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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废相与自虐式勤政

2009-05-13

百家讲坛 2009年8期
关键词:勤政钱穆丞相

黄 波

勤勉是一种美德,但也要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在中国古代皇帝系列中,朱元璋可能是最勤勉的一个。吴晗先生所著的《朱元璋传》曾评价说“朱元璋用全部精力、时间,管理他所创的朱家皇朝”,又绘声绘色地描述朱元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办公,批阅公文,一直到深夜,没有休息,没有假期,也从不讲究调剂精神的文化娱乐”。吴晗还统计了朱元璋的工作量,“平均他每天要看或听两百多件报告,要处理四百多件事”。这些介绍一点儿都不夸张,在《明实录》和其他史籍中,关于朱元璋勤政的记载可谓比比皆是。朱元璋死之前,遗诏曰:“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忧危积心,日勤不怠”,这是大实话,可是称勤政的目的是“务有益于民”,就只能让人莞尔了。

朱元璋的勤政给其身体带来了严重损害,如吴晗所说,“他把全副精力精于处理国事,过分紧张疲劳,五十岁以后,体力便支持不住了,害了心跳很快的病症”。

一个人的勤勉,居然到了伤身的地步,而且这个人还是富有天下口含天宪的皇帝,这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对此,人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大加称赞,勤勉总比懒惰好,哪怕目的是为了家天下,一个勤政的皇帝也是个好皇帝。

然而,细细考究,朱元璋自虐般的勤政,其中的是是非非,还真的一言难尽。

首先要问:一个皇帝,如此自虐般的勤政,有无必要?在中国古代的政治架构中,皇帝盘踞在金字塔尖,在他的下面有多个分支,如果总是越过多个层次,直接从塔尖插一竿子到底,其运转效率之差是可以想象的。事无巨细,均要亲自掌控的朱元璋就犯了这个管理学上的大忌。他虽是历史上最勤勉的皇帝,却未成为最成功的皇帝,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其次,应该追问:这种自虐式的勤政,究竟给当时的政治和社会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要说正面效应,自然也是有的,那就是在皇帝的严密监控下,官员们会克制和谨慎一些。但相形之下,负面效应也委实可观,且发人深省。大权独揽,小权不放,皇帝和官僚队伍之间的基本信任荡然无存,这样的政治生态中,只能诞生消极敷衍、只求无过的平庸官吏。终洪武一朝,除了开国功臣,几乎没有治世之能臣,颇能说明问题。

另外还必须注意,朱元璋的勤政,是其抓权、废除丞相后的一种不得不然。也就是说,这种自虐式的勤政,不仅并无必要性,而且本来就是朱元璋想要的结果。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那么针对朱元璋的自虐式勤政,我们也可以说:求自虐而自虐,又何怨?

关于朱元璋的废相,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有一个直截了当的评价,“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朱元璋罢丞相始也”,近人钱穆先生则认为,“中国传统政治,到明代有一大改变,即是宰相之废止”。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这就需要对明以前宰相在中国权力结构和政治生态中的作用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中国历史上的宰相

钱穆先生有一个颇惹争议的观点,他认为,一部中国史,并不能笼统称为一部皇帝专制独裁的历史。他的这一观点,曾被很多人认为是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美化,大加讥评。在我看来,批评钱穆的人,并没有透彻了解其观点。

其实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已经说得很清楚:“倘使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是专制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这一说法,用来讲明清两代是不差的。”按钱穆的意思,明清两代的确处于皇帝专制独裁之下,而在明以前,却并不尽然。而钱穆之所以得出这样一种判断,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明以前有“宰相”的存在。

不妨描述一下钱穆关于宰相的观点。他认为,在明以前的传统中国,皇室和政府之间是有一种职权划分的。世袭的皇帝是政治领袖,是国家的元首,象征国家的统一,而宰相则是政府的领袖,负政治上实际的责任。

支持钱穆这一观点,在史料中找一些依据并不困难。“宰相之职,无所不统”,这是明见于正史的原话;汉哀帝在一道诏书中也明确给丞相的功用进行了定位:“丞相者,朕之股肱,所与共承宗庙、统理四海,辅朕之不逮,以治天下也……秉社稷之重,总百僚之任。”所谓“秉社稷之重,总百僚之任”,显然也是认为,受皇帝所重托,在政府里负实际责任的是宰相。

作为负政治实际责任的宰相,对皇帝当然是有一定制衡作用的。宰相如果认为皇帝言行不当,可以“谏诤”,而最激烈的对抗,则为“封还诏书”与“不肯平署”两种。所谓“封还诏书”,就是皇帝下一道诏书命令政府办理某事,而宰相认为不可,则可将诏书径直退给皇帝;所谓“不肯平署”,就是臣下有所奏请,皇帝已认可,转给宰相时,如果宰相不赞同,则可以拒绝签字。

