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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我爷故事选

2009-05-13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三姑二姑

孙 且

天上铺着瓦蓝的绸缎,一群群的白马在溜溜达达地吃草。

我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出了大门,去我奶家。户口本上,我爷是户主,可过日子,我奶当家,我得说我奶家。

吃早晨饭,我爹把两张小纸条叠成的阄儿扔到饭桌上,将筷子粗的那头儿向桌子上蹾了蹾。

“儿子们,就看自个儿的手气了。”

我爹又玩儿起了要把我和我弟当中的一个送到我奶家的把戏。

我弟的手哆嗦着,直往背后缩。

我和我弟把我奶家当成笆篱子。

我奶饿我和我弟。天当晌午了,肚子叽哩咕噜的我问我奶,奶,啥时候吃饭。我奶说,等我三姑下了学做。我胖胖的三姑晚半晌才放学。我就说,奶,咱们不吃晌饭了?我奶说,不吃。我说,奶,那不把肚子饿瘪了。我奶说,饿啥饿?我说,人活着,总不能扎脖吧。我奶的冬瓜脸倏地一下撸达下来,不干活儿,白吃饱,粮食都白瞎了。

我爷训我和我弟。我爷一看见我和我弟,就搬个小板凳放在地的正中间,让我和我弟坐上去,还让我们把手搁在波棱盖儿上,将身子拔得直直的。我爷手拄着炕帮儿坐在炕沿儿上,探探着身子先跟我唠嗑儿,大孙子,爷爷跟你说说话。我的脸稍微偏一偏,我爷就拧眉毛,大孙子,爷的话,要侧着耳朵听。我爷每回都从我爹的小前儿那咱说起。我爷说,我爹从小就不务正业,整天看闲书,还专拣不要脸的地方看。我爷说的闲书是故事书,不要脸的事儿是搞对象。我爷最后拖着长音儿嘱咐我,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学你没出息的爹。

我跟我爹说:“不用抓了,我去。”

我爹龇着牙花子,嘴巴乐开了花,“大儿子长大了。”

我在打自个儿的小算盘。

我奶家的板棚里有一个黑柜子,特别像小人书《毛主席的好孩子——刘文学》里那个地主藏变天账的柜子。

这个黑柜子搁在我奶家板棚的尽里头儿,上面摞些杂七杂八的破烂玩意儿。我每回都踅摸来踅摸去,想打开这个黑柜子瞅个究竟。可我一个人的力气打不开,我就撺弄我弟一起干。我把扒撸插进柜子盖儿的缝儿里,虎头虎脑的我弟双手抓住,吊着身子打提溜儿。柜子被撬开个大缝子,我找了块粗柈子头儿支上。我和我弟等探着脑袋往里面瞅,里面叠着黑色被褥和衣服,还有一顶有红疙瘩鬏鬏儿的帽子。

我弟傻乎乎地告诉我妈,我跟俺哥翻弄我奶家板棚子里的黑柜子了。我妈用右手在我弟的屁股蛋儿上拧了一把,拿左手在我屁股蛋儿上也拧了一把。我妈是左撇子。我妈哼达我俩,以后不许再去翻弄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你奶你爷装老的衣服。装老的衣服,就是人死了躺进棺材时穿的衣服。

我想去我奶家再往下翻弄这个黑柜子,看看下面的究竟。

我奶家在太平桥。这是公家的叫法,老百姓叫三不管,也就是没人管的意思。在这旮旯,晴天一身土,雨天,搅和烂稀泥。

无轨电车爬上南岗的大坡儿,高岗下的低洼地就是我奶家住的地方了。

远远瞅去,土坯垒墙乌拉草苫顶儿的趴趴房像挤挤插插的鱼,鸡肠子一般叽哩拐弯的胡同里转过来又折过去。

我奶家却好找,我奶家的房脊上鹿犄角一样支棱出一棵小榆树。那歪脖子树下的房子里,住着我奶、我爷和我二姑、三姑。

我奶家院儿的大门,仍是老样子,挂着半扇斜歪的门板,像胳膊掉环儿那样耷拉着,年头儿久了,门柱子也被拽得侧歪了。有人,这人百分之百不是我奶家的人,搬块大石头支着门柱子。

我奶家的三扇大窗户直对着大门。

一般人家的窗户是对开的两扇,只有我奶家是三扇,中间是一大扇不能动弹的死窗户。我奶家的火炕是东西向的大通炕,早上,日头从炕头儿爬上来,黄昏,在炕梢儿掉下去。我奶整天盘着腿、拔拔着腰板子坐在炕中间晒日头、打盹。我奶只有拉屎才出趟门,尿撒在外屋的泔水桶里。我奶说,人不见日头可不行。

