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
2009-05-13季栋梁
季栋梁
“得秋,得秋,得秋,得秋!”麦芒刚上梁顶,就听见这声音。他展眼一望,另一条路上有一团红影往井窝子赶。雾是土雾,遮天蔽日的扬尘很是呛人,就像掺和了辣面子一样。麦芒也“得秋,得秋”地催起驴来。可驴只是碎着小步,不肯跑起来。麦芒急了,抬脚扳下鞋底,狠狠地抽在驴的屁股上,驴立刻颠着小跑扑向井场,背上的驮桶叮当哐啷地乱响。再看那团红影,却和他叫劲似的,也叮当哐啷地扑向井场。
天一旱,井窝子就热闹了。方圆四五个村子十多条路都是通到井上的。为了先打水吵架吵大了大打出手的人都有。想不等,只有第一个把兜子下到井里。麦芒想咋也得第一个赶到,他可不想等。在这井上打过水的人,谁也不愿意等。天旱了,井里的水也小了,打满一驮水,至少得等半个小时才能积够一驮水,太熬人了。有时候排在你后面的人说有急事求你让让,一旦让过第一个人,就得让几个十几个甚至更多的人,年龄、辈分他们都比他大,谁都会说有事要你让,不让他们就不高兴,就把人得罪下了。有一次,麦芒让了老胡,结果那天他是最后一个打上水的。
麦芒到了井上,那团红影也到了井上,两个水兜子就同时下到了井口。井口是同时下不了两个水兜的,何况辘辘只有一个。两个人都在用力往井里塞自己的兜子,可是谁都塞不进去。当他们同时抬起头来时,麦芒才发现是水香。他迟疑了一下,但往井里塞水兜子的手没有松劲。
水香说:“你这碎娃,等一下,我打满你打。”麦芒说:“你等一下,我打满帮你打。”水香说:“你一个碎娃,急啥?我一个女人家屋里还一大堆活哩。”麦芒说:“你当你有多大。咱俩要走到一起,别人当你是我妹妹哩。”这么说着两个人谁也不肯松手。
很快,井场上已经多了几个人和牲口,闹哄哄起来。
长脖子说:“你们到一边争去,我先打。”麦芒和水香异口同声地说:“为啥?看把你想得美死了。”大牙说:“你们这么争能争出个啥名堂来?白耽误大家的时间。”“黄鼠狼”说:“干脆摔跤定胜负,谁赢了谁先打。”麦芒想都没想说:“行。”水香迟疑了一下,也说:“行。”
在这井窝子,摔跤争打水听上去像是消遣,其实已是规矩了。
当麦芒走到水香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说:“我不和她摔跤。”大牙说:“咋了?你怕她?”麦芒说:“她是女人,我不跟她摔。”大牙说:“你别看她是女人,把海娃都摔倒过。”海娃是水香的男人。大家一阵哄笑。麦芒得听明白,脸一红说:“反正我不跟她摔。”“黄鼠狼”说:“我替你摔。”大牙说:“你不敢摔,就是输了,最后一个打。”水香说:“那我就先打了。”说着就提了水兜子。麦芒却伸开双臂拦住水香说:“摔就摔,谁怕谁。”
当麦芒去搂水香时,一双胳膊怎么也搭不到水香的身上。水香穿着一件单薄的绸衫,两个奶头一颤一颤的,那两个奶头就像两颗蚕豆将那衫子顶起两个小包包,看了都脸红心跳,别说抱在怀里。麦芒迟疑了,大牙说:“你再磨蹭就最后一个打水。”
听得这话,麦芒就将胳膊搭上去。水香比麦芒低一头,麦芒弯下腰去,就看见水香的乳沟,连整个奶头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阵慌乱,双臂一掬就将水香掬进怀里。水香的胸脯就贴在了他的胸脯上,他不敢用力,心就像要跳出来。水香说:“你这碎娃,这样搂着是摔跤?”水香的脸贴在了麦芒的脸上,呼出的气息扑着麦芒。水香身上有一股香味,直往他的身体里钻。麦芒的胳膊搭不住了。他想让水香先打。可是水香却像是要摔一样,紧紧地箍住他,嘴巴贴在麦芒耳朵上了,说:“瓜子,搂紧点,用劲搂噻。”说着,伸出舌头在麦芒的耳垂上舔了一下,麦芒浑身打了个战。而水香那对大奶头,一开始还绵绵软软的,现在却像两只手在他的胸前摸来抓去的。麦芒觉得自己就像泡在水里的豆子一样膨胀起来。他不想摔跤了,却又被水香死死地搂住挣扎不开,虽然水香浑身像面条一样稀软,可两胳膊却力大无比。他想推开却推不开。麦芒听见水香呻吟了一声,立时浑身紧成了一团,气都快喘不出来。两人就这么搂着、扭着,这在别人看来,他们在摔跤,因此都喊:“麦芒用力。”“水香,打摆脚。”麦芒实在受不了了,对水香说:“算你赢,你先打吧。”水香却颤颤地说:“瓜子,你用劲噻。”水香整个身子扭动得越发厉害,麦芒身下一股热流就喷涌而出了,他“噢”了一声,两腿一软,就倒在地上。水香压在了麦芒的身上,麦芒连翻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还处在喷涌之中。水香趴在麦芒的身上,身子还在扭动,这种扭动带动了麦芒身子的扭动,他的一双胳膊忽然就有了劲似的,箍住了水香。
井场上围了十几个人,他们在喊:“麦芒,你狗日的输了就认了,不要耍赖。”
有人却喊:“你们是不是在做爱啊。”这是他们从城里带回来的语言。
这话吓着了水香,也惊醒了麦芒,两个人都用力一推,水香就一个仰面朝天躺在了一边。她的衫子都让汗水湿透,沾在身上,那对奶子就更明显了。她慌忙爬起来,遮掩着说:“这个麦芒真是个榆木疙瘩,又倔又顽,连我都不让,还难缠得很。”麦芒翻起身,赶着驴往回跑了。他的半截裤子已经湿了一大坨,让人看见还了得。好在他们都盯着衣服贴在身上的水香看,没人留意他。
“麦芒,你狗日的五大三粗的白长了,摔不过一个女人。”“他还是个娃娃不得窍。”“这瓜娃,和女人摔跤,还用力,捏她的奶头,一捏她浑身就酥了,不用摔就自己倒了。”说这话的是“黄鼠狼”。水香沉下脸说:“这是从你妈身上摸着的门道吧。”井场上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顾盼花坐在院子里数鸡蛋。今天要去亩田给儿子眊媳妇,是要拿见面礼的。是拿十五个鸡蛋还是二十个鸡蛋,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是天这样旱,她就不用这么盘算了。天旱得草连芽芽都长不出,鸡蛋就稀欠了。如果事成了,十五个二十个都没啥,事不成,这就算是白给人家了。因此她把鸡蛋捣来捣去。最后决定拿十五个鸡蛋。都装好了,又想现在都讲六和八,是顺和发的意思。这事当然要顺。于是就又拿了一个放进篮子里去。鸡蛋刚装好,麦芒就回来了。顾盼花斜了儿子一眼。她很满意自己的儿子,身材高挑,云盘大脸,浓眉大眼,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她就想这门亲事八成没啥问题。一是她就一个儿子,现在的人已不讲人多势众了,都想找个独锅台,没另家的麻烦。老人的家业全留下了。二是她家里还算中上等人家,虽然没有厚重的家底,但也没有大的窟窿,日子还算严实。想到这儿心里就舒浪极了。进到窑里。见儿子憋涨着脸正换衣服,就说:“咋没驮上水,跟人吵架了,是谁?给娘说。”可儿子却吼了一声说:“没见人家在换衣服?你出去。”顾盼花却笑了,说:“狗日的,娘把你生了下来,一鞋底长拉扯这么大,啥没见过,还羞娘?”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出来了。不一会儿子出来了。看儿子脸红扑扑的,又问:“咋了?受气了?哪个没眼窝的敢欺负我儿子。我找他狗日的去。”顾盼花说着。真就列了个架势。麦芒忙说:“哎呀,你能闹得很,谁像你不跟人吵架就活不了。”顾盼花就说:“娘说一句你能顶十句,跟别人却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算了,没驮上就没驮上,回来再驮。”
从亩田回来了,顾盼花很高兴,人家说过两天见
话,但她看得出来。那丫头喜欢麦芒。一眼一眼地看麦芒时,眼神活泛得很。而那老两口打量儿子的目光也透着喜欢。路上,她问麦芒看上那女娃了?麦芒不说话。她就心里有数了。麦芒一心想考上大学,可是心强命不强,补习了两年,都白白糟蹋了钱,学没考上,却念出书呆子气了,言贵。村里和麦芒同岁的有三个。都有娃了。麦芒补习了两年,周围的女娃越来越少了,再不抓紧,就没了。男人一直在外面打工,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如果这事成了,她想着年底就拉扯到一起,这辈子的事也就了了。
