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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粥及其起源

2009-05-14尹荣方

寻根 2009年6期
关键词:腊八粥

尹荣方

近年,据传媒的报道,有些佛家寺院腊月八日,煮腊八粥施众,不仅佛教信徒,即一般民众也乐往喝一碗腊八粥。谈腊八粥的民俗与其起源,不能不谈它与佛家的因缘。南朝梁时僧佑《释迦谱》说释迦牟尼因长时间苦修,身形消瘦,有若枯木。有一牧羊女献上乳粥,释迦牟尼喝后,体力恢复,因而成道。其成道日,正是腊月八日,后世佛教徒遂于此日煮粥、喝粥,以表示对释迦牟尼的纪念。

这个故事大约是附会而成,印度传说向谓释迦牟尼所食为乳而不及粥,中土之人好食粥,腊八粥之起或另有根源。光绪十四年河北《东光县志》说:“今俗乃以腊八造粥,谓源于浴佛,陋矣……入腊赐食,实朝廷典礼之常,其用八日则以上弦时,所谓如月之恒,取其方兴未艾耳,与彼释氏何干!”

这个说法较为后起,我认为要得到确证也甚难。伏、腊是古代的大节日,不说伏,这个腊,先秦、汉魏时并不定于十二月八日。腊原是一种岁终大祭,是国家典礼。腊无定期,《说文》谓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此说的是汉代的情况。古人于腊日祭祀先祖、祭祀百神,饮酒食肉者有之,未闻有食粥之事。食腊八粥的风俗起源,现在见到的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十二月)初八日……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

我相信孟元老的记述是可靠的,北宋都城开封僧俗都煮食腊八粥。但食腊八粥之俗不一定即源于宋代,可能是宋人对前代食俗的传承。腊八粥的原料构成,大体用米,包括大米、小米、高粱米等;豆,包括红小豆、绿豆、黄豆、芸豆等;另外用花生、白果、枣、栗、桃仁、杏仁、菱角、香芋、柿饼、瓜子等。米、豆为主,杂以他物。《红楼梦》第十九回贾宝玉向林黛玉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米豆最多,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腊八粥所用原料品色,有的以八种为限,有的并不限于八种,有不及八种的,也有多于八种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腊八粥的主原料是米与豆,同时腊八粥一般要煮成红色。除了放入红小豆、红枣使它呈现红色外,古人还常以红米作为腊八粥的主料,称“红糟粥”;在没有红米的情况下,则常用朱砂煮入粥中,叫“朱砂粥”。为了显出腊八粥的红色,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记载当时人在用米、豆、栗子、枣泥煮粥后,“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

米作为腊八粥的主料,理所当然。我觉得最当注意的是腊八粥的另一主料“豆”,以及它离不开红颜色的特点,如常用红小豆、红米,或用朱砂煮粥,将桃仁、杏仁、瓜子、花生等染红杂煮等。腊八粥的起源和它的功能之谜,很有可能隐藏在它的这些特点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腊八粥之名,上面已经说到,现在能见到的最早记载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但“腊八”之名的出现,却要早得多。南朝梁代的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谚语‘腊鼓鸣,春虫生,村人并系细腰鼓,戴胡头,作金刚力士以逐疫。”这段记载极为重要,腊八节及腊八喝腊八粥习俗的形成,很有可能与从前的逐疫之俗有关。

我国很早就有腊月驱鬼逐疫的传统,称为“大傩”。《论语》:“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后汉书·礼仪志中》:“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

傩礼是古代一种盛大的礼仪,它有歌有舞,舞者常常要戴上假面具,手执戈盾斧剑弓箭等兵器,作驱赶鬼怪之状。还有数量众多的童子组成的“侲子”,作为附从。这种傩礼朝野俱行,唐代的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用方相四人,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作‘傩、傩之声,以除逐也。”

用方相作舞驱疫,直到清代还见记载,郭钟岳《瓯江小记》有日:东岳会,会中有方相氏高与檐齐,他则黄金四目,傩拜婆婆,旁街曲巷,必须周历。

这里的傩神“旁街曲巷,必须周历”,有的地方则是“沿门逐疫”。腊月的傩,以后发展成正月的活动,在民间影响极大。

傩礼后世广泛行于民间,沈从文《从文自传·我所生长的地方》说到他的家乡湖南凤凰“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

傩者或称“方相氏”,他们一般穿红色的衣服,古来如此,后世更予强调。不说驱鬼逐疫之用戈盾等兵器,傩神及附从的侲子常穿红色的衣服,我以为应该和人们的红色信仰有关。

红色在传统信仰中,是可以驱鬼辟邪的。民间以为鬼不敢触碰红色的东西,因此常以红布、朱砂、朱印、朱笔、动物的血液等物驱鬼辟邪。旧时小孩儿常穿红衣、红裤,戴红帽、红兜兜,都有避邪、求小孩顺利成长之意。从前人生病,头上或缠上红布条,是相信人得病与鬼魅邪气有关,所以要用红布禳除避解。

