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乐,莫过于山水
2009-05-13夏咸淳
摘 要:本文就明人山水美感体验与取向的主要方面,即耳目性情之愉悦、山川妙理之鉴识、心灵神思之飞扬、道德人生之体悟,阐述其中所蕴内与外、形与性、生理与心理兼顾并重的精深思想。明代山水美感论最具价值的部分在于将山水和人生价值、生命意义紧密联系起来,凸现了中华山水审美文化的精髓,即人与自然山川的和谐统一。
关键词:明代;山水;美感;取向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167-06
作者简介:夏咸淳,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上海 200235)
一、 悦目怡情
审美主体在与山水对象的交流中,能感受到耳目和情感的愉悦、精神和人格的提升,觉得天下之乐莫过于山水。明人对于山水审美的心理体验,对于山水美感价值、性质的感悟和认知,敏慧而深切,丰富而精微。
游赏山水最先感触到的是形色之美、耳目之愉。史鉴谓山形之繁富,“神设鬼施,千态万状,而莫有同者”①,苏伯衡谓水形之美备
,“而天下之文悉备矣”,“天下之至文孰有加于水乎”②。李元阳写大理点苍山清碧溪水光石色之丽与“印心染神”难以忘怀之情:“下潭水光深青色,中潭鸦碧色,水石相因,水光愈浮,石色愈丽。予每一至溪上,縠纹璧影,印心染神,出溪虽涉尘事,而幽光在目,屡月不能忘。”③袁中道写辉县百泉水石之胜与目夺神摇之感:“不惟砾石有矶珠之形,虽枯蘖陈莎亦化为翟毛翠羽。微风忽至,惊红撼绿,烁人目睛,摇荡心魂,其幻变莫可诘矣。”④又天下声音之妙也无过于山水。苏伯衡谓泉音天籁胜于庙堂清乐:“发天然之律吕,寄遗音于淡泊,非清庙朱丝所及也。”⑤山水大美,“态穷百物,体具七情”,带给主体的美感享受极其丰富,而审美感知又具有综合的特点,声、色、香、味、触浑然交融,非止于声色二端。袁中道描绘当阳玉泉山溪水碧色:“如秋天,如晚岚,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温于玉,滑于纨,至寒至腴,可拊可飱,至其沉郁深厚之处,螭伏蛟盘,窅不可测。”⑥既以视觉察见溪水碧色,又以触觉感受其“温”、“滑”、“寒”、“腴”,“寒”、“腴”也是味觉,故言“可飱”。从修辞的角度看,是妙用通感的一个例子。徐霞客描绘湖南老君岩雪景:“山环峰夹,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树,如琼花瑶谷。朔风摇之,如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堕地,如玉山之颓。”(注:《徐霞客游记》卷二下《楚游日记》。)诸觉并用,绘声绘色,写形写态,置身于如此冰清玉洁、至静至动的世界,其耳目心情焉得不清迥绝尘而获大乐?山水泉石之美,“无所不备,亦无所不奇”(注:《徐霞客游记》卷三下《粤西游日记二》。),审美主体可以从中获得最大的享受,无穷的乐趣,对于培养、提高感知能力和审美能力,陶冶性情和调适心理,都有很大的益处。