第二天,麦芒还是早早起来赶着驴去驮水。天旱了,地里啥都没长,就没啥事可做,他可以等着别人都打了水再去。他不喜欢热闹,就像他在多数的场合不大喜欢说话一样,说话也是一种热闹。可他还是起了个早。
是一个响晴的天气,天蓝汪汪的,像盛了不知多深的水。一上梁顶,太阳从马大山刚露出点边边子,金光四射。眼前就晃得厉害。他向着那条路看了一眼,就有些失落。来到井上,井上还没人,他怅怅地想了一阵。身体就膨胀起来,燥热难受。忙把兜子下到井里去打水。早晨的第一桶水是那样的清澈清凉,他打上来趴在兜子上一口气饮下了半兜子,觉得浑身的燥热一下子就退了。他几下子就将驮桶打满了。打满了就得回家,一驮水一百五六十斤,不能老在驴身上压着,会把驴压得趴下的,会摔坏桶的。回去的路上他才看到了水香。水香笑起来,说:“这娃,挺勤快的嘛,起这么早驮水,我还赶来和你娃再摔一跤呢。”麦芒说:“你摔不过,你昨能摔过我呢?”水香说:“我摔不过你,可昨天谁先打的水呢?”麦芒说:“那是我让你了,不让你你两个都摔不过我。”水香说:“要不再摔一跤,你不要让我。”麦芒说:“我把水都打上了,摔跤像个啥。”水香说:“明天,还在井场,你敢来吗,敢和我摔吗?”水香有些咄咄逼人,麦芒脖子一梗说:“我还怕你不成。”水香扑哧地笑了,心想还认真了。那天也就是麦芒,要换了别人,她最后一个打水也不摔跤抢先,那成啥了?水香从来没有因为要先打水和人摔过跤,她有时候想或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她会和人摔跤。
顾盼花去了小卖部,她要给儿子扯一身新衣服。经过长柱家,长柱媳妇正端着尿盆子出来。她心里说天旱了,把媳妇子都早得没羞了,太阳都露脸了才倒尿盆子,她当媳妇子的时候,这时倒尿盆子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婆婆不打折火棍才怪哩。正这么想着,长柱媳妇却一盆子尿迎着她泼了过来。大清早被人家用尿盆子泼了,多丧气,这是最忌讳的事。她立刻就火了。长柱媳妇堆了一脸的笑说:“哎呀,婶,没眊见,没眊见。”顾盼花吼着说:“你瞎实了,拿尿泼人。”长柱媳妇说:“婶,真是没吒见,哄你我就不是人。”顾盼花说:“没吒见,我看你狗日的是故意的。”长柱媳妇往院子里走了,顾盼花却不依了,心想拿尿盆子泼了人至少你总得说个啥,只说了个没眊见就行了,再说做错了事总得等人走了你才能走,这分明故意的。越想越气,就盯着长柱媳妇的背影吼道:“小心生个娃不长眼!”顾盼花骂人总能把话骂得很到位的。长柱媳妇正腆着个大肚子。这话正是长柱媳妇当下最忌讳的。她忽然转过身来,说:“别给脸不要脸,别人让你哩你当怕你哩,鞋壳郎里冒死烟觉(脚)不着,你当你是母老虎,别人就怕你?我可不怕,我就是要拿尿盆子泼你哩。”顾盼花听得这话就兴奋起来,她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上一仗,她遇到难心的事,想骂一仗,遇到舒心的事,也想骂一仗。她最讨厌那种才骂了两句就哭哭啼啼的人。她吼道:“为你肚子里的小杂种积点德吧,肚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积德。”她就是要骂人最忌讳的,这样才能把对方骂仗的兴趣挑起来。果然,长柱媳妇把手里的尿盆子“咣当”一扔,双手叉在腰里骂起来。
虽是盛夏的清晨。但因为干旱,村子还在蒙眬的睡意中,两个女人的骂声就十分嘹亮,就毫无干扰地传将开来。顾盼花越骂越有劲,直到长柱出来对媳妇说:“你跟她骂什么仗,你能骂过她?”就因为这句话,顾盼花却又接上了茬儿跟长柱骂起来。长柱说:“我的嘴硬让驴踢一蹄子,都不跟你骂架。”顾盼花不放过长柱,可是长柱扯着女人进去了。顾盼花就跳着蹦子骂,长柱和媳妇就在里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应骂着。
顾盼花痛痛快快地骂了一仗,心里受活极了,但她没忘给儿子扯衣服的事,就往小卖部来了。一看小卖部就那么几种布,不是蓝的就是黑的灰的,又一想李裁缝做衣服样子又土又旧,当下就决定到太石镇赶集去。她把脖子从柜台上伸过去,看了看胖婶挂在墙上的日历,明天正好是太石镇的集。于是决定明天就去赶集。从小卖部一出门却遇到了水香,就又折了回去,和水香搭了话。水香买了包卫生巾。顾盼花心里说现在的女人日子过得高级的,她到现在都没用过卫生巾。有一次女儿浪来。正在月头上,赶上她身上也正来着,女儿就给了她一片,她骑上觉得还是没有骑棉花舒服。水香买了包卫生巾就走了,顾盼花想到亩田的那门亲事,心里说过不了多少天,就会有这样的小女人走进她的家门了,她有些激动。回家经过长柱家,她又来了气,又放开嗓门吼骂了一起,这才哼着曲儿回到家。
麦芒蹴在大门外一截墙头上抽烟。她没有生气,儿子大了,是男人了,是男人就能抽烟了。男人不抽烟,这土地上的日子是熬不过去的。她进窑的时候,麦芒忽然说:“娘,你心里就一点事都没有?”儿子一句话将她问了个莫名其妙,说:“心里有事?我心里有啥事?”麦芒说:“你跟人骂了仗,心里就一点事都没有?”顾盼花说:“骂仗就骂仗,心里有啥事?你这娃怪的。”麦芒说:“大清早的跟人家骂的个啥仗?”顾盼花说:“你看你这娃,骂仗咋了,她拿尿盆子泼我,丧气不丧气?倒运不倒运,我不骂她?”麦芒说皱着眉头:“你以后不要和人骂仗行不行,骂了大半辈子还没骂够啊。”顾盼花让儿子说得有些懵懂,眨巴眨巴眼睛说:“你看你这娃怪的,骂个仗咋了,谁敢把老娘咋了?不服气来呀!”麦芒嘟囔着说:“你把家都骂臭了,看看谁愿来这个家里。”顾盼花说:“不来就不来,省得麻烦,来了能给你屙金还是尿银哩。”麦芒就不愿再说啥了。丢下一句:“你就由着性子骂吧,骂不出事来才怪哩。”说完就出大门去了。顾盼花对儿子说:“明天我去太石镇赶集,给你买身衣服,你去不去?”麦芒头都没回说:“我不去。”
第二天早晨,麦芒早早起来拉了驴驮着桶往井上走。顾盼花已经起来收拾要去集上了。村子里有手扶拖拉机,专门拉人去赶集,一个来回车费四块。顾盼花看着儿子说:“要不你快点回来,一块去赶集?”麦芒头都没回说:“我不去。”麦芒拉着驴一路到了井上,却没见着水香。看看路上来了那么多人,他只能先把水打满了,又在那里站了一阵,痴想了一阵,便赶着驴往回走了。快到庄子上了,他才看到水香,他没有说话,水香却咯咯一笑说:“你这碎娃,女人的话你也信。”
又一天早晨,麦芒还是早早赶着驴到了井场上,可是,水香依然没有去。麦芒就觉得太没意思了。他打满了水,回到家都没有看见水香。麦芒把水倒进缸里,就从院子里出来。这时他才看见水香赶着驴往山
后去了。麦芒望着水香的背影,有些痴痴的。太阳一照进院子,就燥热起来了。天旱了,早晨连个潮气都没有。他蹴在大门口,掏出烟来点了一根。他练习吐着烟圈,不时瞥水香家一眼。水香还不见回来。实在无聊,他就往梁顶上爬去。不复读了一下子就轻松了,可没活干却一点都不轻松,就觉得有些寂寞,有些忧伤。水香的脚印很显眼,她穿的是自己做的鞋,鞋底纳着喜鹊闹梅的图案,十分清晰。他就踩着水香的脚印走。就想象着水香正迎面走来。胸前两个奶子像快活的小兔子一跳一跳的。因为是踩着水香的脚印在走,步子就很小,走得有些滑稽。正这么走着,一抬头水香就像从地里冒了出来迎面走来,他一阵慌乱。水香笑笑说:“你个碎娃去哪里?看消闲得,走莲花步哩。”麦芒说:“不去哪里,去梁顶上看看雨快来了吗?”麦芒虽有些不自然,但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还是很满意的。水香笑笑说:“你个碎娃嘴还巧得很,连雨在哪里都能看得见?天上连一片闲云都没的。”这么说着,斜了麦芒一跟,走了。