相权对君权的制衡,乃至二者的冲突,史书上并不鲜见。汉文帝宠爱邓通,邓通仰仗这一点,对宰相申屠嘉“有怠慢之礼”,申屠嘉退朝命令邓通到丞相府来拜见,不来将要杀他。邓通向皇帝求情,文帝说:丞相召见你,无论如何你还是先要去啊,去了我再召你回来吧。邓通到了丞相府,“免冠(取下帽子),徒跣(光着脚),顿首(磕头)”,向申屠嘉请罪,申屠嘉不肯罢休,邓通以头抢地,碰出血来了,申屠嘉还是不松口,正好文帝派来救邓通的人到了,不过并非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命令申屠嘉马上无条件放人,而是先代皇帝道歉,然后传达皇帝的话,“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回到文帝身边,哭着说:我今天差一点儿就没命了。文帝对此也只能给予安慰,并提醒他今后对丞相不能失礼。汉哀帝欲给几位外戚封侯,宰相王嘉即封还诏书,并对皇帝讲了一通“王者代天爵人,尤宜慎之”的大道理,简直近于训斥,皇帝对此也没有办法。

以帝王之尊,几乎不能保自己宠幸的并臣,于此可见丞相之地位和尊严。然而,君权是天生喜欢扩张的,纵观历史,相权得到皇室较好尊重,能够发挥较好作用的,似乎只有汉代。汉代以下,相权逐步被侵削,这是一个总的趋势。比如唐代,就对相权进行了分割,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这三个机构的职权才相当于汉代一个宰相的职权。到了宋朝,相权较唐朝更加低落,军事、财政、人事三权都被分割了。相权低落的另一面,当然就是君权的提升。

不过,话虽如此说,宰相一职在传统政治权力结构中,还是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宰相的权力无论受到多少侵削,他毕竟还是百僚之长;同时因为受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一个对社稷、宗庙还有点儿责任感的君王,就仍然会对宰相表示相当大的优礼和尊崇。

权力削弱后的宰相,再被称为政府的领袖当然已经有些名不副实,但我们说他是对皇帝负最大责任的事务官之领袖应该还是比较恰当的。一个朝代有了贤相,未必一定能够成为升平之世,但如果没有贤相,这个朝代就绝对无法让百姓鼓舞。宰相的作用于此可见一斑。

一个拥有相当权力的宰相,对君王的集权必然是一种障碍。如果这个君王的权力欲非常旺盛,则君权和相权的关系肯定会紧张起来。如何解决这种紧张?历史上固然出现过所谓“权相”,

权倾人主,但更多的则是君权恣肆,甚至可能还会掺杂宰相的流血。

尽管存在这种紧张关系,但君王们囿于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却似乎都还没有想到将相权连根拨掉的高招,否则,置“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这样的圣贤名言于何地呢?想出这一高招的,是没怎么读书,也基本没有观念束缚的朱元璋。

贪权者的现实窘境

朱元璋即帝位后的第十三年(1380年),以谋反罪诛丞相胡惟庸,并立即宣布废除已有1500多年历史的丞相制度,还以“祖训”的形式告诫子孙不得恢复,说“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将犯人凌迟,全家处死”。

胡惟庸案的实质是君权与相权的斗争,说到底,这个权力欲极强的君王,最担心大权旁落,只有在他把所有权力都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时,才会有一种安全感。他不能容忍在他之下,还有一个地位和权力凌驾于众臣之上的人,他认为这样一个人物,不论他曾经对自己有过多少忠诚的表白,那都是隐藏的威胁。

朱元璋杀掉胡惟庸,废除了原来政府的中枢机构——中书省,将中书省和宰相的职权分散给六部与六部尚书,这样一来,原有的行政首脑——宰相不复存在,六部及其各自的长官六部尚书,就变为直接对皇帝负责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皇帝,已不仅仅是政治领袖,掌握最高决策权,而且还成为领导政府日常工作的行政首脑,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臣下都必须向他禀报,由他亲自裁断。就这样,朱元璋“躬览庶政”,“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皇权前所未有地急剧膨胀起来,以往传统政治结构中相对独立于皇权,对皇权具有一定制衡作用的力量均被置于了皇权的绝对控制之下。

朱元璋废相,满足了其垄断权力的欲望,自认为这对朱家天下有利,但问题也接着来了。

一个政府,特别是在中国这样辽阔的土地上,它的政务和日常事务是千头万绪,一个人对此硬要“事皆亲决”,臣下只是领旨照办,这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贪权者的现实窘境:因为死死抓住权力不肯放手,事事都要亲自处理,朱元璋尽管起早睡晚,勤勤恳恳,仍然忙不过来,单是看臣下如小山样的奏折这一项工作,就够他喝一壶的。而且朱元璋虽然是个自大狂,但在处理王朝各种事务的过程中,还是觉得应该有些智囊才对。《明史》上说:朱元璋废相后,“又念密勿论思不可无人,乃建四辅官……诏天下举贤才”。