山水具大形大象,具大境界,真真实实,又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以地区而论,形貌体态各异。王思任有云,“天下山水,有如人相”,“蜀得其险”,“秦得其壮”,“楚得其雄”,“吴得其媚”,“闽得其奇”,“滇粤得其丽”,“韶秀冲渟,和静娟好,则越得其佳”(注:《王季重十种•杂序•淇园序》。)。王士性评曰:“天下名山,太华险绝,峨眉神奇,武当伟丽,天台幽邃,雁宕、武夷工巧,桂林空洞,衡岳挺拔,终南旷荡,太行逶迤,三峡峭削,金山孤绝”;“水则长江汹涌,黄河迅急,严陵清俊,漓江巧幻。”(注:《广游志》卷下《杂志下》。)袁宏道品评诸暨五泄、庐山黄岩、嵩山卢岩三瀑“见于五泄者,如奔雷,其观伟;见于黄岩者,如立玉,其观逸;若夫苍寒霏微,帘披绡曳,此为幽矣”(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五一《嵩游第二》。)。天下山水形象有如人面无一相同,而且变幻无穷,给观赏者以丰富多样、无穷无尽的美感享受。
以上三家对各地名山胜水的比较、赏评,着眼于整体风貌的独特性,也兼及山水境界的差别性,所称雄、伟、奇、险、秀、丽、幽、逸等审美概念,兼指景观风格和山水境界。一座名山,一方胜水,是一个大境界。虽是同一座山,同一条水,也包含许多风格各异的景致,有旷奥、夷险、动静、浓淡、温凉种种分别,以及因时因地因物而显现的种种变相。情随境迁,游者心情忽而喜,忽而悲,忽而恬适,忽而惊恐。徐霞客探广西青狮洞:“倏明倏暗,倏隔倏通,倏上倏下,倏凡倏仙,此洞之灵,抑人之灵也。”(注:《徐霞客游记》卷四上《粤西游日记四》。)洞景倏变,情也恍惚。王思任游山东峄山,数历奇境险地,“而幻躯凡数化”,“予化为隶”,“为野人”,“为偷”,“为猿”,“为蝠”,“为守宫”(壁虎),“为蜗”,“幽奇至绝,愈化愈下”(注:《王季重十种•历游记•游峄山记》。)。此回登山,是一次奇遇,一次历险,一次“躯凡数化”,“愈化愈下”的奇特的心理体验。善探山水七情幽微,直抒自我心灵变化,也成了王思任等山水创作的鲜明特色。桂林辰山有青珠、黄鹂二洞,“南北相当”,洞景悬殊,观感也迥异:“南则层叠轩朗,涤虑怡神,可以久托;北则重閟险巇,骇心恫目,所宜暂游。”(注:《徐霞客游记》卷三下《粤西游日记一》。)一山而备奇险灵幻诸境,一游而历喜怒哀乐诸情,浓缩了人生许多经历和体验,满足了人的尝试欲、求知欲和爱美、好奇、冒险的心理。是实境,是亲尝,真实亲切,回味无穷,不会感觉“审美疲劳”。王思任引友人徐伯鹰语:“色易衰,书易倦,无斁无妒,世间惟山水。”(注:《王季重十种•杂序•徐伯鹰天目游诗纪序》。)
二、悟理畅神
在山水审美活动中,能领略山水骨肤色态之美和神气性情之奇,耳目为之快适,心情为之畅悦,进而还能体悟天地造化伟大神奇的化育功能和创造力量,产生敬畏尊仰之情。山水奇构犹如一部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如妙诗文,如活丹青,如灵光殿,如绕梁音,如飞燕舞,如美丈夫,如美妇人。明代诸多山水“解人”正是从审美的角度、艺术的眼光来欣赏、观照自然山水的,从而领悟天地自然的创造力,并窥见隐藏于山水奇观背后创构者的“匠意”、“巧心”、“幻思”、“妙理”。徐霞客是嘉靖以來诸多地理家、文学家中领悟和表现这种山川妙理最精详、充分的一个。他发现自然界山水奇胜总能将相异或相反的各种景观要素,诸如形状、姿态、音响、色彩等外在形式,高下、远近、疏密、藏露等空间结构,旷奥、夷险、雄秀、动静等风格特点,互相绾结连络,错叠掩映,形成和谐统一、集大全而合众妙的大美奇观。他赞美广西向武百感岩:“此洞外险中閟,既穷历窅渺,忽仰透宏崇,兼一山之前后,以通奇汇众,流于壑底而不觉。幽明两涵,水陆济美,通之则翻出烟云,塞之则别成天地。”(注:《徐霞客游记》卷四上《粤西游日记三》。)中外、前后、水陆、通塞、幽明、窅渺与宏崇,多种相反相成的景观要素相汇相济,合成一处奇境,以为“西来第一,无以易此”。