我进了大门,果然,我奶正前仰后合地迷糊觉。

我爹伸手去拽门。我奶家的门没有门把手,门腰上系着一截儿半尺来长黑黢黢的粗麻绳。我爹跟我爷说,爹,捎回个把手,我给你拧上。我爷在合作社上班,是会计。合作社是大商店,商店大了,卖的东西就特别的全和,大到酸菜缸,小到针头线脑,全有。我爷却对我爹说,铁东西,天冷了,还冰手,绳子多好,不冰手。

我爹“吱呀呀——”地拉开了我奶家的门。合叶缺油该浇缝纫机油,我爷却往上滴豆油。没过几天,门又响了。我爷奇怪,咦,豆油比马神机油滑溜儿呀,咋还出声。外屋地没人的时候,我瞅见大个儿蟑螂围着合叶转悠。我奶家门上的油被蟑螂都偷吃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奶家的门也就一天天地这么吱呀着。

我爹弯下脖子迈进门槛子。我奶家的门檐儿矮,门槛子却高,谁来都得低下头,抬高腿。我不用,我个子小。

我进到黑糊糊的外屋地,没闻着只有泥草房才有的土腥和干草香混在一起的味儿。一股儿重重的生烟味儿直辣我的眼睛,看来,我奶家的烟囱又被比臭油子还黏的烟油子糊住了。烟囱堵了,烟就呛回来。我奶家的煤烟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躲进了墙缝儿。我奶家该打烟囱了。

我爹拉开里屋的二道门,我奶仍没睁眼睛,还是像姑子庙里的泥人敦实地盘坐在炕里。

我奶的小脚脚跟儿掖在波棱盖下面,大脚趾头冲前竖竖着。我奶的这对儿小脚跟过五月节包的粽子一般大小。我奶穿的那双尖尖头儿的鞋,鞋底儿对鞋底儿扣着,搁在炕帮上。我奶的屁股下面垫着厚厚的屁股垫儿,一尺见方三寸来厚,里面是编起来的软软的干乌拉草,外边包着大花布。我妈说那花是芍药花,人家姑子庙菩萨的屁股底下是荷花。

进到里屋的地中央,我爹说,“娘,睡着了?”

我爹将手里提溜着半网兜苹果提过炕沿儿,伸到我奶的跟前儿。

我奶的鼻子一扇乎,闻到国光苹果的香味儿了。我奶醒了。

“大孙子,到奶家串门子来了。”我奶的舌头妖妖道道。

“我来打入敌人内部。”

我爹用手杵了一下我的腰。

“娘,孩子他妈病了,两个照看不过来,大的在你这儿搁几天。”

我爹跟他亲娘在撒谎。

昨天晚上闭了灯,我爹和我妈在被窝里小声嘀咕。我爹说,单位又来新运动了,过几天,造反派就不让回家了。革命运动像我玩的九连环,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回回都给我爹的头上套个箍儿。我爹是个天大的倒霉蛋,喝稀溜儿的凉水都能噎着。我爹决定把我和我弟的一个送到我奶家。

“找个病篓子,自个儿脚上的泡自个儿走的,怨不着别人。”我奶数叨我爹,“当年,你第一次领到咱家来,你爹只瞅了一眼,过后跟你说,她面相不好,凹苦脸,是苦相,过了门子得败家。可你偏偏要找个药罐子。”

我爹闷着脑袋不吱声,我爹耳朵的两个窟窿眼儿肯定是被堵死了。

样板戏《红灯记》里,李奶奶给孙女李铁梅说革命家史,听奶奶说,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爹也不是你的亲爹。我奶也给我和我弟说过俺们老孙家的家史,我奶说,你娘就穿腚上的裤子进了咱们老孙家的门。我姥娘家穷,没给我妈陪送嫁妆。我顶我奶,我爹娶我妈那咱,老孙家的彩礼里咋就没块布丝儿?我奶破口大骂,去你娘了个逼。

“娘,我给你买你爱吃的脆苹果了。”

“搁这儿吧。”我奶的两片嘴唇薄得跟刀片一样,削出的话就快。

“娘,那,那我就走了。”

我还没回过味我奶的话来,是同意把我搁这儿,还是把苹果搁这儿,我爹已经出了里屋门。

“到日子,别拖拉。”

我爹嗯着出了院儿。

我爹没把我奶家的外屋门带严实了,门被风吹得来回逛荡着。

“生怕掩了尾巴根儿。”

我去替我爹关门。

我奶又发话了,“捎着到石头上磕打磕打鞋,磕打净了再进屋。”

我在支大门的石头上,刮碴净了鞋底儿,进了门来,我抬起鞋底儿让我奶瞅瞅。

“奶,瞅瞅行不行?”

