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堆里的心事
2009-05-21肖勤
肖 勤
得发想养一条狗。
这个念头来得一天比一天强烈,以至于他那颗本来一挨床板就打瞌睡的脑袋居然到了失眠的程度。
头痛的原因是得发不敢付诸行动——全村全镇出了名的贫困户,连人都是吃民政饭,拿什么来养狗?开玩笑!
于是人们就在小阳春的天气里看到了一个异模异样的得发:虽然头发仍然脏得像团烂棉絮,衣服也照旧脏得油光可鉴,但是一对精亮的眼睛却瞪得老大,耗子偷食一样精灵灵地转着;嘴巴欲言又止地张成“O”形,像是有话快要喷涌而出,却不得不强压在舌头下面的模样,难受死了。开春忙着翻土犁地的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地说:看看,懒苕得发有点不太对头呢!
乡下人把懒得只会种红苕的人叫懒苕。而在人们眼里,得发就是懒苕中的极品。
得发在懒洋洋的太阳底下东晃晃西逛逛,一门心思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企图引人注意,然后问问他得发在烦恼什么——这样他才便于顺理成章地说出那个念头来。若要是遭人笑。大不了打个哈哈了事,总比这样子憋在心上的好。可是田地里的人们忙着种洋芋忙着做营养块育玉米哩,腾不出时间给得发。得发垂头丧气地穿行过一条条田埂,实在是无聊失望之极。只得转身回家,走进屋里对着黑麻麻的屋角深处瓮声瓮气地问:妈,你真做那样的梦了?
四年前就久病不起的妈前几天从睡梦中笑醒过来,笑声清亮得像十四岁的小姑娘,听得得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妈笑了半天说儿啊,我梦见你喂了一条狗,然后就娶了个媳妇进屋来!
妈的话一完,得发身上的鸡皮疙瘩没了,心头却咯噔咯噔蹦开了。
得发今年二十九,村里像他这年龄的男人娃子都上学了,可得发连丈母娘家的门朝哪边开都还不知道!得发有自知之明,从不敢想娶媳妇的美事——家里穷成这样子,自己又懒成这样子,哪里敢想呢?妈这一说,把得发埋在心头碰都不敢碰的心事撞得像水库翻了坝,澎湃得拦都拦不住。
得发难受,生气地想:你都瘫了三四年的人了,临死还做啥子娶儿媳妇的美梦?你倒是一死就百了了,留我受罪哦!
黑咕隆咚的屋角里没有妈答话的声音。得发叹口气,转身在灶边捡起两个红苕,胡乱在木盆里淘了淘,皮也不削,粗粗糙糙几大刀铡成碎渣块倒进锅里,又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在锅里面,然后一屁股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抓起一把松针叶点燃后塞进灶膛。
等得发把一碗煮得稀烂的红苕糊糊端到妈床前时,他才发现一直没答他话的妈原来已经断气了。长期烟熏火烤的屋子四壁结满了烟燎子和尘灰网,又脏又乱又暗,可再暗再黑,居然没盖得住妈嘴角边洋溢了好几天的恍惚笑容。那笑容如暗夜的星光,微弱却耀眼。让看的人心生凄凉。
得发木木地站了半天,才缓缓蹲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流泪,哽咽着说,你笑个啥子呀?你死都还在梦里头哦!你也不想想,咱家除了两床破棉絮啥都没有,连煤都烧不起,拿什么娶媳妇?你存心让我难受哦!
两行黑乎乎的泪从得发的眼角延伸到下巴,又钻进脖子里。
春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头天太阳还明晃晃的,突然一夜就变了脸,下起了没完没了的绵绵雨,细雨静悄悄地落到田埂上院落边,不声不响地把湿意侵蚀到泥土里,两三天就把冬天冻得铁实的泥路煮成了一摊稀粥,一脚陷下去看不到脚背。
村民组长苏华二背着两袋救济粮走进院子,一边咒骂着得发一边在院坎边的草丛上擦满脚的稀泥:狗日的懒苕,害得老子今天馒头卖不成不说,连民政发的米都要老子给你送到家门口!
得发的懒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可是这回苏华二冤枉得发了——得发没躲懒,他只是满脑子想他妈做的那个梦去了。妈瘫了三四年都不死,偏偏做了这个梦说了这个梦就死了,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妈泄露了天机,能不死吗?!
那么说、所以说、应该说——他的幸福的的确确肯定和狗有联系!
和狗有联系?
得发想得远了深了,人就呆了,坐在灵堂前木头一样,好似魂跟着妈去了。没有人理会傻愣愣的得发,在人们眼中他不过是依旧在装傻躲懒罢了。人们忙着把苏华二背来的米下了锅,再简单地煮了一大锅白菜豆腐汤,胡乱吃了两口就抬着得发妈的木棺上山。穷家棺薄,这让抬棺的人很轻松,在人们看来,得发妈早日升天脱离这穷家苦海是件福事。得发在队伍前面魂不守舍地扛着引魂幡,满脑子却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苏华二家的看着得发懒洋洋的模样说:老的算是解脱了,留下个三十岁的老光棍,讨饭都还得讨上四十年才死得下去,怎么活哟。
苏华二说,看他那一身的懒肉,饿死也是活该!正说着湿漉漉的云层缝间却神奇地泻下一柱明亮的阳光,不偏不斜正好照在披麻戴孝的得发身上,得发便成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孝子。苏华二停下脚步,愣愣地望望还在飘着雨的天和莫名的阳光,又望望得发,在喉咙里轻声咕嘟了句真他娘的怪!