而豆,特别是红色的豆,人们也赋予它们类似的神奇功能,古代医家、数术家常以红小豆充作避瘟消疫或行法弄奇之具。《荆楚岁时记》载(葛洪)《练化篇》云:“正月旦,吞鸡子、赤豆七枚,辟瘟气。”又《肘后方》云:“旦及七日,吞麻子、小豆各二七枚,消疾疫。”《张仲景方》云:“岁有恶气中,不幸便死。取大豆二七枚,鸡子、白麻子,酒吞之。”麻豆之设,当起于此。

张仲景是东汉著名医学家,可见用豆等消疾逐疫,不仅历史悠久,或亦基于豆类作物的某些药物功效,但术士们对它的神化恐是更重要的因素。《晋书·郭璞传》就记载过郭役使红小豆的一件奇事:“(璞)爱主人婢,无由而得,乃取小豆三斗,绕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见赤衣人数千围其家,就视则灭,甚恶之,请璞为卦。璞曰:‘君家不宜畜此婢,可于东南二十里卖之,慎勿争价,则此妖可除也。主人从之。璞阴令人贱买此婢。复为符投于井中,数千赤衣人皆反缚,一一自投于井,主人大悦。璞携婢去。”

不仅赤小豆,其他豆子也有祛邪禳鬼的功能,从前婚礼新娘进门时要撒谷豆,就是以之禳所谓的“六耗神”。豆子作为术士手中的法物,常是打击妖怪的武器。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就记述了一个道士用黑豆击杀蛇妖的故事。

关于赤小豆之驱疫避鬼的起源,《续后汉书-礼仪志》刘注引《汉旧仪》:“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魍魉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方相帅百隶及童子,以桃弧、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撒之。”

这里的赤丸,应该就是指赤小豆了。可见,赤豆是作为疫鬼的厌胜之物出现的,然将赤豆与米煮成赤豆粥似还是魏晋以后的事了。

古人食豆粥的历史颇悠久,《后汉书·冯异传》:“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日:‘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

到南北朝时,豆粥已成为祭祀神灵之物。《荆楚岁时记》:“正月十五日,作豆糜,加油膏其上,以祠门户。先以杨枝插门,随杨枝所指,仍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之。”

《广群芳谱》引《田家五行》:“十二月二十五日,夜煮赤豆粥,大小人口都食之,在外之人,亦留分以俟其归,谓之口数粥,亦驱瘟鬼之意。”

但当时人之在宗教意义上食用赤豆粥,并不限于腊月,有时在正月。我以为,腊八粥的前身很有可能就是赤豆粥,腊八粥的原料构成当然与赤豆粥已有不同,然它很有可能是在赤豆粥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从正史记载的国家典礼上我们看不到“腊”或冬至祭礼有颁赐赤豆粥等食品的记载,我们只能认为它是民间的产物,基于信仰的因素,民间开始在腊月和正月的有关祭祀礼俗活动中(如傩)播撒或食用赤豆粥,以逐疫禳鬼,后来人们在赤豆粥中加入了其他原料,使它在发挥传统的逐疫功能的同时,日益成为节日的可口食品,点缀丰富了民众的生活,就像原来用于祭祀屈原的粽子,在民间也不断得到发展,品种、口味不断多样化一样。我们不能设想腊八粥就产生于宋代,是宋代佛教僧人的创造,它大约是南朝梁代到宋这一时间段的民间产物,后来佛教僧人将它拿来作为布施之物,同时在原料与做法上作了改进,并将它作为腊月佛寺活动的特定对象,从而赋予它腊八粥的名称,从这个意义上说,腊八粥的产生与佛教也有关系。对于一种风俗的起源,从前士人往往着眼于大传统,认为它们总是从上层流入下层,是社会主流或强势文化派生的产物。前面所引光绪十四年河北《东光县志》上的说法,就将喝腊八粥风俗的起源归于朝廷的腊祭大典,这是大传统主义在作怪;而把此风俗与释迦牟尼挂钩,显然也与佛教在我国是强势文化有关。但是一种风俗,它为什么不可以源于小传统呢?腊八粥的风俗为什么不可以源于民间呢?端午节吃粽子,我们不是已经承认那是民间百姓纪念屈原的产物吗?腊八粥的特点本身已揭示了它的功能,从而也为我们找到它的起源提供了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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