“你个该死的玩意儿,不准把鞋底儿冲大人。”

我落下脚,对着我奶站着。

“耍去吧。”

我转进我奶家的板棚子。我撒眸着拐角旮旯,那黑柜子还在,只是在上面摞着的破烂儿更多了,都顶到棚顶儿了,死死地压住柜子盖儿。

我去我奶家的邻居赵大埋汰家找秃脑亮帮忙。

秃脑亮是赵大埋汰拐拉腿的后老婆给他带来的现成的儿子。我问秃脑亮,你原先的爹呢。秃脑亮说,俺娘也对不上号。

我奶家大门外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好几个小子常蹲在那里搧揙记。当中一个脑瓜皮刮得锃亮的家伙,撸胳膊挽袖子地使牛劲儿。可每回都是他输得精光。

输得兜里比脸干净的秃脑亮蹲在他家后墙根儿下抹眼泪。我跟他说,你只要有一张揙记,我就能捞回你所有的本钱。秃脑亮霍地站起,你真有这本事儿?我告诉他搧揙记有窍门,不能把袖子都撸回到胳膊肘子上,反而得全撸下来。秃脑亮掏出两张折了的没人要的揙记,我甩出去的时候,手马上缩回到袖口儿里,袖子带起的风把揙记翻了个个儿。

秃脑亮没在家。

日头高高的了,我奶家窗户框子上的小镜子明晃晃地反着光。

我奶家的窗户直对着对面坡儿上的毛子坟教堂。毛子坟就是埋老毛子死人的地方。

松花江的江坝外有个靠火轮船的港口,通港务局的火车道就经过我奶家左手边儿不远的地界,横跨铁道架着一座白石头桥,这个桥就是太平桥。桥的那侧是道外区,这侧是太平区。道北是一个挨一个的小土包,咱们人的乱坟茔地。道南是一片土岗子,围着一圈儿的墙,砖墙里面就是毛子坟。

我奶家的院墙紧挨着土岗子。我奶家夹在两伙死人的中间。

我问我爹,老毛子的教堂咋有个尖儿,咱们人的房子咋没有尖儿。我爹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学的就是设计房子。我爹说,咱们人的魂儿不沿着那尖儿爬上天去。

我奶在窗户外边的横楞上镶了个小圆镜子,教堂就缩小在镜子里了。这小孩子巴掌大小的镜子,在合作社里卖八分钱,臭美的小娘们儿买来,揣在身上,没人的时候,掏出来比量一下,瞅瞅自个儿脸上的粉抹画了没有。我奶却叫它照妖镜,能镇鬼驱邪。我爹说,这是封建迷信。

我转悠了好几圈儿,又回到屋里。

我奶家东面墙的最高处,正中央正正地挂着毛主席的像。那咱,家家都挂他老人家的画像,别人家的蒙上灰了,扫扫就行了。可我爷不,他隔上一段时间就买回家一张新的,把旧的替下。有一回,我赶上了,我爷在桌子上摞了个小板凳,让我踩着把毛主席像粘上。我爷站在地中间比比画画地指挥着。我爷唠叨,太往右了,往左边儿,再往左边儿点儿。直到折腾得我的两个胳膊都酸了,我爷才说好了。我爷背着手美滋滋儿地端详着。我爷说,越瞅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笑模样,心里就越亮堂。

毛主席像的下方,贴着一溜儿的奖状。这些奖状全是我爷得的,我爷是他们合作社里的老积极分子。天边儿刚露出一小溜儿鱼肚皮的色儿,我爷就拎着装饭盒的帆布兜子出了门。天墨一样黑了,家家户户点上了灯,我爷才出达出达地进了胡同儿。我爷就得了很多很多今个儿是先进、明个儿是模范的奖状。我爷的奖状比我上次来,又多了好几张,已经顶到了墙角,再多一张,就得像汽车跑到了路头儿那样,该转弯儿了。我为我爷瞎操心起来,转过弯儿,是窗户的横梁,没地方去贴这些花花纸。

再往下,挂着个镜框,里面的相片儿是我爷我奶家的亲戚。我凑近了瞅,镜框里的相片儿没新的,还是那些人。照片儿里的人有的活着,有的早死了。其中的一张小相片儿,一男一女肩膀挨肩膀照的,右边儿的大闺女,稍微斜斜着脸,大辫绕过脖子耷拉在胸前,眼窝里的笑再多一丁点儿就能淌出来,她是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大姑。我大姑是活着的人,她在我出生那年,嫁回关里家去了,我爹说是他亲自将大妹妹送到大连,眼瞅着大妹妹一步一回头上了去烟台的船。我大姑身旁的那个男的指定是大姑夫了,我大姑夫趁一对大眼睛,长得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可我三姑告诉过我,我大姑夫是磕巴。

