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和隐逸思想
2009-05-13蒋星煜
摘 要:中国古代隐士有一大批,陶渊明仅是其中之一,但其知名度十分突出,原因是他所作传世诗文颇多,对于隐居思想根源时有流露,人们可以从中进行探索、研究。《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可能是其最重要的篇章。《桃花源记》写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但其中并无作文吟诗之文人,反映了陶渊明内心深处的极度苦闷。
关键词:陶渊明;隐居;隐逸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173-06
作者简介:蒋星煜,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上海 200031 )
一、 弁言
從上古时代的许由巢父开始,一直到清代,中国的隐士为数甚多,但是人们在文章中提到的,在口头谈论的,却相对地集中在陶渊明身上,其原因所在一句话讲不清楚。首先,他的隐居可以说是比较有典型性的,并不是什么单纯的出世思想,也许为了生计,也许想做一点事业,所以曾出仕多次,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赴任,结果事与愿违地回归田园。最后一次回归田园在41岁那年,从此下定了归隐的决心。在这个问题上,后世的文人都能理解且深为同情。其次,他出任的不是朝廷中枢的尚书、侍郎等要职,
而是品级不高的地方官,也没有介入权贵们的派系纷争,更未直接与皇帝发生矛盾,所以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并且写了大量诗文,相当一部分都和他的隐居动机、隐居生活有关,如《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都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影响也相当深远。
二、 多次出仕,最后坚决隐居
《宋书•陶潜传》说,“(潜)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肯复仕”。这是对陶渊明隐居的一种解释,归结于类似“忠臣不事二主”的性质,我们可以探讨一番,他的外祖父孟嘉曾任大司马,孟嘉的岳父则是陶侃,陶侃确实是东晋的知名人物,历任广州刺史、荆州刺史、江州刺史等要职,并曾任征西大将军,征讨苏峻、祖约之乱。对陶潜来说,孟嘉和陶侃的辉煌历史可引以自豪,但是对他的进退出仕究竟有何影响,从他的诗文中还找不到任何证据。
一般认为《归去来兮辞》写于义熙元年(405),那时他就任彭泽令才八十多天,便有一种深切的感受,决定挂冠归田。在此之前,他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等职,品级都较低,如果是“耻复屈身后代”,他会拒绝任何一次任命的。再说“自高祖王业渐隆,不肯复仕”也有费解之处。因为从义熙元年到刘裕取东晋而代之、国号宋的永初元年(414),有9年之久,至东晋恭帝元熙二年(420),这个政权完全崩溃,则有15年之久。这15年间陶渊明之所以隐居不出,很难说是刘裕的原因。因为东晋最后这数十年,政权已经分崩离析,到了名存实亡的地步,无论刘裕起什么作用,陶渊明的出仕根本不可能实现他“猛志逸四海”的志向,只能稍稍改善一下不太宽裕的生活。
从东晋被刘裕所灭的420年到陶渊明辞世的427年,共有7年时间,无论他是生于372年或376年,此时都是50岁左右的人。原来所担任的最高官职不过是彭泽令,自然刘裕称帝后也不可能提拔他做高官。而此时此刻,他的诗文已经广泛流传,有了非凡的名声,他的隐居不出的思想更为牢固。即使东晋仍旧存在,再次使用他的话,他也不可能再去接任何职务。
历来研究陶渊明的学者都认为改朝换代是他决定隐居的重要原因,恐怕有认真思考的必要。他在《归去来兮辞》中就已十分明确地表明心迹:“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也就是说,早在东晋政权还存在时,他已感觉到从政是入了迷途,也就是所指的“昨非”,认为决心回故乡种田才能称为“今是”。对陶渊明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后来事态的发展,充分证实了这一点。至于改朝换代,即使对他有所影响,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陶渊明主要的诗歌,如《答庞参军》、《赠羊长史》、《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诗》、《归田园居五首》、《移居二首》、《饮酒二十首》等都写于改朝换代之前,主要的文章《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也是。仅有一篇《自祭文》写于改朝换代之后,亦即他逝世的南朝宋元嘉四年(427)。如果说改朝换代对陶渊明有重大影响,也可以成立。从此以后,他的诗文创作就开始隐隐约约地述说对刘裕的不满了。