在徐霞客、袁宏道、钟惺、王思任等众多山水“解人”看来,天地造化就像一位深通文心艺理、精谙妙技奇巧的顶级高手大匠。袁宏道诗云:“凿天出古空,意匠穷刻露。赎取长吉魂,幻作鬼工赋。”(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一六《初入红螺崄》。)钟惺诗云:“静者领斯山,意匠妙经营。”(注:《隐秀轩集》卷三《钦山渔仙洞》。)谭元春记武当山:“觉山壑升降中,数千万条皆厝置条理,参天拔地,因高就下,若随人意想现者。”(注:《谭元春集》卷二○《游玄岳记》。)造化奇想神构常为人类巧思精工所不及,为之相形见绌。徐霞客赏评广西融县真仙岩:“岩内四周环壁,有卷舒活泼之意,似雕镂而非雕镂所能及者。”(注:《徐霞客游记》卷三下《粤西游日记二》。)又赞叹云南大理石纹画色彩有如“绝妙著色山水”,“笔笔灵异”,“故知造物之愈出愈奇,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注:《徐霞客游记》卷八上《滇游日记八》。)。山水奇观蕴含着相反相成、和谐统一的艺术法则,其创构者似乎也具艺术匠心、文人魂魄,“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7页。)。然而自然的造作是无意识、无目的的,所谓山水“思理”、“妙理”,说到底,乃是人类自身的对象化,“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自然造物之“意匠”实即自我之“意匠”。主体能从游赏山水对象中体认、窥见自己的本质力量,是具有丰富精湛审美能力的表现,会感到莫大的快乐,较之形貌声色外在耳目之适,此乃内在的深层次的愉悦。徐霞客特别赏悦这种内美幽趣,如赞滇池西岸石城山:“而阖辟曲折,层沓玲珑,幻化莫测,钟灵独异,信乎灵境之不可以外象求也!”(注:《徐霞客游记》卷六上《滇游日记四》。)欲得灵境之真趣而获山水之大乐,仅仅求诸“外象”是不够的,还须探其理致内蕴。而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和山水鉴赏力,也只有与自然山川经常亲密相处,深尝默会,能动地、不断地复现自己,才能发展起来。“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潜玩深会山水所蕴高深、旷奥、蔽亏、开阖等等妙理,可以丰富五官感觉,提高审美能力,增长艺术和人生智慧。钟惺诗云:“高深岩洞理,潜玩长灵明。”(注:《隐秀轩集》卷七《天开岩》。)“灵明”即是智慧。
山水审美体验由耳目之愉,性情之适,心智之增,更进一层还能体悟到灵魂的汰洗,精神的超拔,人格的提升。走进山水世界,置身于山明水秀,天淡云轻,草木葱茏,禽鸟啁啾,清旷、洁静、鲜妍的环境,不复闻睹人世间的污秽喧嚣,机械诡诈,一扫胸间忧愁烦恼,什么功名利禄、得失宠辱也都抛于东洋大海。此时此际,但觉身心湛然如洗,经受了一次净化,心理百病俱消。袁宏道的体会是“借山水之奇观,发耳目之昏聩;假河海之渺论,驱肠胃之尘土”(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一六《陶石篑》。)。其弟中道也说山水有攻治心病的奇效,“乍对叠叠之山,湛湛之水,则胸中柴棘若疾风泮冰”(注:《珂雪斋集》卷一五《柴紫庵记》。)。徐霞客的体验是“万虑俱净”,“肤里无间,渣滓不留”(注:《徐霞客游记》卷二上《浙游日记》。);“奚啻两翅欲飞,更觉通体换骨”(注:《徐霞客游记》卷四上《浙游日记四》。)