麦芒想调头,他爬这梁顶就是为了见到水香,可又怕人家看出来,就继续往山顶上爬。到了山顶,一片灰麻麻的山峦,瘠薄的绿色一坨一坨的,在阔大的土黄色里,就像娃娃的尿坨一样。在山顶上走了一阵,更觉得没意思,他往回走,却碰见水香的公公抱着孙子,那娃穿着一身花衣就像一束花。水香的公公问:“麦芒,今年还复习吗?”麦芒摇摇头说:“不复习了。叔,你尥着孙子要到哪里去?”水香的公公说:“哎,这天旱得要收人啊。”说完就抱着孙子往梁顶上去。
麦芒看着老汉顺半山腰的路往后山去了,就明白他要去女儿小云家。麦芒站在那里抽了根烟,看着那老汉消失在山背后,就径直向着水香家来了。水香正坐在门口的阴凉下做针线活儿,看到麦芒笑了一下,可是心里却紧张起来。麦芒脸红扑扑的,像喝了酒一样,粗重的出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她越发紧张起来,但她故作镇静地说:“你个碎娃,有啥事吗?”麦芒却糊里糊涂地说:“摔跤。”水香站起身来,努力平静了一下狂跳的心,说:“说啥傻话哩。”麦芒不说话,盯着水香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抱住了水香。水香吓了一大跳。麦芒一抱她,她浑身每一块地方都兴奋,感觉是那样的好,可是她还是努力地要推开麦芒。麦芒的劲太大了。她被紧紧地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她是越要努力挣开,结果浑身就越兴奋,而且,她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劲儿都在兴奋中逐渐散开去,全身开始瘫软了。麦芒两条胳膊轻轻一掬,就掬起她往窑洞里走。水香说:“麦芒,不要这样,这不行的。”可麦芒浑身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咯巴声,他全身亢奋起来了。水香腾出一只手来扳着门框强撑着说:“麦芒,听话,你不能这样。”麦芒就是不说话,继续往里走。水香说:“你再不住手。我就叫人了。”麦芒说:“你叫吧,想叫你就叫吧。”水香实在无奈,一嘴咬在了麦芒的胳膊上。麦芒在疼痛中迟钝了一下,水香已掐脱跳到院子中间去了。麦芒扭转头冲出了水香家的院子。水香看着麦芒奔跑的样子,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继而流下泪来。
男人从结婚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婆婆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可再殷实的家底也经不住连续六年干旱的掏挖,再加上他们结婚和婆婆病丧累了一身的债。水香很争气,一年后就给男人生了一个儿子。男人看了儿子一眼,就死心塌地地去打工挣钱还债去了,三年都没回来了。她想这些事。可是再难她也守得住。但有时候心里憋屈,捂着被子哭,骂男人账债就是迟还上一天两天又能咋样?可每次很快她就原谅了男人,男人不容易,何况男人从那么多的人群里干成个带工的有多难。和麦芒第一次摔跤。麦芒将她抱在怀里,她的感觉是那样的美妙,就像在摇床上被一双手摇着。晕晕乎乎,裆里就像把一泡尿没夹住湿了。她几乎失声叫出来。她才知道就这样抱一抱也能达到那样的效果,也能过瘾。可是回到家,她就害怕了,因为麦芒那火已被她点燃了。连续几天,她看着麦芒一大早地去井上,左顾右盼的,就知道他在看她去了没有。她不敢早去,尽管去早了不用等,不用争,水也清亮。一直等麦芒从井上回来,她才去了井上。可是她没想到麦芒平时看上去有些害羞有些书呆子气,竟然这样胆大,直接闯到家里来了。麦芒和她同岁,麦芒一直在读书,又补习了两年,不然,他也该结婚有娃了。可没结婚就还是个娃娃。她已是结了婚的人。就像她一结婚人家就叫她媳妇子、女人、婆娘、婆姨、海娃家的,就是不叫她姑娘,丫头、女子了一样,是大人了就得像个大人一样,做事不能由着性子来。她不能坏了这娃娃的一生,也不能毁了自己的生活。
麦芒跑了出去,她怕麦芒出个啥事,就站在大门外的老墙根后偷看着。麦芒家的院子空落落的。水香想麦芒不会有啥事吧。要真是有了啥事,她就把孽做下了,麦芒的火是她惹起来的。这样想着她就想起表舅让她打捞着给表妹春香找个对象。春香是很乖巧的一个丫头,她心里算了一下,属相正合,麦芒是属兔的,春香是属蛇的,若要富,蛇攀兔。她就进门去收拾东西,想去趟娘家把这亲事做成了,也算是积德。她虽然不喜欢顾盼花这个女人,恶名在外,虽然说骂人骂过心里不存事,可谁喜欢招人骂呢?可这个女人却骂人有瘾一般,过几天不骂人就像好端端的日子过不下去一样。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人家都寒碜她,可她觉不着还以为好,没有人敢惹,就越发有些飞扬跋扈了,家里人缘就很差。可是她看好麦芒,人长得好,心里有主意,又读过书。大理上不糊涂,是个放在啥地方都能站住的汉子。至于有点书呆子气,用不了一年半载就消磨光了。顾盼花不是个好婆婆,可谁又陪得了一辈子?
水香决定回趟娘家,便收拾了针线笸箩,一转身背后站着一个人,着实吓了一大跳,她还以为是麦芒啥时候又回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黄鼠狼”。她故意装着没看见,高跟鞋后跟就重重地捣踩在“黄鼠狼”的脚梁背上。“黄鼠狼”立马提着脚嗷嗷大叫起来,边叫边打转转。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出去打了一年工,钱没挣回来,倒学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回来了。这一年多来,“黄鼠狼”总是来骚扰纠缠着水香,水香才理解了什么叫寡妇门上是非多。有一次,水香在后沟里给牲口割草,“黄鼠狼”忽然冒了出来,将她扑倒了,她捞起镰刀就扎在“黄鼠狼”的鞋上:锋利的镰刀扎透了那双皮鞋。“黄鼠狼”吓出一身冷汗,跳出一丈开外。水香说少骚情,下次镰刀可不长眼睛,扎到的不会是皮鞋。可是贼心不改,一身冷汗未干,“黄鼠狼”依然纠缠不休,还给人卖嘴说瘸桌子怕三挪,好女人怕三缠,水香迟早是我的人,水香恨得要命,却又不敢和这种人闹得太僵,闹得太僵,他会不管有没有的事都往你身上堆,叫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坏你的名声。
水香不能进窑洞里去了,只能端着针线笸箩往大门外面走。公公不在,她只能这样。“黄鼠狼”跟在后面说:“你出去做啥噻,看我给你带啥咧?”水香不回头说:“拿回去孝敬你娘你还落个孝子哩。”“黄鼠狼”又说:“麦芒那娃,你别痴心妄想,母老虎吃你连个骨头渣渣子都不吐。”水香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给他
看出啥苗头来?可又转念一想他看出来啥,她和麦芒又没那啥。出了大门,“黄鼠狼”就只能走了,边走边说:“可惜了别人一番心意,这么好的衣服哩。”水香看都没看一眼,调头又进了院子。
亩田那边还没传信过来,顾盼花尽管心里很急,却是没有办法,姑娘是人家的人。顾盼花心里不闲,就有些烦,手里的鞋底也懒得纳,就靠着大门墩子东张西望地看着村巷,见张顺的女人拿着鞋底坐在老榆树下。便走了过去。亩田那边的话一传过来,她就想立刻把亲事定了,年底就把媳妇子拉扯回来,省得夜长梦多,也就了了这辈子一件大事,等着抱孙子吧。她想向张顺的女人讨一些娶媳妇子的学问。张顺已经娶了两个媳妇子,有的是经验。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得把事办得体体面面的。不能出了笑话。她知道全村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哩,她咋会让他们看笑话呢?