我奶家西墙上的大挂钟嘣噔嘣噔地敲起来。大挂钟的钟盘中间印着十字星,钟上面蒙着块红布,红线搓成的细绳儿穿着四个古铜钱,坠在红布的四个脚上。

大挂钟得天天上弦儿,不上弦儿就走不到头儿。我奶不许任何人动大挂钟,都是她自个儿上弦儿。我奶醒着时会侧着耳朵去听大挂钟的小铁锤敲打的劲头儿,嗯,没劲儿了,我奶就爬起来,插上钥匙拧几圈儿。我爹说,这大挂钟是我奶娘家的嫁妆,我奶掖在胳肢窝下,坐着火轮船从关里家带到东北来。

大挂钟咣当咣当有劲儿地砸着,看来,我奶刚拧过弦儿了。我数着,十二下。我奶的身子前后猛地晃荡了一下,醒了。

“这个梦,不是啥好兆头。”

我奶边叨咕着边拧着屁股挪蹭到炕边儿,擎擎着脚尖儿把鞋套上,手拄着炕帮子,出溜儿到地上,扭搭着去了外屋地。

我奶从碗柜里拽出菜板儿,两手握着菜刀,噔噔噔地剁起来。菜板上啥也没有。没菜没肉,我奶在切啥?我奶是在空剁。

我奶梗梗着脖,仰脸瞅着天棚,一边儿切丝儿一般细细地下刀,一边儿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先截头,后截尾,再截中间十八段。”

我奶嘣噔嘣噔剁了老长的工夫儿才住下手。我奶进了屋,坐在炕帮儿上脱鞋,边鞋底儿对鞋底儿冲着地上拍打着,边骗腿儿上炕。

钟摆嘎噔地摆过去,又嘎噔地摆过来。瞌睡虫也钻进我眼皮里了,我躺到炕上,迷糊起来。

老挂钟咯噔了一下,这是到了半点钟。

“脱了鞋,枕个枕头再睡。”我奶扒拉我。

我没动弹。我奶在炕上站起来,轻轻地落着脚后跟儿,向墙边儿的炕柜挪蹭着。

我奶的脚发出一股烂酸菜味儿。

我奶天天晚上都洗脚,一日都不落下,洗脚是我奶一天顶重要的事儿。

我奶说,三闺女,烧水。我三姑烧上半铁锅的水。我奶洗脚的水专门由我三姑烧,不许别人烧。

水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我奶从桌子下面拽出自个儿专用的嘎古的洗脚盆子。

咱们用的盆子都是搪瓷的,净白的地儿,埋汰了,一蹭又白了。我奶的洗脚盆子,我说不上是啥颜色儿,黄不黄,红不红,有的地方还泛着老绿色儿,盆沿儿上一层黑渍,就是拿比砂纸还厉害的炉灰蹭,也不一定能蹭出原先的颜色儿了。我爹说我奶的洗脚盆子是铜的。我弟问过收破烂的,收破烂的说,铜比铁值钱。我弟就跟我说,没钱买小豆冰棍吃,咱俩就把咱奶的洗脚盆子偷来卖了。我妈听着了,急着跟我俩说,千万千万可不行,你奶能跟你们拼上老命!

我奶将洗脚盆子搁在墙角,搬个小板凳背对着我们坐下。我奶解袜子。我奶的袜子是用白花旗布自个儿缝成的,说是袜子,我看,不如说是个小口袋。我奶的脚挂不住这样的袜子,就在袜子口儿缝上布绳,套进去后扎在脚脖子上。我奶拽着袜子的跟儿,抖搂起来,像虮子一样的皴皮落在洗脚盆子外边儿,白花花的一圈儿。

我奶说,舀。

我三姑拿葫芦瓢儿往我奶的洗脚盆子里舀水。我奶用脚尖儿沾了沾水,然后把脚跟儿慢慢地伸进滚烫的热水里。我奶不兑一滴答的凉水。我奶两个脚在水里对着搓起来,小声地连连叫唤着,娘亲,熨作呀,真熨作。

过上几分钟,我奶说,添水。我三姑马上又端来半舀子热水倒进去。水满得上尖儿了,我奶的脚才烫得差不离了。那盆水熬成了一锅酸菜汤。

我奶的小脚大概是天下第一臭。

我奶从我头上绕过去。我翻身去瞅。可我翻得急了,脚踹到炕帮上。我奶的手扒在炕柜上,扭过头。

“大孙子,不枕枕头,脖子该睡落枕了。”

我故意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黄皮子迷人,鬼吹灯。”

“睡落枕了,奶可没钱给你看病。”

我奶瞅我真没动静,就拉开炕柜门。

我奶家的炕柜有两层,压在下面的有盖儿,锁着大大的黄铜锁。我妈跟我和我弟说,你奶的手镯、耳坠,你爷的金表、金牙,就纸包纸裹地掖咕在下面炕柜的尽里头儿。我问我奶,你真有金子吗。我奶说,苦出身的人哪儿会有金银财宝,有样板戏《白毛女》为证,穷人杨白劳过大年才给自个儿的闺女喜儿买了二尺红头绳儿。我奶说得真好。我妈说,你奶撒谎不眨巴眼。摞到上面的炕柜有四开的门,只挂着个挂钩。