埋了妈,得发对那两间烂腐腐的屋子就完全失去了家的概念。于他而言,睡在家里那张床上和睡在任意一家屋檐下没有明显的区别——同样是硬邦邦冷清清。以前每天还得按时回家给妈煮红苕稀饭,如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哪里用得着回那个家?无所事事的得发成天游魂一样在村子里荡。
早春二月,什么花都还没开,可经过一个冬天滋养的小媳妇们干活时袖子卷起来的那一段手臂白白的,比花儿好看多了。得发坐在田埂上眼馋地看着,有事无事地找些话茬拉话儿。可是没几个人搭腔——庄稼庄稼,你得把它装在心里它才跟你进家!这大忙的时候。谁有空理得发?得发坐在田埂边的箩筐上。强作欢笑地贫了半天,说着说着眼里那一节节小媳妇的白手臂就模糊了,他用劲抹抹脸,故作开心地说,噫!平日惯坏你们了,一个个不答老子的腔!
小媳妇们愣了愣,不但不生气反倒一个个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笑得得发落荒而逃。
夜里,得发全身都是渴望,梦里妈笑狗叫媳妇笑,分分明明是人富仓满的快活光景。醒来却偏偏是半夜!春天的太阳是温和的,但夜里的风仍然是凛冽的,它们从篾条围的墙壁缝里挤进来,刮得得发眼泪都流了出来。得发蜷缩在床上,困兽一样在黑暗里瞪着两眼。黑暗裹着黑暗反扑进得发的眼,得发挡不住那无边际的黑,昂头狼崽似的嚎起来。没两分钟隔壁院子的苏华二火烧屁股地跑了过来,咚的一声推开没门闩的门,连问:咋了?咋个了?
得发只想自己痛快痛快,没料到有人会冲进来。苏华二冲进来反把他吓一大跳,得发愕然地看着门前暗蓝暗白的人影,缩进被窝老半天才挂着两行黑乎乎的泪嗫嚅着说:华二,我想……想养一条狗!
烧得你!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苏华二气得火冒三丈,老子说你是在嚎死哩!
一脚踢翻门口洗红苕的木盆转身就走了。
老子想养条狗!得发豁出去了,声嘶力竭地叫,老子就是想养条狗!咋啦?
镇里发的那两袋救济粮吃完了。得发走进镇政府,老远就看到民政股长用深恶痛绝的目光盯着他,刀子一样刺得他头皮发麻。得发硬着头走过去,期期艾艾地说,就是……那
个,股长,就是那个……救济粮的事!
股长不理他,转身进了屋,得发想要跟着进去,却让民政股长一反手关在了门外面。差点撞平了鼻梁。
股长!得发也不恼,拿鼻子贴着门脸儿细声细气地喊,股长!
闭嘴!你以前拿你妈当借口来要救济,现在你妈死了,我告诉你,你别再想得到一升米!国家的粮食和钱不是拿来养你这种懒苕的!股长在里面答。
那,总不能让人饿死嘛!得发在门外死皮白赖。
像你这样的人,死上一百个也不嫌多!你想死趁早死,莫等到四月采茶忙,尸首无人抬上山!民政股长听到得发的要挟,可能是气坏了,在里面把椅子和抽屉搞得砰砰响。
唉呀,我就说说、说说嘛,莫不给人面子。得发油腔滑调地说,就算我改,也不是刚生火饭就熟,事情总要有个过程嘛。再说地里的谷子也不是明天就冒得出来的,你总得给我时间嘛,秋后。秋后我再不会来要一升米!以前是让我妈把家病垮了,我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努力创造新生活!
决心创造新生活的得发最终没要到米。
正午了,饿得咽清口水的得发站在垄上专业地伸长了耳朵听。听了半晌朝东边走去,果然循着乡村红白事乐队的乐声找到了一户嫁姑娘的人家。
桂花树下生着大土灶,热腾腾的刨猪水在锅里翻滚。得发走到灶台边,跟在杀猪匠的旁边吆三喝四地吼上两声转上两转,伸手在烫猪的水锅里捞了两圈沾了几根猪毛后,便心安理得地伸着湿漉漉的手向主人家讨酒肉。主人家看看得发那臭烘烘的行头,知道遇上了骗吃骗喝的主儿。喜事当头也不好板脸,只是皱眉叫厨房给碗饭让得发蹲灶台后面去吃。
得发眉开眼笑地冲着屋里的大师傅喊:师傅嗳,大一点的碗!
的确是个大碗,还盖了厚厚几大块刚切下煮熟的肥猪肉。
得发蹲在后屋檐沟边吞食着热腾腾的肥猪肉,一只毛茸茸的小黄狗从烧柴堆里呜呜呜地钻出来,冲着得发摇了摇尾巴后。居然一屁股坐到得发的脚背上啃起得发吐在地上的骨头渣子来。得发看着肥嘟嘟的小狗崽,想起“黄二黑三花四白”的俗语来。俗话说黄狗味道最鲜美,何况这是只三四个月大的嫩狗崽!得发兴奋得不得了,咧嘴一笑,三口两口刨光碗里的饭,抓起小狗塞进衣裳里就从后檐沟竹林里穿出来,撒欢地跑。
得发喘着粗气回到家,放下小狗就找家伙准备打牙祭。他从桌子下面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转过身来却看到小黄狗爬到他妈睡过的屋角落,边拿鼻子嗅那团黑乎乎的破棉絮边呜呜地叫,像在哭。
得发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妈做梦后说的话又在得发耳朵边响起来——天啊!这只狗……莫非是妈梦里那条狗?得发一脚把刀子踢飞到屋角,慌里慌张抱起小狗,哄娃一样:没看见!没看见!哦哦乖!