。虽显贵如杨士奇也觉山水能涤尘垢而清人心:“盖使人襟抱清旷,万虑不侵,而立乎埃氛之表者。”(注:《东里文集》卷一《翠筠楼记》。)走进山水世界,眼前山川草木,万物群生,一切自然生命,都洋溢着自由活泼的天机。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觉得无拘无束,世累尽释,获得身心的自由。追求自由自适的文人,总是冀望挣脱羁锁,回归丘壑山林,虽暂作栖迟,亦快心适意。王士性向友人吐露:“欲望天台、雁宕之颠,一息足焉,而世网羁人,进退惟谷,牛羊走圹,牧竖絷之。”(注:《王恒叔近稿》尺牍卷上《寄陈思俞》。)又称:“顾麋鹿之性,在山林丰草,不便羁笼。”(注:《王恒叔近稿》尺牍卷中《寄俞时泽》。)具有强烈个性意识的袁宏道,每每指斥礼法簪缨和陈腐的思想观念是束缚个性自由的“羁锁”、“桎梏”,因而对长林丰草、丘壑江湖特别向往。他向友人倾诉:“夫鹦鹉不爱金笼而爱陇山者,桎其体也;鵰鸠之鸟不死于荒榛野草而死于稻粱者,违其性也。异类犹知自适,可以人而桎梏于衣冠,豢养于禄食邪?则亦可嗤之甚矣!”(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一一《冯秀才其盛》。)一旦脱离尘嚣,托迹山水之地,便觉解除了压抑感、束缚感,充满了解脱感、自由感。“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一七《满井游记》。)走进山水世界,目穷千里,神游九霄,观宇宙之大,察品类之盛,而有超然出世、泯然物我之感。明初歙人唐文凤谈山水美感的超越性:“殆将出寰中而超物外,忘身忘世,忘人忘我,不知千古之在前,万古之在后,如生鸿蒙之世,而居逍遥之天。”(注:《梧冈集》卷五《溪居图序》。)晚明地理家、文学家王士性抒写登华山极顶的飞升之感:“真绝粒烟火,飘飘欲仙矣,昔人谓帝座可通,旨哉!”(注:《五岳游草》卷一《华游记》。)大旅行家徐霞客也激情满怀地抒发这种超升的极乐。探广西珠明洞,如入仙境,“此真群玉山头、蕊珠宫里也”,但觉“飘飘欲仙,嗒然丧我,此亦人世之极遇矣”(注:《徐霞客游记》卷三上《粤西游日记一》。)。月夜,与游伴静闻和尚同登金华金星峰:
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注:《徐霞客游记》卷二上《浙游日记》。)
此明月之夜,身在万山之巅,五脏六腑肌骨灵魂都好像经过一次彻底的清洗和净化,又觉超然物外,而与鸟兽木石共处,与天地太虚同游,达到天人浑一的境界——审美的最高境界,人生的最大乐趣。不是身临其境,不是超尘拔俗的奇士,是很难获得这种清逸美妙的体验的。明初龙虎山道教天师张宇初云:“大乐与天地同和。”(注:《岘泉集》卷二《送琴士朱铭序》。)与天地和合,同声气,同节律,是音乐以及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山水审美的最高境界。
三、养生进德