我奶捧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

我奶抽出木头匣子的盖儿,把我爹买的苹果摆进去。

我奶下炕去了外屋地,泔水桶的铁皮壁发出呲呲声。

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脑袋探进炕柜,拉开木头匣子盖儿。

匣子盖儿仅闪出个缝儿,我的眼睛立马直勾勾地,木头匣子里装着的全是好吃的嚼裹儿,红的是大枣,绿的是鸭梨,黄的是花生。我的嗓子眼全是唾沫了。

里屋的门“吱呦——”一声,我奶提溜着裤子进到屋里, 挲着十个指头,向我扑过来。

“你个小鳖子,给我住手!”

我奶撸下脸,撅着嘴,侉着腔儿,拿她的口头语撅我。“子”字是我奶唱出来的,像样板戏的腔调儿拖着老长老长的尾音。

鳖是王八。

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茶水色儿的相片儿,中间坐着的是年轻时候的我奶,盘着抓髻,穿着长袍,大襟上系着块白色儿的手绢。我奶的右手旁站着梳扫帚辫儿的我大姑,左手边儿站着戴瓜皮小帽的我爹。我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照相机的镜头。我爹一定是瞅见玻璃镜头里还有一个戴瓜皮小帽的人,伸着小手要上来摸一摸。这时,照相的师傅“喀嚓——”一下按下了快门。

这相片儿是光复前,我奶领着我爹和我大姑火急火燎地上东北来找我爷,在龙口等海船时照的。我奶说过,她要是再不从关里家上来,我爷就去给一个日本小寡妇拉帮套了。

我奶他们在小客店里等了三天,轮船好不容易来了,可我爹闹着要回家。

我奶拍着大腿,大鳖子,大枣吃没了,哭着喊着要回去,上树摘大枣。

我爹是大鳖子,我当然是小鳖子了。

我奶一把将木头匣子夺过去,抱到自个儿的怀里。

“小鳖子,别老在我眼么前儿转悠来转悠去的,去外边儿耍吧。”

我躲在板障子后面待了一小会儿,马上踮着脚尖儿回来,蹲到窗台下,探出半拉脑袋。

我奶左手拄在一头儿沉桌子的沿儿上,右手拉开抽匣,拿出一个黑锁头儿,又扯出一大串钥匙。我奶跪在炕上,转过脸,朝门口撒眸了一圈儿,才“喀吧——”一声重重地卡上锁。

日头开始偏偏的时候,我趴着睡过去了。

“老孙家来的客——”秃脑亮在外边儿扯着嗓子喊我。

秃脑亮说,孙奶奶跟俺爹说你是来串门的客。我更正他,我是老孙家的大孙子。秃脑亮嘿嘿,俺知道。可秃脑亮还这么叫我。

我奶的身子一前一后来回大仰大合着。

“赵大埋汰家的小鳖子,可惊丢了我的魂儿!”

我奶去了外屋地,在锅台的角上狠歹歹地下手抓了一把。

“我瞧你往哪里跑!”

我奶抓住了她被吓丢了的魂儿。我奶家的锅台角上,搁着煤槽子,戳着铁锨和炉钩子。老毛子的魂儿向天上爬,咱们人的魂儿往旮旯里逃。

日头斜到教堂洋葱头顶的后面。我和秃脑亮蹲在板障子边上唠着嗑儿。

我以前跟秃脑亮唠过我奶家的歪脖子树。

秃脑亮说我奶家房山头儿上的小榆树长不出榆树钱儿。

我奇怪,都是泥草房,别人家房顶儿咋不长,只有我奶家长?

秃脑亮说他叔叔说的,我奶家的人隔路。

秃脑亮的叔叔就是他的后爹赵大埋汰。

秃脑亮学赵大埋汰的话,我爷好歹也是公家人,偏偏跟卖老博代的住在一块儿,我爷肯定有历史问题,甚至是隐姓埋名。

我说,你后爹的意思是我爷不姓孙,我爹也不姓孙,我也就不姓孙?

