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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不挠的生长

2009-05-21刘大先

民族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说

刘大先

听到于晓威的《L形转弯》获得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消息。心中很为他高兴。不过这本书所收的作品是他几年前的作品了,他依然在成长。尽管于晓威的写作年头已经有二十年了,但是也许再过20年他仍然还在成长。

我这样说,并非贬义或者意指某种创作技法或者文学观念的不成熟,这是一个作家的可能性问题——于晓威属于那种有着无限生长可能的作家。他的作品虽然数量不是足够多,影响面可能也没有达到大众层面,但是他不是那种可以一言以蔽之的作家。评论于晓威的难度正在于此,你永远无法用某些既成的美学标签轻而易举地将他标识,也不可能将他网罗进某个现成的批评框架之中。

到目前为止,于晓威还没有形成一以贯之的主题,他的题材、结构、叙事、语言几乎一直在变。《九月玉米地》、《孩子,快跑》、《丧事》是乡村故事;《在深圳大街上行走》、《关于狗的抒情方式》、《让你猜猜我是谁》、《厚墙》则是城市寓言;《一个好汉》、《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抗联壮士考》带有重写历史的冲动;《圆形精灵》、《北宫山纪旧》、《隐秘的角度》、《L形转弯》、《夜色荒诞》则在表面一丝不苟的写实中,着力于抽象的观念与人性深处的幽微层面。所有这些题材他似乎都能够得心应手:乡土写作里,笔触自然地与本土的风情、心理、历史、现实发生关系。而角度和力度则出人意料;在城市叙事中,又将都市的现代性转化为个体生命体验,在诱惑、抗争、屈从、无措和无奈的淆乱中,闪现着体恤和冷酷;而在打破了虚构和体验界限的向内叙述中,他又专注于文本自身,在历史与虚构、现实与书写边界模糊地带,倾听到来自日常褶皱中的躁动和平常感知无力察觉的惊雷之声。

就手法而言,在叙述过程中,有时候他似乎按照严格的写实主义的路子,甚至带有一点煽情的色彩。《在深圳大街上行走》几乎称得上是新写实主义的仿制品,《关于狗的抒情方式》写机关里面人与人之间微妙且复杂的关系,就像早年我们在刘震云的《机关》中所看到的一地鸡毛般的琐碎。而更早一些时候的《九月玉米地》却具有十足动人的力量,尽管在架空小说主人公社会关系背景上,它已然成为了某种理念的产物。小说的结尾避开了情感的进一步激化,反将原本可能出现的愤激情绪排遣为对于终极命运的关怀。于晓威在处理这种情形时,所表现出来的倾向显示了他的文学理念——不愿意轻易地向公众期待妥协而进行简单的道德评判或者社会批判。《九月玉米地》像无数乡土叙事一样,将苦难作为情节推动力,这样做的情形是危险的,因为一方面很容易落人涕泪涟涟的俗套。沉溺在感伤中无力自拔;另一方面又容易自命不凡地滑向故作冷漠的窠臼。于晓威选择的是避开,游离于任何实际与锋芒毕露的评判,而径直走向了一种更具文人化的抽象悲悯。这使得他现实题材的小说,如果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都难免乏味,比如《在深圳大街上行走》、《关于狗的抒情方式》,而像《孩子,快跑》和《厚墙》却隽永悠长,犹有余味。

在一个远离乡中学的偏远山村,十四岁的端午涯为了不迟到,习惯跑着去上学。中考下来,端午涯出人意料地以百米第一的体育成绩按特长生被破格录取。《孩子,快跑》很轻易就让人联想到伊朗导演马基·麦迪吉的电影《小鞋子》,甚至最重要的情节都有相似之处,然而这依然是独特的中国乡村故事。于晓威的笔调平静异常,将大地上的沉实与韧性不动声色地传递出来,使得这个原本应该充满日常苦恼和辛酸的故事具有一种乐观的暖意。《厚墙》是个进城的民工少年杀死雇主的故事,强烈的戏剧性和冲突性没有被滥用。于晓威通过细节的穿插、心理的对照,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隔膜有效地呈示出来,而并没有做任何伦理上的指责——那样做太容易,也太容易走向偏狭。知青下乡与农民进城,两个时代的两种命运令人回味,作者没有将批判的笔锋落在个人道德层面,而是通过文化差异的展示,将这个人性中恶的成分在重重隔膜中将善的本能掩盖,酿生出惊心动魄的悲剧故事做了深一步的挖掘,是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现实,又折射出三农问题与都市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矛盾,从而在不动声色中具有了浓烈的现场感和伦理力度。