重视个体生命价值,具有贵生尊生思想的人士,还把山水审美活动与养生之道联系起来。洪武间学者苏伯衡认为,善养生者应当兼顾“耳目”、“心志”、“神气”三个方面:耳目视听,欲其“广”,广则“豁然”,须防其“隘”,“隘则陋”;心志意趣,欲其“适”,适则“悠然”,须防其“郁”,“郁则昏”;神气精爽,欲其“安”,安则恬然,须防其“劳”,“劳则耗”。苏伯衡进而指出山水与养生的关系,“一望数十百里,高者下者,洪者纤者,峙者流者,动者植者,皆几格间物也,而吾耳目得所养焉”;“林景阴翳,疑出尘境,得也失也,休也戚也,荣也辱也,皆不足以累我也,而吾心志得所养焉”;“荣卫之周流,呼吸之出入,不知其关键槖籥之在我,之在天地也,而吾神气得所养焉”(注:《苏平仲文集》卷九《三然楼记》。)。游栖于山水之间,可使耳目、心志、神气,“内外”、“形性”,心理与生理,俱得所养,山水之于养生,功益甚大。与山水审美活动有益于人相反,过度的物质享受则对养生有害无益。苏伯衡指出,“朱甍碧瓦以为丽,雕栏绮疏以为美,姬姜以为贮,管弦以为娱,醴鲜以为奉”,穷奢极欲,耳目、心志、神气俱受损害。“然蛊聪窒明,而为用者(指耳目)丧焉;快情极欲,而为主者(指心志)溺焉;沦精夺魄,而为干者(指躯体神气)伐焉。余见其未有以养生,且先戕其生矣。”(注:《苏平仲文集》卷九《三然楼记》。)苏伯衡站在尊生贵生的生命哲学高度,来审视、比较游赏山水的审美活动和穷奢极欲的物质享受对于个体生命的利弊益损,高度评价山水审美的养生价值,指出过度物欲享受的戕生祸害,闪耀着元明之际山水审美观的思想光辉。明代后期,尊生贵生思想流行士林,士人好谈养生。公安袁氏兄弟认为山水可以消除、疗治心理障碍及由此引起的生理疾病。袁宏道云:“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注:《袁宏道集笺校》卷六《汤郧陆》。)又云:“眼目之昏聩,心脾之团结,一时遣尽。流连阁中,信宿始去,始知真愈病者,无逾山水。”(注:《袁宏道集笺校》卷一○《游惠山记》。)其弟中道亦云:“乃知山水是疗病之妙药。”(注:《珂雪斋集》卷二四《寄李谪星》。)又云:“寡欲养生,赏心怡神,莫妙于此。”(注:《珂雪斋集》卷一五《玉泉拾遗记》。)袁氏兄弟谈山水与养生的关系,属于零碎的审美感觉和体验,不像苏伯衡的言论具有精深严密的理论思维。山水使人目清、耳清、心清,有益于生命的健全,有助于人格的提升。山水审美还有真实无虚,当下不隔,常玩常新,永不厌倦诸优点。因此明人对山水美感价值的评价极高,以为是人世间大乐、至乐,无以复加,莫有过之。永乐间大学士金幼孜云:“夫天下之乐,莫过于山水。泉石烟云、花竹鱼鸟之物,会于心而触于目,以供游赏之适,临眺之娱,使人神志舒畅,意态萧散,无一毫尘累足以动其中,然后有以浮游于万物之表,此其快且适当何如哉!”(注:《金文靖集》卷八《淡湖八景记》。)嘉靖间唐宋派代表王慎中云:“登高望远,揽山水之奇变,娱耳目于清旷寥廓之表,而窅然失一世之混浊,天下之乐,宜无此逾者。”(注:《遵岩集》卷八《游清源山记》。)徐霞客登高山探奇洞,感覺“与太虚同游”,视为“人间之极遇”。崇祯十一年(1638)岁末,守岁于云南鸡足山寺楼,竟无思乡之情,而觉“度除夕于万峰深处,此一宵胜人间千百宵”(注:《徐霞客游记》卷六下《滇游日记五》。)。这三位时代、身份、思想都不相同的名人,对于山水美感体验却有相似之处,即以为由耳目感官的愉悦和心灵神志的舒畅上升到忘乎物我、超乎尘世、游乎天地寥廓的精神境界,乃是人间最大快乐,无物而逾之。
明代众多士人认同山水是天下大乐的观点,然而不同时期、不同观念的人们对于以何为乐,孰为轻孰为重的看法并不一致,从而显现出美感价值取向的差异。自从孔子提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经典格言,后世儒者不断加以阐释,都注重在观赏山水中以类比的思维方法体悟儒家道德观念,于是“比德”之说广为流行,历代不绝。明代前期文化政策特尊程朱理学,诸儒谨守矩矱,莫敢背离,登山临水也讲体悟仁智,修德进业,而山水之美反而退居其次,甚至可有无可。