这时,长得跟我奶二样不差的我二姑进了院儿。

我二姑中学毕业有二年多了,却一直赖在家里不去下乡。入秋的一天,我奶打开窗,屋里风凉着。我二姑说,天这么冷了还换啥空气。我奶却不接这个茬儿,说别的,二闺女呀,给娘听信儿听信儿,谁家用老妈子,你娘去挣口饭吃。第二天,我二姑就在街道的劳保厂找了个做零工的活儿。正式工人坐在长条凳子上织手套,我二姑坐着小板凳,用钩针把手背跟手指头儿给连上,一副二分钱。

我二姑不理我,麻溜儿地进了屋,没屁大的工夫儿,端着半脸盆清水出来。我二姑把脸盆放地上,蹲下来,像鸭子一样扑腾着洗脸。洗完脸,用沾了水的梳子把头发捋得一根儿是一根儿的。

我二姑一扬手,将脏水撒在院儿当中,顺手把脸盆往窗台上一搁,朝大门外走去。

“比赶火车急,那就赶快过门子呀!”我奶冲着我二姑的后背叨咕着嘎牙子话。

“甭用撵,过门子不用你们拿一分钱。”我二姑出了大门,话扔到屁股后头儿。

日头就要没到土岗后面了,梳着扫帚小辫的我三姑才出现在胡同口儿。

“大侄儿来了。”

“三姑,你可回来了。”

我三姑摘下书包,“娘,你大孙子来了,咱们蒸锅馒头吧。”

“没年没节的蒸啥馒头。”

我帮我三姑去板棚子拿回煤球。

我三姑生上火,我坐在小板凳上呼哧呼哧地拉风匣。我奶家的烟囱挺顺溜的呀。

“三姑,烟囱没堵呀,外屋地咋有窜烟的味儿?”

“你爷在外屋地,烧纸了。”

“我爷烧纸不都在十字路口吗?”

我奶隔三差五地做噩梦,半夜三更腾地一下就坐起来,满身大汗,顺着脊梁直淌,褥子溻得湿漉漉的。我奶说,我爷的娘躲在黑黢黢的地方,朝她摆达手,儿媳妇呀,儿媳妇到娘这头儿来。我爷问,我娘还说啥了。我奶说,你娘还能说啥,还不是那套嗑儿,小鬼多,到头儿包袱里的钱使唤光了。我爷卷了一卷子合作社包东西的黄纸,掖在拎兜儿里捎回家。我爷拿毛笔在每张纸上几百万几千万地写数字。到了阴历初一或十五的日子,我爷胳肢窝下夹着纸,手拎根儿棍子,来到十字路口。我爷用棍子画了个圈儿,单腿跪地在圈里点着纸,烧起来。我爷叨咕着,娘,儿子给你送钱了,你收好了,你缺啥,找我,别再找你儿媳妇了。可没过几天,我爷的娘又招呼我奶。我奶撅我爷,老东西,你是不是画了死圈儿,没留活口儿。我爷挠着头皮,没有呀,我留口儿了,还扔到外边儿些零碎钱,给咱娘牵驴的童男童女来福和顺手用。我奶一梦见我的祖奶奶,我爷就得去十字路口儿烧纸。

我三姑说:“你爷给自个儿烧纸。”

我爷为啥给自个儿烧纸?我三姑却不说。

我三姑掀开锅盖儿,只舀了一舀子水,倒到大铁锅里。我三姑放上竹箅子,把大饼子一个一个地摆上去。炉火映红了我三姑的脸,我三姑的胖模样让人觉着温暖。我三姑长得不像我爷,也不像我奶。

“三姑,你水放得太少了,火这么急,容易干了锅。”

“老姑心里有数。”

“水多一点儿多保险。”

“你奶嘱咐多遍了,水放多了,废水,又废煤。”

太平桥的人家没有自来水,水是我二姑和我三姑一人一天去大街的水楼子挑回来的,一挑儿水二分钱。

“别看我爷是会计,可我爷算计不过我奶,我奶能算计到骨头里。”

“在奶家别啥都咧咧。”

锅里飘出包米面的香味儿,我三姑揭开锅盖儿,拿手指头按了按大饼子,试一下暄腾不暄腾。

我三姑把大饼子捡进柳条编的干粮筐儿里,我朝大铁锅里探了探脑袋。锅底儿的水也就有小半碗了。我三姑确实有准儿。

我三姑把炕桌搬上炕,端进来一小盆芥菜疙瘩咸菜。我连忙凑齐到桌子边儿,抓起一个大饼子。我奶不用好眼神儿瞅我。我的肚子都前腔儿贴后腔儿了,我才不管我奶愿意不愿意,咔呲一口咬下去。

“大人没上桌,你就伸着黑爪子抓挠?”我奶厉害我。

“娘,你大孙子饿一天了,让他先吃吧。”我三姑说情。

“都是那死娘们儿惯的,没个家教。”我奶抹搭下她的眼皮。

我三姑把我手里的大饼子夺下来,推我去外屋地。我三姑打了小半盆水。

“大侄儿,把手洗了,要不肚子该长虫子了。”

我三姑端个碗出来,放在炉台上,碗里盛着我刚才咬过的大饼子和一块咸菜。

“都一样的饭,在外边儿吃一样。”

我一手擎着大饼子,一手掐着咸菜大嚼起来。

“三姑,有温和水吗?”