东晋末年,政治局势相当错综复杂,在刘裕称帝之前,还有一个桓玄建立的非常短命的政权——楚。而陶渊明所担任的官职,最早是东晋统治集团任命的,后来则是被桓玄、刘裕使用的。这数十年间战事不断,混乱之极。有天大本领的人去做地方的小官吏也不可能一展所长,作出政绩。更何况陶渊明是典型的书生,不善处理各方面的关系,也不屑在一些烦琐的事情上花功夫呢。
无论在哪一个位置上,陶渊明不可能感到胜任愉快。野心家唯恐天下不乱,越乱越能攫取高官厚禄,他既“不慕荣利”,当然不可能利用这个混乱局面,而只能陷在其中而一筹莫展。
颇为令人费解的是他的最后一次辞去彭泽令,而且决定从此归隐却是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就是不愿弯腰曲背地迎来送往上级官员。这种事情并不是和上级串通贪赃枉法,也不是徇私舞弊,只不过对上级表示恭顺罢了。当然是讨好上级的行为,但也不是大问题。在封建社会十分普遍,在汉、三国到西晋、东晋,即使被称为“文景之治”的时代,也难以避免。在官场,乃至老百姓眼中,那是司空见惯的了。陶渊明自然不习惯,以致因此辞官,应该说另有隐情,或者说他赴任时就已身处思想剧烈斗争之中,“折腰”一事成了辞官的借口或触媒剂而已。
我发现刘裕固然是取晋而代之的野心家,但南朝宋建国之初,局面比东晋末年相对地说要稳定得多,也用了些文人。如果陶渊明有大展宏图的愿望,或飞黄腾达的野心,正是不可错过的机遇,肯定会牢牢把握住的,绝不会想到孟嘉,想到陶侃,想到上代显赫的家世,因而萌生退念的。
陶渊明写作了大量诗文,极少涉及古代的英明帝王和文臣武将,也没有歌颂他们,甚至没有题咏“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诸葛亮。可以认为他并不向往这些历史人物开创的局面。他对东晋末年的政局,桓玄、刘裕的皇朝也没有作正面的评论,那时他有所顾忌,无法畅所欲言。他的多次辞官而去,就很能说明他的不满了。
回过头来,我仍要说刘裕还是对陶渊明有一点了解的。有不少帝王自以为对人才很尊重很爱惜,甚至强迫不愿做官的书生,造成了一些闹剧或悲剧,刘裕却能尊重陶渊明自己的决定,还有其可取的一面。
三、“少无适俗韵”
陶渊明之所以成为隐士,关键问题在于他的处世哲学,也就是他的与生俱来的恬淡的人生观。其实,《归田园居其一》已经说得很清楚: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在青少年时代,这一种“爱丘山”的性格就已经形成了。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是何谓“俗韵”,倒不一定是指庸俗,更多的是指世俗,衣食住行,也是世俗,陶渊明当然也缺少不了最低限度的物质生活。然而,对名、利的追逐,他毫无兴趣参加,我以为封建社会认为天经地义的“学而优则仕”,也很可能被他认为是一种“俗”,他也不想遵循。至于“爱丘山”,不能把“丘山”具体化,这是和“朝廷”相对而言,意在强调无追求官职利禄之心。稍后,南朝陶弘景,名义上隐居茅山,实际上名利双收,所以被称为“山中宰相”也。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中“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之句是最好的解释,即使在人群众多处居住,有一颗恬淡的心,仍旧可以少与富贵者接触。古人所谓:身居闹市,一尘不染,语言不同,说的道理基本相似也。“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有人以为是“一去十三年”之误,陶渊明心中充满了对当年进入官场的悔恨,遗憾,颇为不平静。而“守拙”,无疑是保持纯朴的本性,反对机关算尽、勾心斗角的风气的一种提法。后面所写的都是农村中最平常的鸡犬之声相闻的场面,人人能温饱而已。此处既无高堂华厦,也无达旦笙歌,更无如云美女,而他已经为“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而感到满足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显然把官场看成为违反自然的樊笼。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里,如此憎恨官场生活的声音可谓绝无仅有。
“复得返自然”是什么情景,我们也可以从《归去来兮辞》获得音讯,“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这和“而无车马喧”可以相互联系,既然免去了迎来送往的客套,相互馈赠的礼尚,人就活得轻松了。有兴致时,可以到园子里走走,那扇大门自然关着的时候居多了。
“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术”,也是与“少无适俗韵”流露的同一种心态。正因为对名、对利一无所求,所以才能够做到不迎合世俗的一举一动。