小狗不叫了,温顺地依在得发怀里,一动不动。它身上的温暖不一会儿转到了得发那身脏得硬邦邦的衣裳里,那样的温暖像是小时候妈把他抱在怀里哄瞌睡时一样的舒适。得发看着怀里的狗崽,想起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暖和拥抱—不论是来自于人或狗猫类动物,总之他几乎生疏和遗忘了这种幸福的接触。先是不自在,然后便哭了,哭得很伤心。狗崽在他的哭声里抬起头,用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得发。
晚上,得发收拢最后一堆红苕块,生火煮了一锅糊糊,和狗崽一起在桌前喝得吧嗒吧嗒响。狗崽把头伸进大碗里,弄得一整张狗脸上都糊满了糊糊,得发看了乐得哈哈笑。
从镇上卖完馒头回家的苏华二正路过,听到屋子里的笑声,狐疑地伸进半边脑袋望。然后也哈哈笑:格老子,还真的养起狗来了!也好啊,懒到红苕都没有吃的那天,杀狗吃!得发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你敢动它一下试试!苏华二也不恼,悠悠地说:民政股长今天没发米给你,明天你和狗吃啥?
得发怔忡了几秒,硬着头皮说:我又不缺手缺脚,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
苏华二见得发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好嘲笑,说,有你这话就好!明天陈秋生家修房卸砖差人手,管饭管酒,想不想干?想干明天就和我一起去。
苏华二赌死了得发不会去。那是多苦的差事儿!他得发躲都躲不及。
那年得发到镇上领救济粮,没走两步看到镇上有一辆卖煤车,得发跑过去搭讪说老板你的煤来得正好咧,我们村长家要买3000斤烤烟煤呢。煤老板高兴得连问哪个村哪个村?得发说我吃碗粉就回去,要不我带路?煤老板屁颠屁颠地跟在得发后头,还帮得发付了四元一大碗的牛肉粉钱。得发吃完后抹着嘴巴把两袋粮食往车上一扔:走!
到了村口得发卸下米说,你等一下,我叫村长去喊人来卸煤。
煤老板在村口等到太阳落坡都没等来一个人影子。而得发正在苏华二家院子里和一大群人笑得前翻后仰:老子领救济粮有专车送!还管吃喝!
村长从镇上开会回来在路口看到车,一问,气得直打嗝。卖煤的老板在女贞子树下骂了半天日他娘,骂得眼睛珠子都充血了。
连救济粮都懒得背的人,会去干活?
第二天一早,苏华二还在洗脸,得发就出现在他家门口。苏华二瞪着粘满眼糊糊的眼睛,愣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话:真去?
得发说:昨天答应的事情,能不去?
苏华二不相信,陈秋生家院子里帮忙搬砖打沙下屋基的七八个人也不相信,他们全和苏华二一样,目光愣愣地看着得发汗水嘀嗒地搬了一趟又一趟。陈秋生家的捂着鼻子忍着得发路过时发出的一阵阵臭味,咕嘟道怕是鬼上身了!
午饭时分,得发累得像摊稀泥一样倒在砖堆前,陈秋生家的装了满满一大钵饭菜到他跟前说吃吧。得发眼睛一亮,支起身端着碗就往家里跑,远远见屋门开着,得发才想起他家已经十多年没有关过门了。
坏了!狗崽肯定跑了!得发还隔着两畦白菜地就心急如焚地唤:狗儿啰啰!唤着跑着声音里就有了哭腔。
一颗毛茸茸的头出现在门槛上,呜呜地回应。
得发欢喜得几大步跑过去,抱起狗崽又亲又哄:吃饭了,有饭!有肉!有汤!得发把碗里的饭菜倒了小半碗递到狗崽鼻子下,歪头想想,抓过碗又折成满满一碗。
阳光从稀疏的篾缝间漏进屋子里,洒在人和狗身上。得发发现这冷冰冰的屋子今天格外的暖和。狗狗,得发宠爱地望着埋头吃饭的狗崽,轻声说:妈说养了狗就娶进了媳妇,你要给我带个媳妇进来哦!
狗崽呜呜地叫了两声,抬起头用舌头舔了舔得发的脸,刚舔两下却陡地跳下桌子跑到洗红苕的木盆里一个劲地舔水喝。
得发脸红了,嘻嘻笑,真是的,我不嫌你脏,你还嫌我臭呢!
入夜,得发把狗崽抱在怀里,钻进棉絮窝,经年的棉絮像一块生冷的破铁皮一样又重又冰。得发睡在被窝里把小狗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得发手脚酸软,头一天搬过砖的臂膀仿佛要痛断了。苏华二进屋喊他时他耷拉着睡眼嘟嚷着说:哪个愿意哪个去,他妈的不是人做的活路,累死了。苏华二鄙弃地说:本来就没打你的主意,你若是改得了德性,狗都不吃屎了!
一提到狗得发顺手朝怀里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得发的睡意陡然消失了,也不搭理苏华二了,猴急急地半坐起来到处寻狗崽:狗
儿哕哕!狗儿啰啰!
狗崽从灶台边钻出来,糊得像块小黑炭,昂着头询问地盯着得发。
你看看你看看,昨天还多干净的一条狗,跟你一天变成这个样了!苏华二皱着眉头说,没出息!
得发看到狗崽放下心来,翻着白眼说:要你管!老子喜欢。说完又钻进被窝睡觉。
太阳晒屁股了,千万丝光缕从篾条缝中穿进屋来,狗崽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口已经一早上了,它饿了,饿到不得不告诉得发。
呜呜,狗崽回过头叫得发,得发打着哈欠醒过来,太阳正好射在他脸上,他不得不眯着眼望狗崽:叫唤啥?找死啊!
小狗崽听不懂他的骂声,欢快地跳到床上,冲着得发尾巴摇得飞快屁股扭得溜圆。
得发不好意思地笑了,抱起狗崽说:骂你你还摇!真是的!