我奶家的大饼子咬到嘴里扎巴拉的,卡嗓子眼儿。这指定是和包米面的时候没掺豆面。我姥娘和面,三碗包米面,一碗黄豆面,蒸出的大饼子又黄又软和。

我三姑进里屋去拿暖瓶。

我奶拿着怪腔儿说:“学娇贵了,难伺候了,还得有汤有水的。”

我说:“掺一捧子豆面,就能把家败了!”

我三姑连忙捂住我的嘴。

“天老爷没让你赶上挨饿的年头儿。”我奶在里屋咒我。

胡同口儿那盏孤单的路灯亮了,发出黄乎乎的光。我爷拎着帆布兜儿进了门。

“大鬼来了?”我爷瞅着我问我奶。

我爷管我爹叫大鬼,就当我爹死了,没这个儿子。我爹伤透了我爷的心。

“小的扔这儿了。”我奶回答。

我爷拿出王八形状的饭盒,把帆布兜儿挂在门框子支棱出的钉子上。

我爷的饭盒瘪进去一大块,兜角飞了边儿,露着断开的粗布丝,我爷也不舍得丢了买新的。

“大鬼家里又有啥事儿了?”我爷盘腿坐到炕桌边儿上。

“你那娇贵的儿媳妇又病了。”我奶抹搭着眼皮说。

“放就放这儿吧。”

“瞅大的架势,得放个把月。”

“能帮着拉扯就给拉扯拉扯。”

我爷比我奶心眼儿好使。我爷是白胡子老头儿,我听大人们说白胡子老头儿心眼儿都好。

“我是前世做了孽,老天爷这辈子找上我了,把大的拉扯大了,还得拉扯小的。”

我奶咔呲咔呲地大葱醮虾酱。那虾酱,是我奶自个儿的嚼裹儿。我爷、我三姑都不能动筷。

我奶吃小灶。我奶家过大年三十吃的饺子,大白菜馅儿,和着的荤腥是炼肥膘剩下的肉渣子。我奶的饺子馅儿剁的是瘦肉。大挂钟梆梆梆地敲了十二下。我奶撮撮着嘴唇发话,发纸。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这个词儿的确切意思到底是个啥。我奶不许我们吱声,说这咱恶鬼正在街上,一出声就呼唤来了。我二姑、我三姑扑腾扑腾地往大黑铁锅里下全家吃的饺子。

我爷拎着巴掌大小的一挂小鞭出去。这挂小鞭就一百响,一百响是小鞭里最少的头数,一毛八一包。我奶家的鞭拴在门框子上,像吊着一块酱油卤过的豆腐干,而街坊们全是万把头儿的一拖到地的十响一麻雷。

一百响的小鞭屁大的功夫儿就嘣哒完了。我爷缩着脖子进屋。这咱,邻居们的炮仗如爆豆子一样正响成串儿,纸屑跟雪花一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我说,爷,大过年的,咱们也该放挂连着的大鞭。我爷回答,放鞭,是崩钱,咱们没花钱,不也听见响了吗。

我奶的饺子后煮。全家人下了桌儿,瞅着我奶一个人吃饺子。我奶叉着筷子,像劈开的老虎钳子。

我三姑将桌子拾掇利索。我奶去了院里,在地当间转圈儿。我爷从帆布兜儿里抽出一小沓儿报纸。我爷把报纸打开,铺到桌面上。我爷吊上老花镜探探着脑袋读报纸。我爷的老花镜已经算不上眼镜了,两条腿全折没了,两边儿系着绳子,挂在耳朵上。

我爷拿着一张纸在灯上围成一个喇叭,光被兜住了,只照着桌子。我爷手指头儿一行一行地比量着报纸上面的字。我爷还时不时地拿支红铅笔在字下面画上波浪的杠杠儿,然后把画上杠杠儿的字抄在牛皮纸面的本本里。

我觉着我爷心眼儿比我奶的好,因为我爷读报纸,上面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天天教导他。

“爷,有用的东西剪下来留着不就得了。”我嫌我爷费劲儿,我爹就是下剪刀。

“公家的财产得还回去,等爷慢慢地给你讲道理。”

我爷问我,“大孙子,你娘的病犯得重吗?”