和张顺的女人才说了几句,还未说到正事,又有几个女人就来了。女人们到一起就唧唧喳喳的,东家长李家短地说开了。大牙的女人忽然说:“母老虎,你儿子被水香摔倒了,那么板正的身子,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吧,摔不过个见风晃三晃的水香?”顾盼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屄啊,我儿跟女人说句话把吃奶的劲都鼓上了,会和女人摔跤?”大牙的女人说:“你不信?”张顺的女人说:“是摔了。”顾盼花说:“好端端的摔啥跤?”大牙的女人说:“两个人同时到了井场,都要先打水,就摔跤了,可是你儿子输了,让那个小狐狸精压在了身子底下好一顿揉搓。”张顺的女人说:“麦芒长得再大,毕竟还是娃娃嘛,摔跤不得窍。劲大没用。”女人们这么说着,听不到顾盼花的声音,看时顾盼花的脸已经黑了,出气也不匀称了,就都不说话了。后来大牙的女人说还得回家做事,起身走了,张顺的女人也起身了,于是便都走散了。顾盼花霍地起了身,几把拍掉沟子上的土,往家里来了。
进了窑洞,一看儿子躺在炕上,她就问:“你和水香摔跤了。”麦芒“嗯”了一声。顾盼花说:“你摔输了,被她压在身下了?”麦芒不应,翻了身,背对着娘。顾盼花说:“你羞先人死了,没那个(尸求)本事,摔个啥跤?啊!”虽然就这么一个儿子,但顾盼花骂得打得。她说惯娃给个好心,不要给个好脸。麦芒就把头孺进了被子里。顾盼花在地上转来转去,忽然想起那天她见着水香买卫生巾,一下子血就冲到脑顶上去了。这还了得,身子不干净,却压在我儿子身上,要我娃一辈子背运啊!不要说是你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就是自己的女人都不行。
顾盼花抓起茶缸子猛灌了一气后,就冲到水香家去了。一进院子,就骂开了。“水香,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一个骚屄也敢往我儿子金贵的身子上猴?!”水香正提了个包要去娘家,被顾盼花劈头盖脸地骂蒙了,还没想清楚是咋回事,顾盼花双手叉腰,骂声又扑了过来:“你痒得很,痒得很就找个干树柯杈去骑啊。你害我儿子干啥?!”水香还没受过这样的骂,还不出口来,像给钉在地上。顾盼花却越骂越起劲:“不撒泡尿照照啊,你是个啥东西,一个流血淌脓的烂身子,也敢上我儿子的身,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
麦芒心里本来就窝得慌,被水香咬了一口,羞臊得差点出不了大门,又被娘训斥了一顿,心里越发憋气,睡不着,他猛地坐起来,想离开这个村子,现在就走。他跳下炕来,就听到水香家传出的骂声。虽然没听清楚在骂什么,却听出是娘,就匆忙往水香家来了。水香家大门口已围了一堆人,天这么旱,地里一把活没有,有热闹看是最快活的事。麦芒挤进人堆一把扯住娘说:“人都让你丢光了,大半辈子人你还没丢够啊。”顾盼花正骂得起劲,边往开挣脱被儿子抓住的手,边说:“日你娘,没你的事,放开。”可那双手哪里是她能挣脱开来的。麦芒黑着脸扯着娘,就像扯着一件什么东西,将娘从那院子里拖了出来,娘的一双鞋也掉了。麦芒捡起提在手里,将娘拖进自家院子,又拖进了窑里,然后将门从外面扣上,自己坐在门口抽烟。顾盼花给儿子这么一扯一拖,开始有些气愤,现在她平静下来,甚至有些高兴,儿子不是个弱人,能对她这样,对别人也不会手软。她踢了几下门,说:“把门开开。”麦芒说:“你要骂就骂我吧。你想咋骂就昨骂。”顾盼花却笑了说:“我的儿,你当骂人能当饭吃,我骂她是给她提个醒。”麦芒说:“你给她提个醒,她咋的了?摔跤,你为了打水没和人摔过跤?”顾盼花说:“摔跤谁不摔,可是她身上来着呢,她骑在了你上面,那是最不吉利了,会背运的,招祸的,你娃一辈子记着,男人最忌讳这个了。”又说,“她也太不懂事了,身子不干净还跟人摔跤,还往人身上猴,她娘没教过她咋的?”麦芒说:“还不是迷信,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顾盼花就说:“她都是当媳妇子的人,跟她好好说她听得进去?不骂哪来的记性?”麦芒说:“你骂人把村子里人都得罪光了。以后还活人不?”顾盼花说:“好了,嘴上的黄毛都没退尽,就来教训你娘,不活人,我大半辈子活过来了,日子不也一天天地过,有些人活得还不如我呢。把门开开。”麦芒说:“等你气消消吧。”顾盼花说:“不骂了,骂人又不是种庄稼,能当饭吃?我已经骂完了,再找去骂,那我成啥人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哩。”麦芒就把门开了。娘却是满脸笑容,麦芒心里就宽了一大截。
顾盼花说:“我买回来的衣服你还没试呢。”麦芒没心思试,听到水香家院里传出的哭声,想上去看看,觉得不好意思再见水香,又怕万一要让娘看见,说不定又骂开了。他坐卧不宁地在院子里出来进去的。熬到了傍晚,麦芒几次走到水香家大门前,还是退了回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她咬了他一日,差点把他羞死了,他见面咋说,万一要碰上了水香的公公,又该咋说。他坐在大门沿上,抽了两根烟,最后想出了一条理由:无论是碰见水香的公公,还是见到水香,他就说来道歉来了。为了表示是道歉而来,他去小卖部买了一斤红糖、一斤饼干、一瓶罐头,提着往水香家来了。
水香从来没跟人骂过仗,连个红脸的话都没说过,下午被顾盼花劈头盖脸地一顿骂,骂了个晕头转向,她自己却一句都没骂出来。越是骂不出来,就越是气愤,她气得快要爆炸了。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边哭边骂边诅咒的本事,可她啜泣了一个下午,还是没骂出一句来,倒是骂了一阵男人。受了这样的辱骂,她连个对着放开号哭的人都没有。要是男人在。她早就号哭开了。顾盼花太伤人了,她不是个软柿子,谁想捏就捏,她要让顾盼花知道她的厉害,以后少在她跟前胡尥蹄子。她不会去找顾盼花骂仗,但这个仇她一定要报的。整个下午水香心里只恶狠狠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倒要看看你儿子的身子有多么金贵。
水香没有想到麦芒会来。麦芒一进门,她一下子就委屈得不行了,两眼再次喷涌出了泪水。当麦芒说了第一句话时,她的心就开始软了。麦芒搓着两只手说:“你如果生我娘的气,还不如生墙头的气,她就那样的一个人噻。”水香从炕沿上跳下来,给了他一个背影。麦芒把东西放在箱子上,说:“她谁不骂?连过路人都骂,连鸡狗猪羊都骂哩,可她骂完就一点事都没了,你跟她这样的人生啥气。”
水香给了麦芒个脊背,她不想为难这个碎娃,下午,麦芒拖着他娘往回走,就让她感动了一次。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味,他知道那是麦芒在抽烟。这又让她想起自己的男人来,这个千刀万剐的,竟然三年都不回来一次,一伤心,泪水就更汪洋了,她抹了两把眼泪说:“你走,有你啥事,你走。”麦芒说:“你就别生气了噻,你笑一下我就走,人家都说生气会让一个人老得更快。你这样生上几场气,过不了几天,就会和我娘一样了。以后,别人宁可让你先打水也不愿意和你摔跤争了。”听着这话水香想笑,但她还是憋着,她爱听他说话。麦芒又说:“其实,你要在城里,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就像个娃娃,大人骂了就骂了,这阵早耍得忘了。”水香心里就有一种东西一漾一漾的,就像提着熨斗熨平了衣布上的皱纹。麦芒抽完了一根烟,说:“我看见你笑了。”水香依然背对着麦芒说:“你看见我笑了,我背对着你你能看见的?”麦芒说:“要不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笑没笑。”水香还是憋着。麦芒从坐着的炕沿上下来说:“哭鼻子比干活还累人,你看娃娃为啥哭完鼻子就睡着了,是因为他哭累了,好好睡一觉就雨过天晴了,我走了。”说着,他就往门外走去了。麦芒其实不想走。可是他心里已经乱了,水香浑身的气息都在扑向他,钻进他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他怕再不走,控制不住再要出了上午那种事,他羞得就只有跳崖了。水番在气头上,已咬过他一口,现在弄不好,她怕就不仅仅是咬他一口的事了。麦芒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扑通”一声,回头一看,水香倒在了地上。他连叫了两声,却没声息。他不知该咋办,就把那盏煤油灯移过来贴近一看,水香满脸汗水,灯光下惨白惨白的。麦芒吓坏了,端过炕头上的杯子,把水香的头揽起来,灌了几大口水,抱起水香放到炕上,叫了几声水香,水香睁开了眼睛,忽然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狂风暴雨过后,水香的脸就紧紧地贴在麦芒宽阔的胸膛上啜泣起来。麦芒把水香偎在怀里说:“只有娃娃才没完没了地哭鼻子哩,还生着气呀。”水香摇摇头,把泪水摇到了麦芒的胸膛上。水香后悔了,第一,为了自己的男人,她对不住自己的男人了;第二,为了麦芒,这样会害了麦芒。怎么说麦芒还是个娃娃。如果晚上麦芒不来,她铁下心来,要真正地把麦芒好好地骑上一次两次,气气顾盼花。可是麦芒来了,一番话说得她一点气都没了,她已经放弃了仇恨。可麦芒给她喂水,抱她上炕,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不能这样下去了。水香心里想。
忽然,狗疯狂地咬了起来,麦芒紧紧搂着水香。水香感到麦芒在发抖,就往紧里搂了搂,附在麦芒的耳朵上说:“没事,别怕。”有人在敲门,水香知道是“黄鼠狼”,没有吱声。她不想告诉麦芒是谁,她怕麦芒误会她。把她看成那种人。
脚步声出了大门,消失了,水香翻身起来,催促着麦芒穿衣服,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有了。”麦芒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水香说:“你嫌弃我?”水香不说话。麦芒说:“因为我娘?”麦芒摇摇头说:“不是,为你好,也为我好。”麦芒说:“要是我还来呢?”水香说:“我不会再和你单独见面了,你马上会有媳妇,就会忘了我的。”麦芒说:“不会的,一辈子都不会的,我喜欢你,我一直就喜欢你。”水香说:“麦芒,听嫂子的话没错,嫂子是大人了。”麦芒说:“我也是大人了。你为啥总觉得我是个碎娃?”