看《明史》的记载,这个“辅官”是一个奇怪的职位。他们的职责是为朱元璋讲论治道,与政府官员共同处理某些事务等等,但显然又是不具备裁断权的,究其实,只是一个参谋班子而已。而且即使是没有什么权力的参谋班子,朱元璋也未能挑选精干之人充任,估计是怕他们逐渐揽权,动摇他的绝对控制,所以这四位辅官“皆老儒,起田家,淳朴无所长”,很难在处理政务和事务上发挥什么实际的作用。不久,朱元璋又不得不下令废除四辅官,此后也未重设,其中一个辅官还因故被诛。

朱元璋洪武十三年正月废丞相,该年九月设四辅官,不到两年又将这一职位废除,组建参谋和顾问班子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洪武十五年十一月,他又想出了新的办法,就是仿照宋朝的制度,设置“殿阁大学士”,这也是后来“内阁”的滥觞。不过,宋朝的大学士都是给做过宰相的人加上的荣誉衔,象征朝廷对他的特别恩宠,而朱元璋征聘的大学士,负的是顾问之责,品阶却很低,最高的也不过正五品。品阶和威望都不够的人,能发挥多少参谋作用呢?所以,史书上说,虽然有了这样一个表面的顾问班子,朱元璋还是“自操威柄”,其顾问班子于军国大事“鲜所参决”,几乎等于一般的侍从人员。

从朱元璋设置四辅官和殿阁大学士的动作中,我们可以窥出他的尴尬。

虽然自认是“天纵之圣”,在经营朱家王朝时也的确殚精竭虑,勤勉得很,但人到底不是机器,精神和精力总有一个限度。既是最高决策者又是行政首脑的朱元璋处理起政务事务来,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仍然需要通过建立顾问班子来寻求臣下的帮助,但他骨子里对满朝文武又是不信任的,所以,他一方面不得不设置“四辅官”、“殿阁大学士”这样一些近似幕僚的岗位,希望他们替自己分担一些职责,可与此同时,他却又贪权恋权,生怕这些权力一旦下移,会给其统治带来不稳定。这里就有了一个悖论,你征聘顾问是为了帮助自己处理一些政务和事务,然而却又不肯授予一定的权力,势必使这些顾问无法发挥作用,你的初衰又如何实现呢?

朱元璋希望废除宰相后,大权独揽,这样有利于朱家王朝的长治久安,并告诫子孙永远遵照他的这一妙法,其算盘是打得蛮好,可惜他忽略了一点:虽然是“龙种”,他的后代中,是否都能像他这样精力旺盛,而且对经营王朝这么肯费心思?事实证明,明王朝的初期,倒也不乏朝乾夕惕的“雄主”和“贤君”,越往下,则明显是一蟹不如一蟹,甚至有的十几年躲在深宫里不愿上朝处理政事。君主的慵懒,再加上下面没有一个握有足够权力的宰相(明朝的内阁大学士和过去的宰相仍有很大距离),能够在君主慵懒的情况下保证国家正常运转,国事日坏就是必然的了。

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里,人们并不认为政权应该专属于皇帝一人及其一家。所以,早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的名言,北宋时期的一个宰相文彦博则对皇帝放言,君主是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比较贤明的君主也是认可这一点的,贞观四年,唐太宗总结隋亡的教训时说:隋亡的根子其实不在炀帝而在其开国之君文帝,隋文帝不肯信任官员,“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而臣下有正确的意见也不敢直言,这是隋朝开国未久政治即大坏的根本原因。唐太宗将此作为一条深刻的教训来汲取,后来宋真宗也曾经感慨:“天下至大,人君何由独治也?”

而喜欢动不动拿历史来观照现实的明太祖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他所念念不忘的,是权臣乱政,仿佛他稍一放权就会马上出现要夺他天下的权臣似的,究其实,无非私心作祟。他认定天下就是他一个人的,是他朱家的,除了他和他的家族,权力中心中不应该有其他任何个体和群体的位置,他所要的,就是独治天下。

唐太宗感叹隋文帝“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现在,明太祖为了国事腰也酸了,背也驼了,按他自己所说,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才安息,还经常睡不着觉,我们该说什么才好呢?

于是,我们不得不回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朱元璋自虐式勤政的本质是什么?一句话:君权空前膨胀的产物。历史发展到了朱元璋这里,他不相信任何人,不能容忍原本已足够强大的权力留下丝毫缝隙,大大小小的政务事务除非紧紧捏在他自己手里,否则,决不会有安全感。这是历史的倒退,而没有丝毫进步的气息。

朱元璋因勤政而伤身,坦率地说,对此我只有两个字的评价: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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