黎了。那段日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妈真的带来摧枯拉朽式的毁灭,只不过,这毁灭并不是因为恨,而是爱无所寄托。
现在,我躺在这里,安静地听听鸟叫。每年的这天,15号都会来看我,我想她还是为挑鞋子而焦虑,墨绿色,确实不是什么好选择,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在乎她穿什么,只要她来了。她会把花放在我坟前,替我擦一擦我的墓碑:
张耀。死因,爱。
滕洋:网名短短。女。北京电影学院学生。1985年10月出生。获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主要作品《我和你》、《我脾气怎么不好了》、《谋杀》、《青春涂炭》发表在《萌芽》杂志和《布老虎青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