一个人和一条狗有气无力地走过了几十条田埂。
这天运气不好,方圆十里十多个村组没有哪家办酒席,得发肚子饿得皮贴骨,小狗崽也饿得垂头丧气的,走路都不稳了,不时跌到田埂下,可怜地呜呜叫。得发软软地荡回屋,一头倒到床上准备用睡眠来抵挡饥饿。
对于抵挡饥饿得发有的是办法,最好的是倒在床上不动,一是节约体力,二是当饿到不能再饿时瞌睡自然而然就会来,最关键的是要熬过肠子打疙瘩般难受的阶段。这个阶段熬过去后,便没有啥子饿不饿的概念了。
得发有经验,但狗崽没有。狗崽饿得叫声都凄凉了。黄昏时苏华二家做晚饭的油香飘进得发屋里来,蔫成一团的狗崽鼻子一耸,箭似的冲出门去,立在苏华二家门口不止声地叫唤。苏华二走出来,端着碗饭菜坐到门屋檐下吃,边吃边把菜渣和腊猪脚骨头扔给狗崽,狗崽欢快地啃着,不时抬头望着苏华二摇头摆尾。
得发被屋外狗崽快乐得不能再快乐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心想这狗是怎么了?叫得什么似的!得发趿着又脏又破的鞋子走出门,看到苏华二正举着一块肉逗狗崽乐,狗崽正没心没肺地围着肉团团转,嘴里还呜呜直叫。
得发生气了——我的狗崽不跟我乐,跟你苏华二乐个啥?
狗儿哕哕!得发唤,狗崽听到唤声立即回过头跑,跑了一半看到得发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转身又跑掉了。
苏华二斜着眼,假装没看见,脸上却浮起嘲笑而鄙视的表情。
得发说:你做那个表情给谁看啦?以为我是瞎的?
苏华二说:我不晓得你是瞎的,倒是晓得你跛脚断手,要不,苏华二学着得发头一天的腔调说,要不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得发让苏华二呛得答不上话来,心头的气便转到了狗崽身上,恶声恶气地唤:狗儿啰啰!回来!
狗崽拿个屁股蛋对着得发。
得发气急败坏地说:你个有奶就是娘的货,老子看你得意几天!说着转身回了屋。
苏华二在他背后大声说:狗也知道过好日子呢!有些人连狗都不如。能干啥?
说谁呢你?你才不如狗呢!得发火冒三丈地把迈进家的一条腿缩回来,说,苏华二你什么意思!
苏华二说,狗都知道往好处走,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比狗还不如?我说这条狗还算有情义的,换了一条稍懂事的狗钻都不肯往你屋里钻!我看你是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一提到光棍这事得发心就散了,先前那饿死不当亡国奴般的气势陡地消失殆尽。得发硬撑着说:你晓得我当一辈子光棍?猫有猫猫路狗有狗狗洞,我找媳妇不要你操心!狗儿啰啰!你给老子走不走!走不走?说罢过去两脚踢在狗崽背上,痛得小狗直叫唤。
暖暖暖!你个狗日的不要把气撒在狗崽儿身上!你养不了老子养,免得拿给你当出气筒使!苏华二看到得发欺负狗崽,来气了,抢上前来抱起小狗进了屋。
晚上,得发瞌睡来了,迷迷糊糊地用手到处乱搂,搂了半天也找不到狗崽,得发才发现自己对狗崽已经有了近乎于儿子和亲人或媳妇一样的依恋。没有狗崽,万吨重的瞌睡也轻飘飘的飞没了。得发侧着身子想了半天,起身厚着脸皮去敲苏华二家的门,说:老表,你还是把狗崽还给我吧,它好歹是我养的狗。
苏华二倚着门说:不还!你不好好对它!再说你也养不活它。你要死要活是你的事,不要连累了一条狗。
得发诚恳地说:不会的,明天我去搬砖!
苏华二睨着眼看得发,不说话。
得发急了,说真的!明天一定去!你把狗崽还给我。
苏华二犹豫了片刻,说:你讲这话也不是一次了,也行!我就当听到第一次。说着回过头唤狗崽,狗崽从火炉边欢快地钻出来。一看见得发却胆怯地把头缩到苏华二裤脚后面去了。看到狗崽怕自己了,得发心头一痛,蹲下身来柔声地喊:狗崽,回家了。
得发抱着狗崽回家,发现苏华二家的给狗崽洗过澡,狗崽一身黄毛又香又软。
洗得干干净净的狗崽似乎不习惯得发硬邦邦的脏衣裳,依在得发怀里不情不愿的样子,总想挣脱,得发哄也不管用,它还是挣扎着要下地。情愿趴在灶台边的一堆枯草叶子上。
你才娇贵几分钟啊!死狗瘟!得发暗骂狗崽,心里却烦躁不安——狗崽不肯让他抱,可没有狗崽在怀里撒娇他睡不着觉哦!这几十年,得发的皮肤和心灵都处于严重饥渴的状态,他太期待与人或狗亲密无间的接触,让他有一种活在人世间和人中间的真实体验。可这狗崽存心拿他开心来!以前没它得发也不觉得夜长影单,如今它让得发刚体会到一丝丝温情,却又不要他了!
罢了罢了!不就洗了个澡吗?得发抱着一颗誓与狗崽共苦乐的心再次敲开苏华二的门。苏华二一开门看又是他,来气了:发神经啊?敲敲敲!
我晓得耽搁你两口子睡觉了,得发嘿嘿笑,故意嬉皮笑脸地说:我来要块香皂洗澡。
得发做出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是为了麻痹苏华二,不让苏华二的注意力转到他为什么会洗澡这个话题来,可是没有成功。苏华二终究还是像看怪物似的看得发,嘲讽说:洗澡哦?对,洗倒是早该洗了,早两个月就应该洗了!
得发的阴谋没得逞,反倒老实了,他低下头,一屁股蹲坐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半天不哼声。
苏华二一头雾水地看着得发满腹心思的模样,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只好挪脚迈出门槛,拉过小板凳挨着得发坐下来,才刚刚把屁股放到板凳上,一阵风吹过来,酸臭酸臭的,苏华二皱着眉毛抬起屁股,把板凳端到得发的上风口,这才畅快地吸了,口气,开口问,咋了?吵开了门又不开腔!