在叙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于晓威的语气是疏离的,即使在某些充满内在情感张力的作品中,他也是冷静甚至残酷的。不过,与经常被批评家们提到的所谓的“零度写作”又有所区别。于晓威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计量学家,笔墨恰到好处,从不浪费,也不匮乏。这种取向在他后来的小说中得到了延续,尽管他一再变化故事的内核,但是他的语气始终如此,从中可以看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遗留下来的痕迹,但是经过了他自己的改装:将冷漠转化为冷静,使探索谨慎地成为摸索。

是的,摸索。无论从体裁、形式感,还是从精神维度上,于晓威的风格起伏、变化不定。都构成了不容易被评论者所把握的困难。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种游弋无定、持续的裂变恰是他值得骄傲的生命力所在。

也许是自幼的追求和轻闲的工作,给于晓威足够打磨和钻研的耐心、精力与时间,可以使他有余裕在写作中进行不懈怠的试验,而不至于被阅读市场需求或者种种流行的时髦所左右。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走红过,无论是商业上,还是在那些学院派或者前卫批评家那里。因为他的小说没有足够的娱乐性。也缺乏耸动感官乃至阅读快感的地方,同时又是小心翼翼的,不具有讨批评家喜欢的“突破性”、“先锋性”因素。在这样的寂寞处境中。于晓威将小说创作恢复到一个人在家中的手艺活。这是一种手工作坊式的操作,一切都是从双手和头脑出发,缺乏外在理性的明晰规划,也没有工业化的僵硬和商业化的流水作业。我们看到他像个辛勤而又有耐心的工匠,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讲到的那个巴黎清洁工约翰。沙梅:于晓威把自己从事写作以来所经历的文学潮流都纳入到自己效仿和超越的视野之中,“这些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

《丧事》的场面描写如同一幅乡土人物与现实的群像快照,是截断众流的横云断峰,是一个可供仔细分析的生活切片。《游戏的季节》采取第一人称视角和叙述方式;叙述七十年代小城胡同里的男孩女孩在一起吹火车票、拍香烟盒、弹玻璃球的种种情景,又由此写出每户人家的遭遇和处境,是夹杂着历史悲情的个人回忆。《勾引家日记》是个庸常男人心血来潮用陌生号码的手机短信勾引自己妻子的故事,这种故事容易走上伦理崩溃和日常危机的老路上去,然而一直到最后,作者终于使读者的一般期待落空了。《夜色荒诞》中广告小业主和陌生女子的邂逅,在扑朔迷离的情节与欲彰又隐的叙述中将青春、背叛、荒谬等主题羼杂于一起。所有这些小说都在平实的刻画中透露出高超的艺术技巧——故事都是差不多的,却各有各的讲法。这也正是小说作为一门艺术最基本的要求。

最能显示出手晓威形式感的挖掘,是《圆

形精灵》这篇跨文体的小说,它融合了传奇、笔记、史料、报道、议论等多种文体。于晓威虚构了一枚铜板的时间旅行,小说轻灵洒脱、饶有趣味地叙述了它在人间的历险:货币的使用价值随时间的流逝而起伏不定,货币交换的偶然性昭示了历史与命运的荒诞。通过将不同文体类型拼贴组合,小说具有了“后现代”的特色,与“新小说”那样的试验探索又不同,而是通过历史与思想的交融,围绕了一以贯之的“时代——文化特色——哲思”的主线。

卡尔维诺认为现代小说应该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件、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是一种“繁复”的文本,《圆形精灵》正体现了这种追求。尽管在小说过半之后,叙述变得有些仓促,并且在结尾的时候似乎要“卒章显志”一下,但是这种对于无常和盲动的自觉以及哲思性的祈求仍然值得注意。《一个好汉》同样对于正典化的历史具有强烈的解构意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宏大历史背景下,典当行老板胡成轩的故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和掌故。他因为同情革命,与共产党地下组织过从甚密,当然也并非出于什么崇高的道德与理想追求,。而是在获得心理安慰的同时也可以得到经济补偿。因为叛徒出卖,他被投入监狱。入狱后他经受了种种考验,但他不是一个幸运者,在一厢情愿的关于组织上拯救他的想象中越狱,被乱枪打死,反而从一个胆小怕事。几乎就要投降的懦夫变成了一个好汉。叙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对渺小个体在历史潮流中的偶然性命运所做的思索,是“新历史小说”的一脉。《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同样是对一段历史旧事的虚构,在虚构和史实的互文之中,显示出于晓威创作路数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如果同《抗联壮士考》那样类似传统笔记小说的写法作对比,就可以发现于晓威摇曳多姿的小说形态。