陶渊明看到“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就感宇宙间充满了生意而为之欣慰。“善万物之得时”,他也为万物之“复得返自然”而欣慰。“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人之一生,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避免的规律,是天命,也是一种自然。他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富贵可以追求的,他不愿去追求。成仙呢?这是不可能的,不现实的,所以他也从来没有这种奢望。
《五柳先生传》是陶渊明的自传,说明他本人根本不求名,因诗文带来了名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古代许多隐士既未留下诗文,也不知其姓氏,隐得非常彻底。陶渊明虽然按捺不住自己那种独特的感情,因而写了不少诗文,但仍仰慕那些清高的隐士,故自称之为“五柳先生”。再一次强调了“不慕荣利”。在这种情况之下,物质生活难免贫乏,他能接受,而且毫不勉强。“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他不以苦,“晏如也”。自认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并不亚于春秋时齐国的高士黔娄。
他的最后一篇文章是《自祭文》,心态相当平静,并没有过分激动、悲哀。“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显得异常冷静,他看人之将死,像草木黄落一样自然。尽管“箪瓢屡空,絺绤冬陈”。每天的三餐,还有酒浆,往往无以为继,有时就只能挨饿。冬天寒冷,也不一定有保暖的衣服可穿,只能裹着粗布做的衣裤对付。他仍旧为“载耘载耔,乃育乃繁”而感到愉快。至于“欣以素牍,和以七弦”,那是又一次证明他能苦中寻乐,或苦中作乐,正如《归去来兮辞》所说“乐琴书以消忧”是同样的意思。
古人说诗言志,文载道,陶渊明的诗所言的志、所载的道和别的文人不太一样,基本上是宣扬一种淡泊明志、自然即道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
四、 仰慕古代的隐士
虽然,他也写过慷慨激昂的《咏荆轲》,慨叹“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流露了他对秦王暴政的仇恨。《读山海经十三首》在吟咏那些神话的同时也颇多遐想,但总的说来,他的一生所写诗文的主要内容,或者说主旋律,依旧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等,散发着热爱自然的闲适情调。
对于古人,他最仰慕的乃是那些不慕荣利的隐士。《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沮、溺,即春秋时代的两位隐士。《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这两位隐士并没有为孔子一行指路,而是回答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于是,“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慨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陶渊明借这个典故说明自己和古代的长沮、桀溺在思想上是一脉相承的,和急于希望得到诸侯重用的孔子不属于同一类型。
《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两句话有出处。《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楚狂接舆不赞成孔子这种迫切希望得到诸侯重用的态度,比长沮、桀溺还要直截了当些。劝孔子不要从政,也是“岂若从避世之士哉”的意思。
陶渊明如此直接或间接引用长沮、桀溺、楚狂接舆等隐士反对孔子从政的话,不言而喻,他很欣赏这些隐士的处世原则与言行。
《五柳先生传》将结束时,有《赞》:“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陶渊明认为黔娄之妻对黔娄所作的评论,也完全适用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就是黔娄这一类人。他的《咏贫士》:“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可见他以黔娄为古代能“安贫守贱者”的典型。按黔娄为战国时代齐国的隐士。刘向《列女传》、皇甫谧《高士传》都对黔娄及其妻的安贫守贱作了记叙和赞颂。此人曾辞谢齐、鲁两国国君请其出山为官的请求,夫妻俩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仍旧不以为苦。陶渊明之所以特别要引用黔娄之妻所说的话,主要是强调晚年确实已经十分贫困,衣食都成了问题,而以黔娄为榜样,不接受任何官职。