有夜露从地上浮到得发眼睛里来,得发忧伤地把头扭过一边,这一扭,把个夜色也扰深扰浓了。
华二哥,得发委屈地说,狗崽不要我抱,嫌我脏。
苏华二把裤兜里的烟和火掏出来,递了一支给得发,又点上火,没答话,心想是个活物谁不嫌你脏?
得发又幽幽地说:华二哥,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妈搂过抱过,再没人跟我亲近过。只有这狗崽让我抱过。可现在它也不要我抱了!苏华二还是闷着头抽烟。烟随着风吹进得发眼里,得发的眼睛愈发潮了。
华二哥,你坐上风口,也是嫌我臭哪?
苏华二歪过头瞪了得发一眼,还是不说话。
华二哥,我……说真的,像你过的这种日子,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好比跛子摘桃子。跳起脚来也够不着,就懒得跳了!平时你
骂我不少,可我知道那是你不嫌我才说我,所以今天我才敢在你跟前说说心里话哩!说给别人听,怕是要笑我七朝六夜哪——华二哥,我想娶媳妇了!说罢,得发吸吸鼻子,把头埋进肩膀里,两片瘦瘦的肩胛骨轻轻地颤动。
苏华二家的刚怀上娃,正多愁善感呢,在门口听了走出来体贴地说:兄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人笑你!雷公公都想娶个风婆婆呢,有啥好笑的!可是你总得改啊。你不改,谁肯和你成家当叫花婆?你要洗澡就进来。咱厨房里正蒸馒头,热乎气散也白散了,你在这边洗了再回去吧,你那屋子风婆子东边进西边出,莫洗出毛病来。
得发从没见表嫂用这样温厚的言语对过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傻傻地问:唼?!
一直没开腔的苏华二突然哧地笑了,回过头责怪媳妇:你让他在厨房洗澡,明天早上卖的馒头不酸才怪!
得发脸红得跟胭脂萝卜似的,一脸局促地望向表嫂。
去呀!苏华二起身来朝得发屁股上踢了一脚,得发一趄,差点跌倒。
蒸汽在厨房里弥漫成一团一团缓慢流动的云朵,馒头的香气也弥漫成一团一团缓慢流动的云朵,得发在温暖如春的厨房和云朵中间近乎梦游一样缓慢地清洗着,狗崽在盆里吃力地搓揉着,像一团滚动的黄色毛线。得发从小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没有想过小学三年级里老师教的这两个字的实际含义,可是这一刻得发觉得自己好幸福,得发冬天很少洗澡,一是冷,二是懒,三是习惯了。如今洗着温热的水,呼吸着馒头的香气,肚子像吃了馒头般撑得饱饱的,哪里还有比这更幸福的!狗崽在他腿肚子边痒痒地磨蹭,一双乖巧的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他,得发怜爱地把狗崽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换了三大盆热水得发才基本上把自己洗出了颜色。正抖着头发上的水,苏华二从窗子甩进来几件衣服:都是干净的,穿上吧,把你那一身脏的洗了。马上洗啊!别明天天一亮又还了魂成个懒苕。
得发感动得拿过衣服,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是哦哦地应。
得发出门前破天荒地将厨房细细地清扫了一遍,把他那些头发丝和沉淀在地上的脏水糊糊全部扫到下水孔里,然后才出来,客客气气地对苏华二家两口子道谢。
苏华二家的目瞪口呆地看了得发半天。才喷喷喷地说出一句话来——老表,你收拾出来人才还不错嘛!不比你华二哥差!
格老子!苏华二笑着拍了拍媳妇的屁股,亲昵地说,乖!去加点煤,得发再洗一会儿火都要熄了。
得发望着苏华二那一拍,心头一颤,想那拍过屁股的手,是啥感觉呢?想着就下意识地把怀里狗崽的屁股拍了拍。洗过澡舒舒服服刚睡着的小狗迷迷糊糊地鸣了一声,耷拉着眼皮又睡了过去。
回到又冷又脏的屋子,得发像是一个陌生的客^——干净的身子和干净的衣裳还散发着六神牌香皂的清香,得发哪里舍得把自己放到那一堆黑乎乎油兮兮的棉絮里去?木木地站了半晌又转门去敲开苏华二家的门。
老表,你家谷仓没装谷子,让我睡一晚上行不?得发低着头恳求:你晓得的,我洗干净了,不脏。
苏华二盯着得发,嘴里的一口烟忘了吞也忘了吐,呛得泪水都呛了出来,咳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行!
那一晚得发睡得很甜,谷仓里干燥又宽敞,没有风漏进来,怀里又暖烘烘地抱着狗崽,身上还盖了一件苏华二当兵时用的军大衣。得发舒舒服服地闭上眼,幸福的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他抱紧了狗崽,宛若抱紧了未来。他突然从内心深处迫切地想要一个温暖的家、一张干净的床,一个……一个比狗崽还要软和贴心的媳妇。这些他以前也想过,但是以前想着时他的思想是麻木的,仿佛那是永不能到达的梦境——绝望和麻木把他的渴望撕得不成形,不成形了,也就不那么难过地期待了。可是今晚渴望却一碎片一碎片神奇地合拢来,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第二天得发起了个大早,回到家绞尽脑汁地拾掇起破败的屋子,可是家里好像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拾掇——全都是扔到院子里都没人肯捡的东西。得发拾掇拾掇着没心思了.沮丧地站在院子里发呆。
苏华二家的在房子对面的洋芋地里翻土,侧着头看了好几眼,实在看不下去了,隔着几丘田土喊:得发,别弄了,咱家老宅子没住人,你先搬过去吧,你那屋子除了拆掉重建,老天爷也收拾不出个样子来!咱农村人不缺力气,你肯改了你那懒习性,苦几年修新房子吧。
得发自嘲说:等我都修得起房子时,石头开花马生角了!
