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死和尚当爹
2009-05-14茅家梁
茅家梁
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有则故事:某大臣的老父为官遭贬谪,结果死在海南岛的朱崖,“寓枢不归”。该大臣发达之后,亲自渡海迎取。因为过了数十年了,无人认识其父之柩,而在蒹僧房中有数棺,“枯骨无款记,不获已乃挈一棺归,与其母合葬”。后来竟然有传说讲该大臣是“误取僧骨”。
当儿子的没有单纯地自享其乐,就这点而言,好像又与“以人为本”搭上了界。有权有势富贵了,还记得把犯“错误”而倒楣的老太爷的遗骨弄回来,跟自己繁弦急管鼓笙齐鸣地“衣锦还乡”,表示的是差不多的意思。“挈棺”而归,才有可能对全社会的“孝子”指手画脚,才有资格当道德模范的“评委”。宁可乱“挈”,不能不“挈”。空手而归,那肯定是要横遭谴责的。该大臣不是很有头脑吗?
在国人比较暧昧的概念中,“僧房”从表就是座很敏感的“建筑”。不知道如何经营夫妻之爱的《水浒》里的英雄,对引诱娇妻红杏出墙的裴如海这样的“贼秃”向来恨之入骨。故而“找个死和尚当爹”最能启发同僚及下属无限的想像力,孳生了不少蔑视。
“数棺”中取其一,这概率还是不低的,可惜彼时还没有进行DNA比较分析的条件,不然,“合葬”之时,其母在地下应该完全享受到“准确”的温馨。即使真的是“误取僧骨”,又如何呢?反正,楚弓楚得,丢了弓的楚共王虽有所失,却以为“利未外溢”,乃是阿Q般的“沧海之胸襟”。让飘零多年的孤魂野鬼侥幸回到了大陆,难道不是件值得赞赏的善事?
在民间,不“供奉”祖先是“大不孝”的行为。怕就怕在某种情况下,自己心里明白:一本正经地“供奉”起来的“爹”实际上极有可能是“死和尚”。“合葬”,更有亵渎母亲的嫌疑,却还要将错就错,硬撑到底。有什么要紧?君不见《西游记》里,唐僧动辄“慌忙下马。纳头便拜”的,却全是“小雷音寺”黄眉大王这样的假菩萨真妖怪。我们所熟悉的“道德故事”里,这类可疑的东西还少吗?
以前在马来半岛上有位酋长,虔诚敬拜偶像。一天,他正在修补几个破裂而丑陋的偶像时。突然停止了操作。他发觉,自己灵巧的手比起那些了无生气而破败的家伙来,实在高明得多。酋长便大声喊道:“这真是荒谬绝伦,我们竞去敬拜这些烂脏的假东西,好像它们还能帮助我们似的。”这个酋长觉醒得不迟,对修补的“偶像”产生了疑问,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次“解放思想”了。
中国的老百姓最讲实惠,只要是他们认为要“供奉”的,从来不计较什么名分、什么出身、什么“政绩”。我见过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鸭王庙”,将那人话也讲不得的鸭子,塑金身,尊为“鸭王”,跻身殿堂。连它的配偶也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让四个美丽的“雏鸭”抱瓶、打扇恭立两旁。好多养鸭专业户非常满意这里的香烛缭绕。
想起了大摆“火牛阵”的田单。《资治通鉴·卷四·周纪四》里说,当年燕军攻打即墨城,田单有意利用神灵作为号召,“宣言日:‘当有神师下教我。”有一个小卒对田单低声说:“臣可以为师乎?”田单就对着周围的人说:“我梦中看见的神人就是他呀。”“坐东乡,师事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填补了群众的信仰缺失,士气大振。打了胜仗以后,小卒心知肚明:正襟危坐让大家“供奉”膜拜的辉煌时节行将过去,不想当“死和尚”,便找了个台阶下,“神师”从此消失。这个小卒,与如今社会上一些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当人家的“爹”当出瘾来,实质与“死和尚”无别的家伙相比,实在高明得多了。
【原载2009年10月20日《联合时报·大家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