《感士不遇赋》:“故夷、皓有安归之叹。”《桃花源诗》:“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赠羊长史》:“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如何?”夷者,商、周交替之際,孤竹君有子伯夷、叔齐二人,认为周之取商而代之,是以暴易暴,为表示不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采蕨薇而食。后来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蕨薇等野菜也是属于周的,于是绝食而死。陶渊明之所以提伯夷,显然和他本人晚年经常陷于“饥来驱我去”的困境有关。皓者,商山四皓。事见《汉书》卷四十二:“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据说他们辞谢刘邦任命官职时,有一首《紫芝歌》:
漠漠高山,深谷逶迤。哗哗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
四皓表示在深山穷谷中有紫芝充饥,可以生活下去。而做高官,享受富贵,则很可能带来无穷祸患,反而远不如过着贫贱的生活那样安心。这些话自然也很合陶渊明的心意。所以对即将赴秦川的羊松龄叮嘱道,经过商山的话,务必代表他去凭吊一下四皓隐居的遗迹,以示追念。
《咏贫士七首》之五:“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袁安是东汉著名高士,某年冬,洛阳令巡视街市,发现袁安门前积雪甚高,命差役扫雪开门,见袁安饥寒交迫,僵卧不起。对其穷且益坚之高节甚为敬仰,荐举他为孝廉。陶渊明用“邈然不可干”形容袁安,实际上也是表示自己的安贫守节。
陶渊明之所以一再赞扬古代隐士,尤其是生活极度贫困的隐士,既是出于内心的仰慕,也是对自己的激励和肯定。这决不是偶然的无意的流露,而是有其必然性的。他有一位好友颜延之,也是一位著名的文人。颜延之对陶渊明有较深的理解,可以说是位知音。陶渊明逝世后,颜延之写了《陶征士诔并序》。《序》说:“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巢为巢父,高为伯成子高,都是尧时的隐士。“夷、皓”则已见于《感士不遇赋》。颜延之把陶渊明和古代的这几位隐士相提并论,应该说是掌握准确的分寸,颇能代表当时的舆论。这篇哀悼文章就一直广为流传了。
五、 桃花源是他的理想天地
隐士之所以隐居,当然认为他所处的社会不是理想的社会,他感到无法适应,于是杜门不出,或者进入深山老林。那么,陶渊明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什么情景呢?他的《桃花源记》有所记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是一幅承平时代的田园风景画。
十分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源并无道教或佛教的宗教色彩,也没有神仙鬼怪出现。“屋舍俨然”,这些建筑物和陶渊明居住的差不多,不是玉楼琼宇,也不是灵霄宫殿。人人都是通过辛勤的劳动解决温饱问题,所以少不了“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已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可以看到陶渊明对田园(园田)是何等重视,桃花源中当然不能缺少。
鸡与犬是农家必不可少的家禽、家畜,陶渊明在生活中也离不开它们。《归园田居五首》之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居然也是使陶渊明之所以能产生“复得反自然”这种良好感觉的条件之一。所以他在《桃花源记》的有限篇幅中仍要突出“鸡犬相闻”。《桃花源诗》还要写一笔“鸡犬互鸣吠”。
我们所看到的桃花源乃是一个没有任何政治组织的社会,既无英明帝王的统治,也无清官循吏的管理,甚至里甲差役都没有。宋代有人评论《桃花源记》说“有父子而无君臣”,只说对了一半。既然没有任何政治组织,又何来上级下属,当然也不会发生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了。《桃花源诗》:“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赋税也不用缴纳,因为既无税收机构,更无税收人员也。