中午得发去陈秋生家还碗,陈秋生家的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得发在外面说来还碗。一想到是得发吃过的碗,心头好不答应。正皱眉大声说不用还了,却抬头看到得发干干净净一身走进屋来,当下就傻了!
我的天!我的天!陈秋生家的捂嘴巴也不是拍脑袋也不是,一把揪住得发语无伦次地说:我的天!前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你这是怎么了?伯娘去都去了,你不要想不开。生活有难处,我们这些近邻哪一家都不少你一碗饭吃,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哦!
得发愣了愣,又看了看自己干净整齐的衣裳,回过神来,知道陈秋生家的把他这身行头当成是自寻短见的打扮了,不禁失笑,笑了两声眼泪却跟着冒出来了——得发以前从人们看他的目光中看到的全是厌恶,他习惯了那些白眼,习惯了在鄙视下过一天算一天,有饭吃时就撑得肚子圆,没饭吃时饿兰四天也熬得过去。天晚了谷草堆是床,洗衣台也是床。村里人没当他是人,他也没把自己当人。哪里想过有人会这样暖心地与他说话。人们常常是:得发!你哪一天要懒死的!妈也常常掉泪说:祖上不积德哟,生你个懒苕!
得发想着,难过地说:老嫂嫂,我不是要去寻死,我是想……妈这一生没见我娶上媳妇就死了,我对不起她老人家,让她走都走得不安泰。我想从今以后好好做点事情,找点钱养活自己,养活狗崽,再威个家。但是,但是我前天搬砖搬得腿肚子都抽筋了,今天我想帮你家拌沙,我晓得我做事情做不像样,但是我可以学,你们要我做不?
要要要!陈秋生家的红了眼,连连地点头,这就对了,我们农村人,两只手就是金饭碗银饭碗,要靠力气找生活呢!你晓得改,你妈在天上看了才放心哦!
一整天,得发干得很仔细,师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做,别看得发懒,真做起事来,得发脑子还是很管用的,因为十多年来近乎流浪的生活唯一留给得发的财富就是脑子活泛,会听会看会赶巧。不多时,得发拌出的沙就得到了砖工的夸奖,砖工提着砖刀笑:得发兄弟,不错啊!你拌的沙和华二家那个“面西施”揉的面团子一样均匀。
苏华二家的面团子揉得好,水和面粉总是一次性到位,不像村上有的女人家,本来用一斤面粉做馒头,结果水多了添面粉,面粉多了又兑水,搞得一家人吃三四天馒头,打出的嗝隔两条田埂都嗅得到馒头味。
得发头一回拌沙便得到这样的夸奖,实在是受宠若惊,张大了嘴巴呵呵只晓得笑。
春上的太阳照在田野里,各家各户新翻犁的土地散发出清新的香味,得发一锨一锨地拌着沙,小狗在他身边欢快地跑来跑去。
桃花已经开了,一朵一朵被风吹落下来,
四处飘散,狗崽快活地追逐着那一瓣瓣粉红的花瓣,在忙忙碌碌的人们脚下穿梭。近邻帮忙的人们在得发身边忙上忙下,嘴里的烟雾时不时吐到得发脸上,得发满足地嗅着烟草味。对于得发来说,除了在镇民政办窗口下与人群有如此近的接触外,他是很少得以融入人们中间的!可是今天得发享受到了这样与人同劳动同笑闹的喜悦,得发在阳光下感到满胸膛都是满满的幸福。
吃饭的时候,得发自觉地蹲到砖堆边上逗小狗玩,等陈秋生家的给他端饭来。可是陈秋生却在八仙桌边大声喊:得发兄弟,过来喝口酒!
得发佝偻着腰惶恐地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走到桌前,十分拘谨地坐下来。不一会儿菜上齐了,得发面前摆上了酒、筷子、碗。大家有说有笑地划拳罚酒,得发无比珍惜地用他力所能及的最慎重的姿态吃着、喝着。农村自酿的包谷酒辣得很,每喝一口都把得发呛得眼泪汪汪,看得吃着的其他几个人也眼泪汪汪。
伯娘,你老人家可以安心去了!得发是真改了!干活吃饭也有模有样了!陈秋生端起一碗酒,朝着碧蓝的天空拜了拜,把酒洒在地上。
或许是得发的沙真拌得好。陈秋生家的沙拌完后,居然陆续有人请得发帮忙拌沙。得发对于工钱开不开、开多开少无所谓,他在乎的是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吹牛聊天。这样的日子让得发觉得很珍贵很热闹,珍贵热闹的日子让得发发觉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于是再不肯回到那份孤独里去。
得发照旧在乡间游串,不过他不是骗吃喝,而是四处找活儿做。懒苕得发的变化不出两天就传遍了四村五组,接下来得发突然发现身边的人们一个个友善起来,小媳妇们在远处指指点点时的目光也含着笑。小媳妇们的眼光多了厚了,得发平时花脸花嘴的本事反倒用不上了,他脸红耳赤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再不油腔滑调搭腔。
苏华二的弟停薪留职跑回镇上开了个卫生室,生意出乎意料的好,便要苏华二跟着帮忙打下手,苏华二不干。华三说:那你就卖一辈子馒头?你跟我学点技术好不好?比如打针、换药什么的。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有钱雇人,不如自家人一起赚咧。再说只要你专心学,等我整几年想出去发展了,店子还可以交给你呢。
苏华二直摇头,说:算了算了,成天摸人屁股擦人疮疤的,烦不烦。我卖馒头怎么了?也是—个产业嘛。自己当老总当得好好的。干吗给你当长工?
苏华二回家和媳妇商量着说不蒸馒头了。媳妇听了伸着白白胖胖藕一样的手臂直摇晃:我这两只手就这样闲着?不干!