对于存在、命运和偶然性的迷恋在于晓威的小说中随处可见,不仅在上述的历史新编中,而且也存在于那些当下的白描之中。《L形转弯》作为代表作就体现了如此的现代人的迷惑。公安局防暴队队长杜坚和富裕建筑商的老婆、保险推销员乔闪之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成为情人。在不妨碍彼此生活的前提下,两人相处甚欢。像一切偷情故事一样,它不可能获得平静的结局。杜坚了无生趣的家庭生活实际上已经让他厌倦不已,这并不表明他道德上有亏——他无疑是个正直善良的^——而是乔闪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生活发生变化的另一种可能性。不过,情节总是出乎意料,在一个意外绑架事故的现场,身为防暴队长的杜坚,在歹徒持刀劫持乔闪丈夫的时候,打偏了子弹,从而造成了情妇丈夫的死亡。关于杜坚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造成事故,真相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客观结果是,他可以合法地占有乔闪,心安理得地不归还属于乔闪丈夫的三十万元钱。任何人都会怀疑杜坚有意造成了乔闪丈夫的死亡,乔闪也不例外,悲剧于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乔闪以异乎寻常的平静选择了报复,让杜坚喝了强力麻醉药,然后打开煤气,紧闭门窗,和杜坚紧紧地抱在一起,“在意识丧失之前,乔闪看了门口一眼。卷帘门底下微暗的光线告诉她,真正的黑夜即将来临了”。不知道于晓威有没有看过奥立弗·斯通的《不准掉头》,《L形转弯》在美学气质上与其有着奇妙的不谋而合:一系列不可逆转的偶然与人性中的黑暗,促使一场无常的惨剧朝着必然的方向发生。

《隐秘的角度》对于偶然性与命运的思考,《让你猜猜我是谁》中存在主义式的情爱悖论,显示出于晓威对于困惑和局限性的理解,而《北宫山纪旧》却是不多见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小说。又有些汪曾祺小说散淡隽永的余味。李能忆三年前在郑州办了一个塑料制品厂。偶然的机会得知一个妙龄出家的少女妙悦。在百无聊赖的造访中,因为遭到拒绝而产生好奇,最后为了接近妙悦,自己慢慢接受了佛法,剃度为僧了。

这个具有禅宗意味的故事,从情节到内涵都显示出一种剥裂。最初当妙悦断绝情欲和俗尘的时候,李能忆恰恰是满怀世俗的想法;最后的情形出现了倒错。李能忆变成了慧望,象征着对于自身情欲和世俗的清洗,而妙悦却被乱了性,为之感动,动了情。不能说于晓威对于佛理有多深的造诣,然而这个小说透露出来的机锋式的设置,显然别具慧根。精神世界和思想深度能够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够抵达的高度和极限。。纵观于晓威这么多年来的创作,固然称不上多产,然而能够说一篇有一篇的形式,因为有着从不懈怠的探索的欲望和勤奋,他的空间是巨大的。

从风貌式的扫描来说,于晓威的小说显示出一种苏珊·桑塔格所谓的“坎普”气质:强调风格,忽略内容,将严肃之物转化为琐碎之物。注重风格化和感受力的精细与铺张。他侧重的是审美层面的体验世界,部分地体现了美学对道德的胜利,反讽对于悲剧的胜利。他游走在各种内容与形式之间,扮演着各种叙事者角色,却从来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过,打开任何一个他所塑造的文字世界的大门,就发现同一个于晓威的面孔:冷静、敏感、不动声色,甚至有些心狠手辣,如同《L形转弯》中的乔闪。但是,不断的尝试与游走,使他看上去没有定性,同时成了一个文学名利场外的游手好闲者。不过,这倒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文学在我们时代似乎越来越不被当作一件值得献身的事业,这种失去尊严的原因除了印刷与传播的便利造成的贬值、新媒体的冲击以及意识形态模式的转变之外,至少部分地应该归结于作家本人的心浮气躁。于晓威让人看到一种对于题材、形式、内心探索、精神空间永不满足的探求,这种不屈不挠的生长性,较之于那些迅速成熟,并且世故了的作家们,或许正是文学尊严的最后阵地。

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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