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乡村
2009-05-21陈德根
陈德根
大地
大地的皱褶里,一座村庄倒挂着。
我在眼睛里打上补丁。路在远方,大地温暖的手心也在远方,我必须在黄昏之前抵达。我带上顽疾;带上父亲刚吐出唇角的谶语;赤着脚,裸露出刺青,带上酒;带着七分的醉意;我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妹妹脸上害羞的红云。我只是在父亲窘迫的生活里,一语双关地指出三两句反复晃动的隐语。
我想让自己停下来,看着妹妹无邪的眼,睛。让那些失忆的水,那些讪讪的节令,也停下来。只留一些风呼啸着,慢慢地旋转,穿过她,佯装片刻的停顿和安静。
我半生的冷暖,长满了苔藓。妹妹心中的爱不动声色。这些晶莹、单薄、凝固的水珠,道出了锈迹斑斑的旁白。
内心的村庄
一些树叶般的文字,让所有生涩的气息都生动起来。那些簇拥着的洪流,被一个被高梁酒醺醒的人高举着。他继续往更暗处挪动,在黑暗中打开他的行装。
内心的方言舞蹈着,那个人握住夜色。那些散落在村口乘凉的人,以及那些温暖的名字,那些在暗处的马尾草,在向我轻轻地招手。
谚语,高高地挂着。那是一片若即若离、疲惫的云。
天色越来越深。晚归的马匹,满腹心思的牧马人,表情凝重,像天边的火烧云。几声狗吠,还有见风就长的小道消息,使村庄陷入更深的静穆和沉默里。
一些高大的荣耀和繁华潜伏着。一些困窘的背影依旧匆匆,正在逆着风返回故乡。
那些欢声笑语是焰火,那些晚霞是更深的孤独。多少年了,我仍然在老地方。只有年老的父亲按照节令春种秋收。
那盏祖传的油灯摇曳着,妹妹眼里的秋波,把我裹得更紧。
月华如衣。农事、往事、村庄的根部和深处,是你醒过之后的空旷。
你在喃喃自语,乡村的生活在起起伏伏。谚语之中、大山之间,幸福的日子触手可及。唱了一半的歌谣开始变暖,我心中的大河开始汹涌。那些屈指可数的美好日子,那些锋芒,惊醒和刺痛了你的风烛残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不善言辞。许多华丽的语言在瞬间逃逸。你沉默不语,隐入夜色。
乡村生活速写
十二面锣鼓被二十四只手渐次擂响,那些布满尘土的祷词,湿了村后的雨雾,打开了一本青翠的大书。
你的行踪不定。你行程的篝火明明灭灭。你把你的疼痛,把你的感悟放在几个困顿的词语上。我知道,你这是在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哭喊着,匆匆地站成另一种高度。让我伪装平静,靠几滴露珠取暖,我开始了讲述生活的开场白。
我从一场最初的雪出发,那些在红尘中褪色的尘埃和洗尽铅华的面孔,依旧执拗地洁白着,闪烁着坚硬的光芒。
我依旧生活在一朵花的芬芳里,任凭岁月喑哑下去的涛声把我覆盖。
一种埋葬呼之欲出,一丝悲凉,穿堂风一般迅速地穿过我。片刻的犹豫,多么像夜里平静滴落的雨露。
内心和夜色如此苍茫。生活的歌子呜咽着,滑过我日益起伏的内心,此时,你仍在归途。
田园生活的横断面,多少苍茫的岁月。乡村的日子相互搀扶着,这些生硬的光泽,哽咽的音节正在泅渡,手指的阴影处,停留的是八月里走失的稻花香。
如何让你前世今生的风霜在肩头落下?轻些,再轻些,让那些贫病交加、气喘吁吁的背影和声音进入夜色,进入空旷,进入无边的茫然。
给你一丝近乎渺茫的期望,让你在明明灭灭的前程里,想象春暖花开。
镰刀
一弯冷月,从磨刀石上升起。那是岁月坚硬的目光在父亲晚归的路上留下的标记。那是村庄苏醒之后的第一声狗吠:尖锐、散乱。父亲在秋天的一个夜晚出走,去追赶那些水稻、麦子、玉米。日子很长,前面的路更长。父亲中气不足,却倔强地绷成一张弓的模样。
我们都谙熟土地和庄稼的心事。那是埋伏在田野里的半截民谣。金属的外壳锃亮逼人,表情木然却常常发出嚯嚯声响。它在喋喋不休地搬弄着夏天之后的话题,把村庄翻译成一座座粮仓的倒影。
所有被收割的季节,深深地扎进我的怀抱。