两口子在被窝里合计了半天,决定媳妇照旧每天蒸馒头,把卖馒头的差事儿交给得发干。苏华二第二天一早和得发合计,问:干不干?
得发激动得语无伦次,头都点晕了:老表你真是个活菩萨!
对于田土里的活儿,得发的确太生疏了。一时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这个差事不累人,还随便可以吃饱肚子,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便宜事情?得发说,老表,以前我饿得路都走不动了你都舍不得给我个馒头,今天咋个这样良心好嘞?
苏华二说,药救能救人,佛渡有心人。你个懒苕,越养越懒,我咋能惯你那德性?
得发挠挠头,嘿嘿干笑。第二天开始便从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了个“有组织”的人。穿上苏华二给的一身衣裳,早上从苏华二家厨房装满馒头出来,然后推着三轮车带着狗崽走村串户卖馒头。晚上结账——卖出一个馒头给一毛工钱。卖馒头第二天,得发看见移动公司在村口做的广告画掉地上了,画正面是半张笑逐颜开的老农民,背面则是白净净的底子。得发拾回去,晚上找到陈秋生,缠着陈秋生在背面的白底子上用刷房柱子剩下的红油漆写上“面西施馒头”几个字。
陈秋生说干吗呢?得发嘻嘻说打广告嘛。
苏华二家的馒头的确好吃,加上得发“打广告”,“面西施”的名声便传得远了。
正是四月采春茶的大忙季节,一片片嫩绿的茶芽一夜之间全都成山似海地冒出来,把采茶的人们幸福得手忙脚乱,中午回家做饭的工夫都没有。“面西施馒头”一进茶园,不上两小时就卖得干干净净。生意那个好啊!笑得得发日日合不拢嘴,一天下来挣上二三十块倒也轻松。
陈秋生和苏华二到镇上参加沟渠治理的村民代表会,在会议室里沟啊水啊预算啊钱啊的叨个没完。副镇长打断蚊子一样嗡嗡的议论声,说这样吧,既然大家都说筹资难,就一家出十个义务工。不出义务工的就筹资。
民政股长在一旁悠悠地说:镇长啊,我建议由他们村里内部解决这些问题就行了,出工也好筹资也好,一村里自己办。他们的戏台子,镇里不要什么都包搭包唱。只要他们内部安排妥善,你管他们怎样干呢?
年轻的副镇长不喜欢老股长的口气,好比自己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白了股长一眼。说,群工矛盾是影响每一项工程的最主要因素,这叫未雨绸缪!不叫包搭包唱!
那,民政股长钻牛角尖,半点不给副镇长台阶下:那你说像得发那种人,你是要他交钱呢,还是要他曲工?方案嘛,谁都定得出来,可是要管用才行,纸上谈兵起个啥作用?
懒苕得发的名声传得很广,一拿他举例,副镇长便开不了腔了,一张脸红了又白了。只好气恼地把笔记本啪地甩到会议桌上。
陈秋生天生比一般人多个脑袋,又天生好打抱不平——人家副镇长辛辛苦苦办实事开会议正事儿,你一个民政股长在中间扯皮捣蛋,什么意思嘛!于是聒噪地嚷嚷:得发怎么了?人家得发现在勤劳致富着呢!
苏华二也不傻,跟着说:是啊!懒苕现在不懒了,人家在干事呢!筹资也好出工也好。得发都行!
民政股长睬都不踩,鼻孔朝天哼哼道:他?你们就吹吧,吹出个鸟来我也不信!也不会给他一升救济粮!格老子,我重复一遍——国家的粮食不是养懒汉的!
陈秋生早年是民办教师,因为非要生个男娃娃,违反计生政策被政府“下课”了,肚子里很有几滴墨水,和平常村民谈话时他总感叹“找不到共同语言”,所以有事没事常到镇上去混,看看过期的报纸啊或是和干部们聊一聊国际大形势国内小气候。
说到眼前这个鼻孔朝天的民政股长,陈秋生对他是一肚子意见。同年参加工作的人,以前在厕所里拉屎时都在一起讨论关于诗词歌赋的知音。后来因为自己成了拢腿子,民政股长就不爱与自己“讨论”了,他主动去找民政股长“讨论”,民政股长却回回都火烧屁股一样边接电话边出门,说是有灾情。好像他陈秋生就是颗灾星王,只要他一出动,全镇的灾星就跟着开动一样。
这一回陈秋生终于找到了打击民政股长的机会,也算是变相地帮副镇长出口鸟气:我说啊,你要多加强学习!陈秋生说,第一,你固执,不相信事物是发展变化的;第二,你政治工作敏锐性不强,难怪当了二十来年的股长都提不上去!我问你,县报上要求各镇上报的民政扶贫工作典型事例,你找到没有?
民政股长嫌陈秋生把话题扯远了,吐了口烟低声说:老子提得上提不上关你屁事?找没找到又关你屁事?你以为会把你当典型报上去?
陈秋生说:说你笨你还真是个啃大粪的!苏华二帮得发走上致富路,不就是个扶贫典
型吗?眼皮底下现成的材料,你还犁翻了田土四处找!
民政股长说:你继续吹吧。
直到周末得发卖馒头卖到了民政股长家茶园里时,民政股长都还不相信面前这个衣着整齐的人是得发。得发也不好意思,嘿嘿笑着半天没句整话儿。
民政股长回镇里后和宣传干事叽咕了一晚上,叽咕了啥子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和宣传干事开心得猴儿似的。
得发这天一出门就吓了一跳——大门口一群人,密密麻麻的!听了半天得发才听清,他们是县里和镇里来的,要拍一个短片,名字就叫“脱贫致富路上的新典型”。
得发抓瞎了,说,我还穷得丁当响,脱啥子贫哕。
没关系没关系。扛摄像机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猫进屋子里,捣腾出得发以前穿的旧衣裳来,问:这是你以前盼衣裳吗?
