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意
2009-05-21何思潦
何思潦
列车黄昏时候驶出北京西站,农舍,果园,黄土,烟树……我下铺两个男子谈论着没完没了的无聊话题。广播放的是《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车厢里空气太浑浊了,我头疼得厉害,感觉自己在海上漂泊。一夜无眠,又似乎昏死多时。混混沌沌,再看窗外,终点站扑入眼帘。像一场超现实主义的电影,西安到了。
我此行的目的地却是咸阳。咸阳,西安,还有那个叫长安的地名,此刻在我脑海中洇成一片,分不清彼此。那些记忆与诗句,纷纷跳将出来。秦皇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咸阳游侠多少年;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很多东西,不是两个城市的距离了。这里,只和时间有关。
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真正的城墙,想象着北京的影子。应该去看看大雁塔。可学现当代文学的人都会念这么一句: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西安是个让人感到温暖又有点落寞的城市,我没有足够的度量把它放在历史的长河中来看。人们热火朝天忙着生活的样子,让我想起1997年的北京。你看,我丢失的记忆在这里重新觅回,确实温暖又是落寞的。
开往咸阳的大巴上,满是关中口音。秦腔也是如此吗?或许再加上些细腻跳跃的欢快和荡气回肠的苍凉。
我下了车,具体位置不得而知,但我走过的桥下,应该是渭河。枯水期,没有水的腥气。水只是流着,阳光倒是稠密,仿佛胜过河水的流淌。
咸阳,咸阳。我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行人,路上的猫猫狗狗,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至此,咸阳不再是历史记忆和脑海中的文化想象,它直接和我的生命产生了联系。很宿命似的,我走过一条叫做思源南路的街,它平易近人的感觉,好似一个老友站在那里等候我多时。
行人闲散,但我急着找要去面试的那个学校。也许是被那些匝密的游魂挡住了视线,明明按着路线走着,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蹬三轮车的老人问我:姑娘,去哪里?我送你!我坐在车里那块仅有的木板上,慢悠悠地经过陌生的城市。我油腻的头发疲惫的神情,非常不合时宜。到了学院,我问:多少钱?老人说:一块!我被秦人的淳朴实在感动了,给了他一块硬币。没想他一下子恼怒起来:怎么给我这个钱,打发叫花子?我赶紧掏出荷包,打算给他更多的钱,钱递过去,没想到,他还是吼:要这么多钱?一块就行!你把这硬币给我换成纸的!我又惊吓得不行,那一刻,我觉得他是秦始皇。
学院招待所太贵了。我七拐八拐,找了家小旅馆。有天井,有枣树和盆花。店主看我的身份证,困惑了一下,问:京族就住在北京吗?我说不是。集店主和伙计于一身的他给了我房间钥匙,告诉我在哪里刷牙,厕所在何处,只是,澡堂在一条街道以外。这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的不方便,我像一个真正的当地人,走过一个个店面。有的檐角翘起,有的木牌素雅。而我在一家有黑黑的桌椅和白白的热气的小店吃了肉夹馍和豆腐脑。
一个很一般的学校,却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求职者,看来竞争是无处不在的。我讲的是香港文学。中文系的系主任问我专业i司题后,说,你一个南方女子,怎么想到大西北来呢。我说我喜欢那种和我的文化背景相去甚远的地方,另外,它让我想起过去。呵呵,这个回答能让多少人信服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照下来。黑板的粉尘颗粒细碎地飞扬,窗外刺槐呼哧呼哧地长,我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所有这一切,也很荒诞,像我童年的某个午后醒来的情景。
吃了晚饭,我终于可以闲散地在小城里瞎逛了。入夜,电影院一带,算是比较繁华的地带。看到衣着时髦的女子踩着高跟鞋过去。一群大老爷们高声谈论着,互相招呼着吃饭去。那条整齐划一的大道,是咸阳的面子工程,但我觉得和全国任何一个城市一个样,因此退了回来。我只是走着,凭着感觉走着。人们敲着梆子鼓,或者别的什么鼓,或跳或唱或舞,像极了影视媒体里拍的“中国印象”之类的宣传片。是的,这就是中国腹地,这就是八百里秦川的一隅,这就是几千年中国的脚迹。我就这么感慨着,发着一些酸腐的怀旧气息。在这样的人群里,我的形单影只,默然无语,引起了行人的一些侧目,我应该收拾起心情了。拐进二条僻静的街,能听到自已的鞋跟敲在路面的声音。路灯把我孤单的身影拉得好长。突然间,看到自己的身影后面多了个弓着的影子。我吓得魂飞魄散,猛一转身,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专注地在掏我风衣的口袋,这一转身,也把他吓了一跳。“你想干吗?”我厉声问道。也许我这一问太白痴了,他反而放松了,还振振有词:“你说我想干吗?神经病!”我看他年轻清秀的脸,那副文质彬彬的眼镜,如果是在人群中,我绝对想不到他是小偷。也许他的祖先是哪位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的五陵子弟?这么想着,逃离现场,倒少了些恐惧。
回到旅馆,躺下,手机响起了,家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南方传来。还好吗?面试如何?还是回家吧,咸阳也就一县级市……家乡在千里之外,我突然想回去了。室外隐约的灯光,照着我床头贴的希告:要注意保管随身物品。渭城区派出所。1988年5月1日。这是怎样的时间交错呢。1988年的5月,我的童年,劳动节应该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干活才是。记忆如潮水,个人的历史不过一瞬。这座几千年的古都啊,思想和实物,都打上了时光的印记,你不能停止怀想,如同你不能停止呼吸。
成阳的黑夜如墨如漆,狗吠声声入梦来。那些繁华风流哪里去了呢。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梆子戏依然咿咿呀呀响着,却有多少兵马过去了,改了多少朝代,换了多少天地。时光的流转里,换了人间。时间的车轮滚滚碾过,再后来,再后来,记忆的潮水汩汩流着,陵县,游侠,千户侯,始皇帝,汉唐盛世……所有的一切,都没入了意识深处,和遥远的故乡一起,渐渐逃逸遁去了。
责任编辑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