这些挂在柴扉之后的幽蓝光晕,离秋天不远,正与不远的暮色砥砺。它在收割着遍地的秋色和炊烟。人们在水田和麦地里等待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旧野在磨刀声里擦亮曙色,擦亮父兄们失眠的长夜。
锄头
搁在墙角,一寸寸地把泥土镀亮。这是乡村的一根根拐杖,习惯以沉默暗示锋芒。
正因为与土地是一样的颜色,所以,从青铜时代走来,就一次次选择深入土地,选择一种酣畅的离去,始终被一双双手从容地握着。在生活这一张牛皮鼓上,擂响开春的第一声鼓点。
随着炊烟在土坡上行走,那是一些与先祖有关的故事,打磨着庄稼汉疯长的欲望。我把锄头放在肩上,长年累月地行走在田间地头的时候,那些已经沉睡或正在入睡的种子。就尖利地贯穿我的一生。
像父亲的眼睛,那些锄头在夜里闪着温暖的光。在立春之前打点好行装,在年初岁尾返程。脚步还是不紧不慢。我紧随其后,就像握住一张回家的车票。因为前面就是空旷的田野。那么真实,易于接近,我们心存谢意,因为,再前面就是五谷丰登的家园。
黄昏
折翼的天使在露天舞台的最后一次起舞,经不起恣意的燃烧和撩拨,一山一岭的暮色终于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这是日子臂膀上醒目的一记刺青。无法承受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的暮色。暮色抱紧了白霜,独自在自己的宿命里黯然神伤。
懂得珍惜,并留住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是一种无法复制,无法言传身教的美。
谁在夜幕下悄然向你的心湖泅渡?一朵花即将凋零时敛尽精华的灿烂,这可是你眼里的华丽?
用一天中的好心情去等待爱人,用一句善意的谎言去赴一场流光溢彩的盛宴。但愿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放纵。
看一弯虚拟的月色在河面影影绰绰。一双巧手在天边轻轻地摘下一点什么。
傍晚在如豆油灯下裁剪自己的嫁衣。
秋息
一雨成秋,宛如一语成谶。
蜿蜒的水,九月在一场雨后喊着稀稀拉拉的号子,把季节的河抬得更高。
掌声从大地深处响起,有水的质感。一个人的前半生,轻轻在大地中央站立。在大风中掏出珍藏了一千年的歌谣。转身的时候,缓缓地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我无语,迎风捧出薄薄的、透明的一生,放在秋水的侧面。
我注定要在中途离去,是为了赶赴宿命中的约会。我不会带走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但是,我会带走你的一切,你的笑、你生气的样子,带走你轻轻捶打我的小拳头,带上给你的伤害。我会用后半生的时间来打点行装。我背着这个行囊赶路。
如果可以,我愿意在秋天,再一次停下来。我为你,也为我自己,准备了足够挥霍的借口。
乡情
如同一个人在月光下,掏出内心的秘密。叙述的过程,一些段落和语法被另一只手反复窜改、修复。
血液的温度,渗透到大地沟壑处。谁在黎明前开始了一生一次的祭典。
灰色的大风。我在一个转角打起火把,握住那个习惯在暗夜里祈祷的人的手,用偏方治愈他脱臼的虎口。桃木剑、巫术、预言,以及等待超度的灵魂,掀动了一个人掩埋了半生,轻薄而透明的波涛。
治愈他在春天染上的顽疾,用泪水清洗他咯的血丝。目不转睛地看他翻个身又睡去。向晚,我拨开长满他唇间的芭茅草,和衣躺在他身边。收拢他散落一地的过错、冷落和前世的苍茫。
我再一次走近那条在月色下闪着冷兵器般幽蓝光芒的小河。沐浴净衣,然后用母语和住在岸边的那个人交谈,并深深地躬身,在他温和的小眼睛里捡拾一粒鸟雀疏忽的稻谷。
责任编辑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