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
2009-05-14张晓风
让我话从两头说起:
有一年,带孩子去日本玩儿,八月底九月初的天气,不料早晨薄凉,于是叫儿子穿件套头毛衣出去。逛到浅草一带,太阳出来了,忽然之间天气又恢复为夏日,孩子热得受不了,我只好打破旅行不购物的原则,去小店里为他找一件T恤。找到一件草绿色的,那绿像军服的绿,胸前有两个橘色大字:一番。
一番?我有点儿吃惊,一番什么?一番春梦?一番爱情?总之,不管什么活动,也只是走过一番罢了。
儿子后来飞快地长大了,这件衣服他再穿不下,我只好捡来自己穿。
故事的另一端是我有个香港朋友,男的,他有个女秘书赴日本开会,他因业务需要便带着这位女秘书同行。不料这位女秘书一到日本立刻跟一位日本男孩热恋起来。会开完了,男孩竟抛开了学业跟她回香港,女秘书当然也就辞了职结婚去了。男孩没有了学历,在香港又举目无亲,二人便转到澳门去做导游,专做日本观光客生意。后来又生了孩子,算是恩恩爱爱的一对标准夫妻。
有一天,这位朋友带我去澳门玩儿,加上他的公司员工,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到了澳门,想起从前那位女秘书,便打电话叫他们一家也来聚聚,于是他们抱着孩子前来赴席。
而那天,我身上便穿着那件“一番”衫。朋友介绍之后,日本男孩盯着我看了一下,忍住什么似的,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宴席快吃完了,男孩向我举杯,并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你这件T恤,有没有多的一件?如果有,可不可以让给我,如果没有,可不可以就把这件让给我———这日本制的T恤,让我想起家来。”
我摇摇头,这件衣服有我和儿子的共同记忆,我舍不得卖它。男孩也很知趣,不再说什么。
我乘机问他“一番”在日本是什么意思,他说是“第一”的意思,我哑然失笑,原来不是指人生的一番历练。
那天晚上的饭局,他的脸上写满了落寞。
看得出来他深爱妻小,对自己的行业也很投入,但他脸上的落寞令我不忍。
大概,人类总有一个角落,是留给自己的族人的,那个角落,连爱情也填它不满。
(单骑摘自《张晓风经典作品》
当代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