本来给顾盼花一闹,水香回娘家的心思已经没有了。可现在却有些急不可待了。一切都收拾好了后,就等着公公回来。公公是在十点多回来的,她见了公公脸就红了一下,低着头说:“我想回趟娘家。”公公说:“回去吧,家里也没啥事,该去看看你爹你娘了。”说着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酒来说:“给你爹带上。”水香心里一阵愧疚,说:“爸,留下你喝吧,每次都给他带哩。”公公说:“装上吧,去了多住上两天,地里怕也没活,家里的针线活多,能做就多做点,旦子在小云那里乖得很。”水香忙就走了,她怕把泪水流出来。
水香是骑自行车走的亩田,吃午饭时就到了。吃过午饭。水香就迫不及待地问娘:“春香出人家了吗?”娘说:“出了。”水香心里就一慌,说:“出在哪里了?”娘说:“就在你们村子上。”水香说:“谁家?”娘说:“郭家。男人叫啥来着?”这时大插进一句话来说:“郭长福。”水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郭长福是谁。他大又说:“那娃来的那天我见了,娃不错,人长得排场,刚从学校回来。”水香就知道了。水香心里骂这个碎娃,偷偷地把媳妇吒下了,却闭口不说。就又问娘:“我舅啥意见?”娘说:“听说他娘厉害得很,是不是?”水香说:“你们这些大人,管人家那么多干啥?春香嫁过去是跟麦芒过,又不是跟他娘过。”娘说:“那不一样,女娃嫁人主要看婆婆哩,那女人身强力壮的,年纪也不大,又一个儿子,春香嫁过去,啥时候才熬出头?”水香听得这样说,心里就“咯噔”一下,说:“你见他们了?”娘说:“他们来提亲,你舅把我和你爹都叫去了。”水香说:“你们咋知道她厉害?”娘说:“那娘儿俩头天回了,第二天你舅去你们庄子上访了一下,十几家人没一个说他们家好的,那女人恶名大着哩。”水香说:“我舅咋没去我家?”娘说:“去你家怕给你惹事,婚事不成,还当你在里面戮是非。”水香就有些急了,娘又说:“那么多人家没有一个说好的,肯定不咋样,要是好人家,哪有娘亲自带着儿子说媳妇的?”水香说:“现在不是讲改革吗?亲自看过的踏实。”娘又说:“你们在一个村住着,到底昨样?”水香说:“那女人嘴是歪点,爱和人骂仗,不过人挺好的,不记仇,骂完就完了。”娘说:“女人就怕这样,她嘴不好惹的事肯定多,外面着了气就往媳妇子身上撒,那谁受得了。”水香说:“那娃挺好的,春香嫁过去肯定受不了罪,心思可细了,日子保准能过到人前头去。”娘叹了口气说:“宁端个顺气的破碗,不提个有气的金罐。”水香说:“我舅一家啥意思?”娘说:“你舅最惯春香,当然不同意。”水香说:“你们都是老脑筋。”娘说:“你嫁过去没几天婆婆就走了,等于没当过媳妇子,要是当过媳妇子,你就知道婆婆有多重要。遇上个瞎婆婆,人不知少活多少年哩。”娘这么说着看了爹一眼。奶奶对娘不好,娘都上过吊的。爹说:“娘都去世了,以后不要再说了,人死了一了百了,你还这样说,小心娘听见拧掐给你一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少活了多少岁?”娘撇了一下嘴说:“这事你别长嘴了,长嘴长成了嫁过去过不好,要落埋怨的,弄不好把好亲戚都得罪下了。”水香说:“可那娃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娃哩。”娘说:“他娘把家气给坏了,怨只能怨他娘。这事成不了。你别操心了。”
水香和娘说着话就哈欠连天,她就睡了过去。昨晚给麦芒折腾了几次,又翻山越岭的,她在太困了。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落山了,水香梳洗了一下,就准备去春香家。春香虽然比她小两岁,和她一起耍大的,她很喜欢这个表妹,心灵手巧,她出嫁时一些针线活都是春香帮着做的。刚要出门,春香来了。永香拉着春香的手到炕沿上坐了。水香说:“看出落得不知道
啥人才能配得上哟。出对象了?”春香摇摇头。水香说:“跟姐也不老实了?前两天不还出了吗?”春香说:“爸不同意。”水香说:“你啥意见?”春香说:“我也不同意。”水香说:“你也不同意,人没看上?那可是我们村的美男子,又是高中毕业,说话可受听了,看把你眼高的。”春香说:“姐,不是他的事。”水香说:“那是谁的事?”春香说:“我也怕个歪婆婆,你知道到现在我娘还被奶奶的拐杖捣来捣去的,我都看怕了。”水香说:“那都是老辈子人,咱这辈子人谁还那样?再说麦芒是个读书人,会处理得好好的。”春香说:“姐你想想。天这么旱,我嫁过去他肯定得到外面去打工,留下我和婆婆,她那么歪,不定昨欺负我呢,我一想就怕。”水香倒把这层没想到,再说她真不知道顾盼花会不会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媳妇子。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送走了春香,水香呆坐了半天。她想明天早晨过去,不知这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晚上吃过饭,她早早上炕了,本来想着替娘做做针线,可是也没心思,就那么躺着。娘边做针线边和她说话。她总是答非所问。她还在想这事,想着想着又想麦芒了。越想越乱,就狠狠地说:“不想了。”声音还很大,娘给她吓了一跳,针差点就扎了手,说:“死丫头,不想啥了,冒冒失失的。”水香就笑着说:“不想乱事了。”娘又说:“你明天到你舅家可别长嘴,万一长成了,以后不好,落一辈子的埋怨哩。”
第二天一早,水香准备了一斤糖、一斤饼干、一瓶罐头,又把公公带给大的酒从娘那里要了出来。说以后给大再买。春香过来叫水香去吃饭。冰香就跟着来了,吃饭时,舅和舅妈闭口不提这事,显然他们考虑都不考虑了。要是还有点心思,他们一定会问她的。水香努力了半天,把话题提了出来,可舅摇摇头说:“那娃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娃。人稳重,话不多,可他妈太歪了,母老虎、母夜叉,名声传得要多远有多远,歪得就剩下没吃过人了,春香比你还弱,过去还不让她吃了。”舅妈也说:“要是个好人家,还用她亲自带着儿子来提亲?哪有这样做事的?”水香就知道这事没戏了。舅妈又说:“这个表妹就交给你了,你相端着给好好找个对象,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我可不想把女儿留成仇人再嫁出去。”水香捏着舅妈的手说:“其实我觉得他们挺般配的。”舅妈说:“再般配也不行,除非他和他娘分开另过。”舅却吼了一声说:“你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窝着,和他娘另过,就更不行了,一个儿子分开另过,那还是儿子吗?春香嫁过去还不让人家把脊梁骨戳断,一辈子能抬起头来不?!”