比官场的贪鄙、繁重的税收更可怕的是战争,直接造成大量的死伤。从桓玄的骤兴骤亡、刘裕的取晋而代之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战争进行的。陶渊明都亲身经历、感受到。他希望有一个远离战争的世界可以让他容身。《桃花源记》说:“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原因即在此。
《桃花源记》、《桃花源诗》所歌颂的这一世外桃源,主要是陶渊明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反映,而这种思想感情当然不无老庄学说的影响,也有阮籍《大人先生传》、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影响,《大人先生传》:“盖无君而庶务定,无臣而万事理”,“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桃花源正是这样一种无君无臣的世界。阮籍为人本来就疏狂放浪,他到苏门山,遇见了隐士孙登,颇多感悟,于是写了这篇惊世骇俗的文章,文章里又歌颂了安期生、
甪里、鲍焦、莱维这些隐士。《与山巨源绝交书》也歌颂了许多位隐士:“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许由是不肯接受尧以天下相让而闻名的隐士,子房即张良,他帮助刘邦战胜项羽之后,也“从黄石公游”而不知所终,隐入深山了。接舆则陶渊明在诗文中都引述过他对孔子的讽喻。“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伯成子高,尧、舜的诸侯,夏禹继舜而有天下,他认为世德已衰,归耕陇亩,禹还想加以挽留,前往拜访,他不接见。嵇康赞扬禹能尊重伯成子高自己的决定,不再强迫他继续从政。这位伯成子高,也是陶渊明甚为敬仰的隐士,嵇康向山巨源说他之所以不愿做官的原因,有“不堪者,七”,其中如“……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一不堪也”等等,和陶渊明的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基本相同,不过各人的表述,用词略有不同而已。所以桃花源不仅是陶渊明的理想的体现,也是阮籍、嵇康的理想的体现。
阮籍、嵇康在思想上的许多特点,陶渊明也有,但陶渊明和他们仍有不同,阮籍、嵇康和西晋统治阶级的上层显要人物关系十分密切,为人处世又异常激忿,锋芒毕露,阮籍只能勉强保命,嵇康被杀了。陶渊明比他们要恬淡得多,虽然不愉快的情绪经常使他苦闷,他能“乐琴书以消忧”,略有发泄,基本上化解成为惆怅和忧伤,很少触犯权势人物,所以后半生虽然穷困之至,却并没有遭受到刘裕的迫害。
尽管《桃花源记》成为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瑰宝,读者爱不释手。然而,此文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学而优则仕,是封建社会沿袭多年的制度;而酷爱自然的士人去做隐士,也成了常规。桃花源的士人,便是偶然闯入的作者——陶渊明,他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停数日,辞去。”而在桃花源这块土地上,有无士人?士人处于什么地位?如何生活?陶渊明都无从下筆,只好一概不提。也就是陶渊明无法设想士人在桃花源的处境,并不是他没有想到,因为困难太大太多,他于是就回避了。
六、 隐逸诗人之宗
陶渊明被中国历代文人、现代的文学史论者推为“隐逸诗人之宗”,其原因有二:
首先,他是个热爱自然、秉性恬淡的士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无意追求名利。生命历程中又饱经战乱,所见所闻,使他陷于痛苦,于是想到隐居田园也许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当时有些隐士并不真正想隐居,只不过知道朝廷很尊重隐士,就想到暂时假冒一下隐士的身份,以此取得朝廷的重视。这办法比考科举更省力更便捷。《高士传》作者皇甫谧的六世孙皇甫希之便用过这种恶劣伎俩,但被朝廷识破,所以最后反而获罪了。陶渊明是真正的隐士,所写的也都是真正的感情。因此,他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隐士。
其次,他在诗、文两方面成就都很高,有关隐逸思想的流露、隐逸生活的写照也都实事求是,无一丝一毫的炒作。在语言文字这方面有不凡的造诣,任何复杂的思想活动,生僻的典故、琐碎的细节,都化作美丽而质朴的诗文,使人永记心间。读他的诗,乃是化解忧愁、烦闷的最好办法。在任何时候,读他的诗,都是精神生活的一次盛宴。
写诗的隐士不少,但也有些人是以退为进,希望朝廷重用,不是真正的隐士。而真正的隐士诗写得像陶渊明这样好这么多的再无第二人。他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不亦宜乎?
(责任编辑:李亦婷 王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