杨士奇、金幼孜、王直等名臣都认为,君子观赏山水、竹木、花草等物,“有不在耳目之娱,意趣之适,而在于其德者”(注:《东里文集》卷一《翠筠楼记》。);“士君子之有取于物者,岂徒适性情、资玩好而已哉,盖将以砺行而媲德焉耳”(注:《金文靖集》卷八《梅溪清隐记》。);“观山以益其仁,观水以益其智,四时朝暮景物之殊,又以见气化之妙,而加日新之功,则凡相接者,皆进德之资也”(注:《抑庵文集》卷一《会景亭记》。)。他们论山水美感都存在重道德体认而轻感性愉悦的偏向。方孝孺对山川花木形色之美排斥尤甚,以为“山川云木固为人学道之助”,若不能借以观道知理,“目寓其象,以充大其德业”,便没有任何价值,“果何预于己之损益哉”(注:《逊志斋集》卷一七《龟岩隐居记》。)?他把美感心理机能的感觉与理智、感性愉悦与精神升华,把美与善对立起来,视为不能相容的两极,总觉得沉溺于“形色臭味”的玩赏会损害对于道德的体认,这就取消了山水的审美功能。其实山水审美心理的感性愉悦与精神升华、美感与善性的体悟是密切联系不可割裂的。山水审美也有益于德性,但是不在体认、比附某种抽象的道德理念,而在情感、精神、气质受到陶冶,心境变得清旷、宁静、淡泊、超脱,对待荣辱得失、富贵贫贱能淡然处之,善待各种人际关系,善待自然万物群动,这样就达到了一种崇高的道德境界。山水审美对于道德的提高,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不是与感性赏悦脱节的,而是水乳交融的。
在明初,也还有不少学者文人(包括一些重弹“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老调的大臣),认识到山水美观与物质奢丽都能娱耳目悦情性,但有清浊内外本质的区别。大儒薛瑄虽然也高唱“仁智自谙山水趣”(注:《薛文清公文集》卷三《山水图为赵给事赋》。),但并不摒弃耳目情性的快适,如抒写游览成都锦江之乐:“时霜降水落,江流之湍急锵鸣金石者,有以清人之耳;其洄泽之澄碧涵虚者,有以清人之目;与凡近岸之疏篁折苇,远波之浴凫飞鹭,皆足以娱心意,而供出游之观。”(注:《薛文清公文集》卷一九《游草堂记》。)山水使人目清、耳清、心意俱清。而奢华的事物是对官能的刺激,导致物欲膨胀,使人目迷耳背,神志惑乱,对个体生命危害很大。而山水则“广吾视听”、“适吾意趣”,“安吾精爽”,使耳目、心志、神气俱得善养,功莫大焉。因此,“江山风物之美”与“宝货、器服、珍怪之品”虽然都能引起人的快感,但清浊性质有别,损益功效也相去甚远。随着程朱理学的衰微,轻感性愉悦而重道德体悟的山水审美取向也在减弱,中叶鼓吹者已稀,至晚明愈见沉寂。
结 论
自先秦以来历代士人对山水美感的种种体验,诸如道德之体悟、精神之飞扬、理趣之鉴识、耳目之怡悦等等,明人都已涉及,并有许多精言妙论。而其山水美感论的核心思想,也是最具特色、最有价值的部分,在于将山水审美活动与人生的活泼意趣、生命的存在价值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感悟到,人生依托、栖迟于山水便有生意、活气,得到快乐、大乐,找到自我的价值和归宿,虽情为山水而痴迷,身为山水而葬于沟壑,也非常值得。從而精魂俱化于山水之间,达到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这种独特的山水美感体悟凸现了中国山水审美文化的精髓,有助于培育活泼、健全的人格。
(责任编辑:李亦婷 王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