在娘家待了两天,水香就不想待了。两天来她只给娘纳了一双鞋底子,手还被扎了两次。娘说:“你想娃娃了,就回去吧。”水香就笑了,她倒还没想儿子,小云嫁过去生了两个女儿。梦里都盼个男娃,每次来家里。抱着旦子左亲一口,右亲一口,连旦子的小鸡巴都亲,放到她家里比自己跟前还操心得好。倒是想那个大娃娃了,她其实想多住几天,让那个娃娃冷几天,她有点躲的意思。原想着如果这门亲事做成了,就是顾盼花不着急,她也会催促着在年底之前把婚事办了的。可是这事看来没戏了。这两天她把村子里的女孩又罗列了一遍,还有两个和春香年纪错一错二的,可和春香比起来,人就差了一截,一个外出打工,钱没挣上,却挣了个坏名声回来窝下了,一个人长得又矮又小,圆乎乎的像个南瓜。她不能把她们介绍给麦芒,那把麦芒的一表人才糟蹋了,再说麦芒肯定也看不上,那娃心气高着哩。她就想早早回去,看别的村有好姑娘给介绍一个。有了女人,他就会安分了。
水香到了大门口,一转头被不知啥时候跟在屁股上的麦芒吓了一大跳,有些生气,说:“你这是要吓死人啊。”麦芒说:“你走了也不说一声,让人天天觉得你和人家在藏猫猫。”水香不敢在大门口停留,没遮没拦的,村里人一展服就能看得见,就说:“你快走吧,让人看见了不好。”说着便推车子进了院子。麦芒压低声音说:“我晚上过来呢。”水香不敢回应。麦芒走了,水香看看两扇窑门都锁着,就知道公公在小云家。谁稀罕旦子都比不上公公稀罕旦子,人就是隔辈亲。水香把家里的土尘搌扫了一下,把猪和牲口喂了,公公回来了。吃过饭,公公问了问她娘家的情况,又说旦子如何乖,就回自己的窑里去了。
大龙山山影扑了下来,夜就洇了过来,古儿村便进入了夜晚。水香尽管很累,却不敢睡去,她知道麦芒会来。她住的窑洞就挨着院墙根,只要麦芒来,脚步声首先从院墙根经过。因此,她就大开着门,侧耳屏息听着,盯着大门口看着。公公一般吃过晚饭就上炕了,门关了,怕费油,灯也不点,坐在炕上抽烟,并不是睡觉了。人老了,瞌睡就少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水香就听见那脚步声了。她立刻迎了出来,将麦芒堵在了大门外。麦芒一把就将她扯进了怀里,水香推开麦芒说:“你放尊重点,从今儿起咱们就还像以前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口气无比的威严。她感到麦芒的胳膊在她的身上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就垂落下去,她心里空落落的,浑身凉飕飕的。她拉起麦芒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几乎哽咽了,说:“麦芒,嫂子这是为你好,你会明白的,听嫂子的话,快回家去。”说完她怕麦芒再扑上来。那样她也会把持不住,又错一步,迅速放开麦芒的手转身进了院子。到了窑洞门口,她一口就吹灭了灯,然后趴在墙根听着,许久听不到离去的脚步声,心就悬着,正想着该不该出去看看,却听见那脚步声从墙后面离开了。水香拉过被子捂着哭了起来。这时,她听见公公在院子里说:“海娃家的,有啥事吗?”水香忙说:“没事,我去看牲口夜草上了没。”公公“噢”了一声说:“都上了。”公公虽然对她好,可是对她看得紧哩。
晚上,水香睡得不踏实,担心麦芒会出事,又想他是高中生,有知识的人,不至于想不开,却又想这事想不开的还多是有知识的人。就这样想来想去,后半夜方才睡去。
一大早,水香就去驮水了,她想如果麦芒还起这么早驮水,就证明他心没死,如果他没这么早驮水,就证明他接受了现实。一直到驮了水回来都没有碰见麦芒,水香心里虽然失落,却也宽泛了许多。把水盛进缸里,公公说:“去看趟旦子吧,离了娘的娃可怜着哩。”她“嗯”了一声,出得门来,她希望能看见麦芒。只要麦芒没事,她心里就彻底宽泛了。往麦芒家看了一眼,见顾盼花坐在自家院子里。悠然自得的,也就知道麦芒没事。如果麦芒有事,顾盼花早就把村子吼叫得翻过来了。
几天就这样过去了,水香渐渐又回到了从前的那种日子,麦芒也看上去正常了,虽然她碰见得不多,就两三次,他都低着头,但每次碰上他都会猛然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这一眼还是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水香虽然不能把内容全说出来,但她知道这碎娃受着苦哩,心里就涌起一种疼痛来。她还是装做轻松地说:“你个碎娃,见了嫂子,也不叫嫂子,也不问个好。”这么说,她想把关系理顺到从前的样子。如果见了面总这样,她心里就不好受了,再说别人会看出些啥来。麦芒就会低低地叫一声“嫂子”,然后低头而去了。但水香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
睛,她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跟到哪里,麦芒并没有从那些事里走出来。而到了晚上,麦芒就在她家的崖头上、院墙后抽烟,直到她天窗的灯光熄了。
水香一大早起来就觉得右眼皮跳得不行,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因此她对着门口唾了三口,又折了一截席篾子压在眼皮上,可眼皮越跳越厉害。水香有些心烦意乱,茫然无措,针线也拿不到手里。挑拣了一大盆衣裳正准备洗,就听到村子里有汽车的声音,出了院门一看,两辆警车“呜儿——呜儿——”驶进了村子,车顶那红的绿的灯晃眼地闪烁着。水香想谁家出了事,出了啥事?正这么想着,警车却直接开到了她家大门前。水香两条腿抖得像筛糠。那年二哥惹了事,经了公,这种闪红烁绿的车来往过好几趟,一家人都给吓出这病了,一见这车就抖得站不住。几个警察全副武装下车来,老万的儿子小宝也从车里钻出来。男人们出去打工了,女人娃娃都在村子里,这时间就像河谷里的山洪一样漫过来。
警察扑进院子屋里屋外翻箱捣柜地搜腾了一阵,把水香又审又问,什么也没捞着,训斥水香,并说一有消息立马报告,然后丢下老万的儿子又“呜儿——呜儿——”地走了。可是人群并没有因为警察的离开就散了,都像是在等待着看大戏似的。水香将小宝拉进屋里。小宝是和男人一块儿出去打工的,水香强打精神,问小宝出了啥事?小宝咬了咬嘴唇说嫂子,你可要撑住。小宝的爹和水香公公是表兄弟,因此小宝叫水香嫂子。水香的心都快从口里蹦出来了,但表情很镇定地说,你说吧,能有多大的啥事啊?小宝说海娃拿着老板让给大家发工资的十几万和一个女人跑了,老板报了案。警察到处抓他哩。水香觉得天旋地转的,她扶着炕沿稳了稳,小宝端来一瓷缸子水说,嫂子,你喝口水,我回去了。水香一把拉住小宝说你告诉嫂子他们在一起几年了。小宝垂下头说一年多了。水香说那女的是干啥的?小宝说不是正路上的人。就知道哄我哥的钱哩。水香说有嫂子漂亮吗?小宝说她连嫂子的小拇指头都比不上哩。
小宝跨出窑门去了,水香跟着送小宝出来。人群不仅没散,反而越聚越大了,有些人拣了个阴凉处坐了下来,像等着吃宴席一样,有说有笑的。院子里两只公鸡在掐架,水香捞起扫帚满院子追着打起鸡来。扫帚落处,鸡毛乱飞,两只公鸡被打得只往人空空里钻。水香才不管人不人的,抡着扫帚就打。扎扫帚的是铁杆芨芨,落在人身上像皮鞋抡在上面,大家都穿得单薄,人群哗地就四散开来。迫了几圈,鸡裹在人群里跑出大门外去了,水香追了出来,边追边捎言带语地吼骂着。鸡跑上崖顶去了,水香却还追着人群打着骂着,人都往自己家跑,边跑边说水香疯了,这媳妇子疯了。人都散去了,院子就空落落,水香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水香睡了炕,可把公公难为坏了,毕竟公公媳妇子之间有许多不便,公公只能一遍一遍骂儿子,劝媳妇子别和那畜生较劲,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公公一天做了五顿饭端上端下的,水香整整一天水米没打牙。公公只能去叫来了小云。小云一来,水香就睡不住了,小云虽然是大姑子,可毕竟已经嫁人,是亲戚了。小云陪水香住了一个晚上,没抱旦子,是怕水香心情不好,又让娃吃上了奶,再隔就费事了。第二日小云要回去了,惦记着旦子,叫水香跟她一块儿去,水香说她把家里收拾一下,就过去住几天。又对公公说:“爹,你去把旦子接回来吧,都十几二十天了,奶隔掉了。”公公看着水香说:“要不你去接吧。”水香说:“爹,你儿把丢人的事做下了,我出得了门吗?”公公就说:“好,我去,我去。”小云抹了把泪水说:“水香,你……”水香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娃娃,我好好儿的,我不会便宜了他的。”
送走了小云,水香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要到城里去了。刚刚挑拣了几件衣物正准备去洗,顾盼花从院外吼骂了进来。“你个婊子,你个骚屄,就那么不值钱啊,到处坏老娘的事,你也不看看老娘是谁?”水番盯着顾盼花说:“你再这样别怪我不让你,别当软柿子就好捏,软柿子也还有个胡胡(核)呢。”顾盼花却往水香跟前趿了两步,说:“你个烂卖屄的。也学会了戳闲话捣是非了啊,你就不害怕骚屄得了杨梅大疮啊,烂得流脓淌血啊?”水香却并不往后退,她就横在顾盼花的眼前,说:“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小心我撕烂你的嘴。”顾盼花说:“还把你个卖烂屄的厉害得不行了,你当老娘是好惹的。”
不一阵人就围了一堆,看人多了起来,顾盼花跳着跳着骂起来:“你说这个骚卖屄的缺德不缺德啊,我前两天好不容易说成的婚事,让她去三戳两捣就捣散了,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个卖烂屄的把断子绝孙的事做下了。你还记仇,不就是前两天我骂了你几句,你就到娘家去坏老娘的好事啊!我说的是你舅的丫头,不是你还有谁?难怪才二十岁就连个男人都拴不住,跟上别人跑了,守活寡你活该!”