得发好久没穿那衣裳了,乍一看那洞洞网网的破衣裳,脸刷地红了,说:是,是我的旧衣裳,我身上穿的是我华二老表的。他说做饮食生意的人,要穿得干净,生意才好做。
穿上,你穿上。扛摄像机的人把衣裳在地上蹭了几脚,得发一看急了,声也高了:你干啥子?我洗得干干净净的!你欺负人!
创作需要创作需要!另一个一直微笑着没开口的人拉住得发说,等一会儿我们补偿你洗衣粉钱。
在一群人的“创作需要”下,不出十分钟,得发就被他们重新打扮成了以前那个顶着破棉絮的脏头发、脸上白一道黑一道、身上衣衫槛楼的懒苕得发。
看热闹的人们哄笑起来,得发不好意思地愣着。
十点钟时,得发又在“创作需要”下变成了生意人得发,从苏华二家厨房装满馒头出门去茶园里卖。
摄像的车子就跟在他后面一整天。
吃下午饭时,得发好奇地问:让我看看行不行?
摄像师说看吧,于是倒了带子让得发看。
得发看到巴掌大的屏幕里,先闪出了一个不成人形的叫花子,后来又闪出个人模人样的得发来。
这猛一对比,得发才发现自己看上去有多丢脸。
得发放下机子红着脸悻悻地笑:不看了不看了,比不得,比不得。
摄像任务最后收尾时,原定的是要得发自己反省一下过去的时光和展望一下未来。可得发一看到摄像机舌头就打结。摄像师喊了半天卡卡卡!最终无奈地让苏华二当得发的代言人,苏华二进屋里拾掇了半天,打着领带、穿着西装走出来,对着镜头操着当兵时学的普通话说:……所以说,人是可以改变的,在我们村民组的带动下,得发懂得了等靠要是等不来富裕的,要致富,卖馒头是出路……记者一听绕弯了,赶紧把镜头切换成了得发在院子里擦拭三轮车的背影。
五月份县里极贫户建房的指标下到镇里,老书记想起了在县电视台上曾经见过面的得发,首先便在民政股建议名单上钩出了得发的大名。
第二天得发还在苏华二家老宅子里睡觉,就听到苏华二大呼小叫地冲进来:老表!老表!你要建新房子了!
得发恍恍惚惚地说:开什么玩笑?
政府要帮你建新房子了,不骗你。指标都下来了。你看!苏华二把文件递给得发。
得发认不得文件上的多少字,但是得发两个字他是认得的。
他激动得心喜若狂。难以置信地问:华二老表,我的名字打在政府家的文件上了?我的名字上政府家的文件了?红头大文件?
苏华二说:是咧是咧!
事情说着说着就定下来了,得发还云里雾里没着没落的想着,镇民政股长就上门来了。
股长一进门便直奔主题说:下星期开始立新房,你赶紧收拾收拾。
得发迟疑地问:是不是真的啊?我都不知道个囫囵情况。你们说着说着就来了!真的假的?钱呢?砖呢?工人呢?手续呢?
股长不耐烦地甩甩手说:统统不要你管!你是个出了名的懒苕,工匠们怕你把钱拿去埋汰掉,镇里决定:一、钱不发到你手上;二、房子也不由你修,全部由民政股负责;三、你只管收拾好东西,三个月以后住进来就得了。说罢,嘟囔道,他妈的,我爹修房子我都没这样费心呢,你比我爹还要爹!
得发傻傻地杵在那里,做梦一样。
几天后院子里堆满了砖和沙,果然是要修房子的架势。得发每天自家门前都会看到有新变化,今天多了几包水泥,明天多了几堆木料。
半个月后,民政股长带着一群工人又来了。一上来就嚷嚷,得发,今天动土大吉!你这旧房子反正拆不出几样有用的东西来,咱们砸了啊!
说完亲自动手几锄头便把得发歪歪斜斜的正屋墙壁打垮了半边。一边砸一边哼哼,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先破再立!
他打得倒是壮志凌云,得发在一边却心疼不已。到底是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窝,就算是狗窝,也是有感情的。几锄头下去,得发的眼泪便出来了,满胸满脑的旧场景。
尽管家穷成那样,可总有丝丝缕缕快乐的光阴与它有关哪!狗崽不知什么时候窜进屋子里,叼了块破棉絮出来。
那是妈盖过的棉絮!
得发心酸地伏下身子要抱狗崽,好狗崽,它记得妈哩!
狗崽却一转屁股又往屋里钻。
第二次狗崽叼出了一团黑不溜秋的塑料袋,上面沾着棉絮,想来是妈棉絮团里藏的袋子吧?
得发心头一痉,急急打开来——里面是一团零碎的钞票,最大的也才五元。
钱中间还有一件东西,得发一看便哭了—那是妈不知何时剪出的八个红喜字。
与其说妈把它们藏在棉絮里,不如说妈是把它们藏在心里啊!
民政股长走过来把锄头递给得发,调侃道:别心疼了。砸呀!砸碎旧世界,砸出新生活!砸呀!
得发推开民政股长,一头冲进屋里——屋子里能用的东西得发早都收拾出来了,可他没有把妈睡的棉絮拿出来。他想。都脏了旧了硬了,没必要留了。可这一刻得发想起妈在棉絮堆里那张小姑娘一样盛开的笑容。
民政股长不知就里地望着那床黑得发亮的棉絮,捂着鼻子说、还要它干啥嘛!
钻出屋来的得发满脸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晶亮晶亮。
得发说:股长,把锄头给我!
民政股长递过锄头,得发把棉絮搭在肩膀上,好像把妈的叮嘱和梦想扛在肩膀上。然后接过锄头,砸了下去……
责任编辑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