水香的脑袋“嗡嗡嗡”地响着,眼前乱冒金花。她的嘴唇都青了,整个人抖得就像筛糠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说不出来话就是承认啊。水香晕了,晕得顺着墙蹲了下去。大牙的女人说:“水香晕过去了。”说着过去抱住了水香。大牙的女人和张顺的女人忙进窑里去端出来一马勺水,就给水香往下灌。
麦芒就像前几天一样,一把扯起了娘,拖着就往外走。顾盼花两把在麦芒的脸上抓出几道血印。麦芒眉头一皱,一把提起娘像扛麻包一样扛着出了门。麦芒将娘扛回窑里放到了炕上,将门从外一锁,躲进牲口圈里压抑着自己“嗷嗷嗷”“啊啊啊”地哭了起来。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孤独、寂寞、忧伤。他就那样哭着,感到自己的气都快憋断了。许久之后,麦芒止住了哭声,回到自己睡觉的窑洞里,躺在炕上。他真替水香难过,不知道水香这阵子咋样了。那天警察走后,他就想去安慰安慰水香,男人跟着一个女人跑了,成了让公家通缉的逃犯,对于把一辈子寄托在男人身上的水香这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可是水香公公一直在,后来小云又来了,就更没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小云和她爹一块儿走了,他正要去水香家,在这一带贩皮子的老拐子来家里,捎来了亩田那边的话,说春香不同意,原因是说自己年龄还小,要到城里打几年工再谈对象。现在这娃是管不下了,希望别见怪。麦芒听了并没往心里去,对于找对象他不急,也很自信,这对他目前来说就不是个事。老拐子还没走,顾盼花的脸子就拉下来老长,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圈子。麦芒送老拐子刚走出门去,就听见娘吼了一声我饶不了她个骚婊子,震得窑顶上的土直往下掉。麦芒不知道娘在骂谁,上了个茅房出来想着要去水香家,却不见了娘。叫了几声,没人应,出了大门,就听见水香家已经起了骂声……
麦芒思前想后地就睡去了。自从水香从娘家回来,他就没有睡好过一个晚上。麦芒这一觉睡得很沉,当他从沉沉的梦境中醒过来,太阳已经被山梁割去了一半,光就柔和了许多,整个大地一派昏黄。天旱了,鸟也少了,鸟群也小了,偶尔飞过一只两只三五只去,连十几只的鸟群都没有了,就形不成鸣叫的气势。他上了山梁,高高仰起头来,长长地向天空呼出一口气来,心中的忧郁就像被吐出去了一般,心情就
疏朗了一些,精神就缓过来,他攥紧两个拳头,高高地跳起来,往天空捣了捣,落地的那一刻,他做出一个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村子。
牛羊人圈,飞鸟过尽,村子便沉入了黑暗。麦芒吃了饭,给牲口上好了夜草,麦芒蹴在大门沿上等到夜色浓如墨汁时,才摸揣着来到水香家院墙背后蹴了下来。连续几个晚上,他都这么蹴在这里。他不再走进这个院子,也没有企望水香出来,他想过给人家道歉,可是现在觉得连道歉也没必要了,他就想这么蹴一蹴,抽根烟。
“麦芒。”
麦芒听见轻轻的一声呼唤,一抬头就看见水香。那熟悉的气息就扑了过来。还不等他开口,水香已扑进怀里来了,呼出的气息就像小风一样吹拂着他。他两只胳膊稍稍一用力,就掬起水香进了窑洞,把水香展展地放在炕上。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匆忙粗暴,而是一件一件录4水香的衣服,就像剥一朵欲绽未绽的花朵一样。水香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她紧闭着眼睛。当麦芒粗笨的手剥光水香的最后一件衣服后,水香“噗”一口吹灭了油灯,一翻身像骑马一样骑在了麦芒的身上……
许久以后,水香趴在麦芒的身上啜泣起来,麦芒往起扳水香的头,水香却梗着脖子扳不起来。他轻轻地叫了声水香,水香也不应,就那样趴着。麦芒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水香,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水香忽然推开他的手,跳下炕去,边穿衣服边说:“你走吧。”麦芒还躺在那里,水香在地上跺着脚说:“你到城里去啊,这村子里有啥待头啊。”麦芒说:“下午我都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村子,再也不回来了,我想走之前,在你家院墙外蹲一个晚上,你知道吗?我连到你家道歉的脸都没了。”水香说:“你不要说这些烂事,走吧,明天就走吧。”麦芒说:“不,我不走了,要走我就带你一起走。”水香说:“你走吧,走啊,你走了我就省心了。”麦芒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水香说:“你走吧,你和你娘都是我的先人,我哪个都惹不起啊。”说着。一头扎进麦芒的怀里号哭起来。
老天爷总算开了恩,下了一场透雨,虽然连续旱年,但地还是要犁的,一年的庄稼两年做,庄户人家的日子一年望着一年。麦芒犁了一个上午的地,回家吃了饭,就坐在大门沿上抽烟。这时就看见水香的公公翻过山梁去了。水香的公公那天并没有抱回旦子来,因为旦子发烧了,清鼻涕流得跟水一样。喂了药,第二天还没好转。小云就让爹过几天再去接。水香公公也不敢在女儿家住,怕水香想不开回来了。
麦芒盯着水香公公猜测他又要去女儿家看孙子。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他上了梁顶,看到水香的公公确实是向着小云家的方向去了。他环顾了左右,从坡上冲下,直接进了水香家的院子。水香决定要进城去了,边流泪边收拾衣服,一回头麦芒已经在背后了,不容她分说,就将她推上了炕。水香推开麦芒说:“我们说说话好吗?”麦芒疯狂的手停了下来。水香拉起麦芒的手说:“你为啥还待在村里。这村里你还能待下去?”麦芒枕在水香的大腿上,水香说:“如果我以后成了坏女人,成了泼妇,你别怨我,都是你娘逼成的。”麦芒长叹了一口气,水香说:“走吧,我都要到城里去了。”麦芒忽然翻起身,狠狠地压住了水香。水香幽幽地说:“我已经管不住我自己了。”又说,“人就怕自己管不住自己。”
麦芒一闪身进了水香家的那一刻,被在梁顶潜伏着的“黄鼠狼”捕捉到了。自从水香将一个镰刀头扎进他的大腿,他就盯着水香和麦芒。这仇他当然要报,正是臭肉酸酒的时节,他的伤口感染了,包扎花去了一百多块。麦芒一走进水香家,不是腿上那两寸长的口子还没长严实,他会兴奋地跳起来。他看到水香的公公还没走出多远,大叫两声说水香出事了。水香的公公听得这话,心里一阵下沉,他就怕水香想不开。于是忙调转头往回走。“黄鼠狼”从山梁上往下走来,又遇到了大牙和女人,使了眼色,大牙便也跟了上来,大牙的女人看两个人神秘,也跟了过来。
进了水香家院子,“黄鼠狼”蹑手蹑脚走到窑门前轻轻推推,门从里面闩上了,这更加证实了他的判断。“黄鼠狼”从腰里拔出改锥,悄无声息地就剥开了那老式的窑门。水香的公公进得院来,“黄鼠狼”、大牙和大牙的女人三人已经将麦芒和水香赤裸裸地捉奸在炕。
正在牲口圈里给牛和驴喂料的顾盼花,听得水香公公的骂声,断定水香偷男人让抓住了。这可是给她解了气了,拆散了儿子的婚姻的气到现在她还没出完,她还想着咋整整这个狐狸精呢。她连簸箕都没来得及放,就奔水香家来了。那窑洞的门已经被人围了个严实,顾盼花使劲往里挤,这种热闹她当然不会放过。前面的人回头看是她,立马让了一条路出来,她就更高兴了,想自己还是有些威风的。可挤进去一看,她傻了,儿子赤裸裸地蹴在炕旮旯。她痴呆了一下就吼骂起来了:“你个卖烂屄的,勾引我儿子啊,难怪你三戳四捣地把我儿子的婚姻捣黄了,原来你霸着我的儿子啊。”这么骂着,她就扑过去撕扯水香,却被水香一把推倒在地上。顾盼花爬起来,吼骂说:“你个不要脸的骚货,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却坏了我儿金贵的身子啊!咱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祸害我们这些人做啥啊?”水香将一口唾沫唾在顾盼花的脸上,冷笑一声说:“有没有冤仇你心里清楚。你儿子强奸了我,你还有理了不成。”水香的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水香公公手里的半截棍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窑洞里出现了暂时的寂静,也只是短时间的,因为水香大哭起来,哭着她冲出窑门去了,却被“黄鼠狼”一把揽在怀里,水香一口就咬在了“黄鼠狼”的胳膊上,两只手抓在了“黄鼠狼”的脸上。“黄鼠狼”的胳膊给水香狠狠一口扯下一块皮来,脸上的几道指印就像刀子割出来的一样,鲜血直流。
麦芒扯了炕单裹了身子跳下炕来往外走,正在往胳膊上的伤口上撒土的“黄鼠狼”急了,也顾不了自己,一把扯住说:“你不能走。”水香公公也横了过来,说:“你往哪走,你得把事情说清楚。”麦芒说:“我去投案自首总可以吧。”围着的人又睁大了眼睛。被水香一句话吓了个半死的顾盼花缓过神来了,扑到儿子的脚跟前说:“儿啊,这可不是耍哩,那要坐牢的,你可不要胡说。”麦芒看都没看他娘,还要往外走。“黄鼠狼”说:“你说你去投案自首,谁知道你会不会半道跑了。”麦芒说:“那你们就报案吧,我等着。”水香的公公说:“去报案,黄鼠狼快报案啊。”“黄鼠狼”就往外面走开了。顾盼花扑过去就抱住了“黄鼠狼”的腿,说:“你行行好吧,往上说说咱们里勾外联的还是亲戚哩。”“黄鼠狼”却一脚就将顾盼花踢开了,说:“谁跟你是亲戚。”麦芒见状,扑过去一拳就捣在“黄鼠狼”的眼窝上,还没等“黄鼠狼”醒过神来,麦芒又一脚踢在了“黄鼠狼”的腰里,将“黄鼠狼”踢了个跟头。又扑上去,却被几个人拉住。“黄鼠狼”跳到了大门外,回头骂了句:“你狗日的等着。”就走了。
水香没气了,几个女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才把水香救了过来。可刚刚救过来,水香“咯儿”一声,又憋死了过去。麦芒显得十分镇定,他在一块阴凉处蹴了下去,他摸出一根烟来抽。“黄鼠狼”那一脚
太重,顾盼花直不起身来,几乎是爬到了儿子跟前,说:“我的儿啊,你不能承认啊,这要坐牢的啊。”麦芒看了娘一眼说:“你回去吧,你喜欢热闹,这下热闹了吧,儿子把热闹给你看个够。”顾盼花又跪到了水香的公公跟前,说:“他叔啊,咱们上院下院住了这么些年,这事你可不能这么做,你得说句话呀。”水香的公公把脸扭了过去。顾盼花又跪到水香跟前来了,水香却两只眼睛的白眼仁都翻出来了,顾盼花疯狂地摇着水香说:“水香,千错万错都是婶儿的错,我给你磕头了,你就放过麦芒吧。”说着就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头来。张顺女人强拉住她说:“她啥都不知道了,你这样有啥用?”
顾盼花就在院子里跪来跪去,像一只啄米的鸡一样,跪到这个跟前“咚”地磕个头说,你给做个证,跪到那个跟前“咚”地磕个头说,你给做个证。
下午三点多,镇派处所的桑塔纳闪着红绿灯来了。三个警察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铐子,腰里别着手枪从车里钻了出来。一进院子,麦芒就站了起来,走到警察跟前把双手伸了过来。“黄鼠狼”说:“就是他。”警察“咔嚓”一声就将铐子铐上了。警察已经看出来受害人了,于是就走到水香跟前,却见水香神情呆滞,披头散发,问了几句,却得不到一句回答,“黄鼠狼”说:“没啥问的,这么多人都看见了。”警察就说:“那好吧,你跟上我们去做个笔录。”这时顾盼花扑了过来,抱住了警察的腿,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那样抱着,像抱着一棵大树一样。警察甩了几下没甩开,就说:“再不放开,就以妨碍执行公务罪将你也抓起来。”顾盼花说:“警察同志,你把我抓了,把我儿子放了吧。”麦芒说:“娘,你回去吧。”说着,便自己上了车。“黄鼠狼”帮助警察扯开了顾盼花,顾盼花说:“黄鼠狼,你狗日的不得好死,你死了会让狗啃了的。”说完便晕了过去。
水香在家里一睡就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连院子都没出,连儿子旦子也没看过。小云抱着旦子来过两次。旦子不再往她怀里扑,不再掀衣襟寻奶吃了,而且有些生分了。“黄鼠狼”也买了礼物来看水香,水香抡起棍棒砸在了“黄鼠狼”的头上,“黄鼠狼”的头上血就冒了出来。男人成了领工的以后,村子上十几个小伙子都跟着男人给人家打工,现在男人把人家的工钱带着跟一个女人跑了,找不到了,十几个小伙子的家里人都来家里讨要工钱。公公在院子里和人家吵闹,那些人把能变成钱的东西抢着分了,水香动都没动。小云抱着旦子又来了,说你再这么睡下去,非睡瘫了不可。水香这才勉强起来。
小云说:“一定是顾盼花这个骚货指使儿子干的,她以为你把那婚事戳散了,气出不来,这个不值钱的货,为了出气啥事都做得出来。”又说,“这下好了,报应到了吧。把自己的儿子害进去了。”
水香一直没说话。
小云又叹息了一声说:“我弟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啊。”
小云走了后,水香就进了公公的窑洞,说:“大,我出去找海娃,三年了。”
公公听得这话,知道水香被伤得深了,他看看水香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咋找啊,外面的世界大了去了,不像这古儿村,你喊一声就知道他在哪儿。”
水香说:“死了总还有个尸首吧?”
公公说:“唉,你去吧。”说着掏出二百块钱来塞进水香的手里。
水香攥着钱临出门时说:“旦子就让在小云那里长着吧。”
水香走了几步,就听公公长叹一声说:“海娃,你个狗日的啊,你把老子的脸当屁股蛋子啊!”
水香收拾了一个大包裹提着就出了村子,回头看看村子,流下泪水。虽然流了泪,可她心里一下子就宽泛轻松了。她来到了太石镇,一打听才知道麦芒给判了五年,在县城边上的一个狼儿子山下劳改。麦芒啥话都没说,一口承认了,上面判得不是太重,也很快。
水香就直奔狼儿子山来了。找到了监狱,警察问她看谁。她说:“麦芒。”警察说:“麦芒?没这个人。”她才想起那是他的小名,努力地想了想,竟然不知道他的大名,就对警察说:“姓郭,这几天才来的,求求你给查查。”警察说:“你是他什么人?”水香说:“家人。”警察又问:“是姐姐,妹妹,还是媳妇?”水香想了想说:“姐姐。”警察说:“你是他姐姐,咋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她想了想说:“从小到大都叫他小名,把大名就给忘了。”警察看看她说:“是不是叫郭靖,强奸犯,太石镇的人?”警察看看她说:“你等着,在等麦芒的时候,水香看了一下,才知道这里是一个砖厂。”麦芒来了,他的头刮得光光的,太阳下闪着光辉。人倒缓得白白胖胖的。麦芒笑着说:“这老远的,你咋找到的?”水香号啕大哭。麦芒说:“你哭啥,这地方比村里好,又在城里,你这人真是的,越来越像妹妹了。”水香还是哭,麦芒说:“有时间限制哩,你把时间哭光,我们就连话都说不上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水香这才止住了哭泣,抽咽着说:“他们打你了吗?”麦芒说:“没有。”水香说:“你把衣服抹起来我看。”麦芒就像个娃娃一样把衣服高高地抹起来,在地上左转了几圈,右转了几圈,边转边说:“看清楚点啊。”水香就笑了,麦芒说:“我好好改造,就能减刑,用不了几年就出来了,咱们就在城里生活。”水香说;“能吃饱吗?”麦芒说:“吃得饱,比家里伙食好。”水香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双她给自己男人做的鞋,现在她全提来了,她的男人再也穿不上她做的鞋了。麦芒说:“我早就想穿你做的鞋哩。”水香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碎娃。”
时间到了,麦芒走的时候嘿嘿一笑说:“回家等我。”
水香茫然地看着麦芒,现在她唯一知道的是再也回不了家了。
责任编辑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