“我爹说假话,我妈没犯病,是我爹单位的造反派不让他回家了。”

我爷合上本子。

这咱,我奶进了屋拽过她的枕头,钻进被窝,在里面窸窸窣窣地脱衣服。

我爷在炕头,我奶在中间,我三姑挤了挤她和我二姑的褥子,拽来一条小被,紧挨着炕柜铺下,这是我睡的地方。

“给不给二丫头留门子?”我爷问我奶。

“她死不死的。”

“我给我姐听门子。”我三姑说。

我爷抬起手,拉着灯绳,咔吧一声,灯泡灭了。

可我爷却不躺下,披着衣服在黑影里坐着,咯咯地乐。

“该让大鬼遭遭罪了,该让大鬼遭遭罪了。”

“娘,你大孙子磨牙,是不是肚子里有虫子?”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我三姑说我。

“老孙家咋出生了这么个膈应人的玩意儿。”

屋子里黑着,窗户上扯着的布帘露出个边儿,只透进一溜儿的灰色儿。

我奶家的外屋门吱呀一声合上了。我爷走了。

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我二姑用被服蒙着整个的头,呼噜呼噜地大睡着。

大白天,秃脑亮找我,要我跟他去我爷的大合作社掏弄印揙记的纸壳儿。胡同儿口的小铺,只卖油盐酱醋,不卖鞋袜,没纸盒子。

我和秃脑亮上了太平桥。桥下,两条铁轨闪着锃亮的光。江坝上,立着铁锈色儿的大吊车,螳螂一样伸伸着胳膊。

桥那边儿,一条直街横着,临街有一大趟红砖房,跟铁道那侧的泥土房比,像抹着红脸蛋儿穿着大花袄的新媳妇那样显眼。红砖房的正中间开着个大门,人们进进出出。这房子就是我爷当会计的合作社。

秃脑亮央叽了好几个人,人家也没把鞋盒子给他。

“我爷在哪个屋?”我想找我爷给他要要看。

“尽里头儿那屋。”秃脑亮指着一个拐角。

一条黑糊糊的小过道,直对着的尽里面有间屋子,开着门,里面点着灯,传出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轻着脚步走过去,探着头往里瞅。

小屋没有窗户。笆篱子还有个小窗户。小屋里,两张桌子顶在墙上,只剩下“ㄩ”字形状的窄巴空地,人得侧歪着身子,后脊梁贴着墙才能走动。天棚顶儿上吊着个搪瓷灯罩,一盏小灯泡,黄浑浑的灯光罩住一个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趴在桌子上的小老头儿,没腿儿的老花镜缠着绳子吊在耳朵上,胳膊上套着快褪没了色儿的蓝套袖,探着脑袋,拨拉算盘子。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这小老头儿是我爷!

我第一次见着还有这样的算盘。人们常用的算盘是塑料做的,成窄条形状,内衣扣子大小的珠子。而我爷的算盘是木头的,四四方方,画报那么大个儿,红木头的框儿,牛眼睛大小的红木头的珠子。算盘上排的珠子还是两行,第一排的珠子,我爷从头拨拉到尾,也没动弹过一下。木头珠子撞木头框儿发出的响声,比大年三十闪电光的钢鞭还脆。

我第一次瞅见我爷打算盘。我爷的手越拨拉越快,越快,珠子的响声就越清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我紧紧抓住门边儿,直勾勾地瞅着。时间好像不动弹了。

日子都过去了好一阵子了,我闭眼睛一躺下,我爷在笆篱子里拨拉算盘子的电影就开演。我们院儿的老胡头儿会说书,也会破梦。我找他破破。

我的孩子,你很走运,恰好冷眼观看了一个人的人生呀。老胡头儿拖着腔儿。

我让老胡头儿给我破梦,他却把我给说糊涂了。这话听是听清楚了,可不怎么好懂。

“谁家的小孩儿?”一个公鸭嗓子的女人在我身后炸雷一样地声音问着。

“我,我找我爷。”我得得瑟瑟地抬起手指划我爷。

“公家重地不能随随便便进来!”

我爷嗖地站起来,眼睛跟我的眼睛对上了。

“王书记,是我不听话的孙子。”

“单位有规定,不是不准带小孩子上班吗?”

“他准是自个儿找来的。”

我爷猫扑耗子一般冲出来。我爷的脸扭歪着,这咱,我都认不出这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是我爷了。我爷扯着我的衣服袖子往商店外拽我。我的小鸡巴拉拉出一截儿尿来。我爷气哼哼地在前面,我踉踉跄跄地在后面。到了合作社的门口,我爷一把把我推出去。

“不许再进来,咋来的咋回去。”

我爷瞅着我拐弯了,才耷拉着长脸,扭头进去了。

我俩讪不达地往回走。

我进了院儿,隔着玻璃瞅见我奶举着大半个苹果,咔嚓咔嚓地下嘴咬着。

我奶的岁数六十多了,可还是满嘴的好牙口,牙一颗都没掉,牢靠得像盖大楼打在地里的水泥桩子。我爹说,拔你奶的牙,医院的钳子不好使唤,得起钉子的铁扒撸。我爷就不行了,我爷的牙早掉光了,镶着一口的假牙,咱们刷牙都是把牙刷伸进嘴里去鼓捣,我爷是把上下牙摘下来,放到缸子里,拿手指头去搓磨。我爷说自个儿这辈子就是没福享的命。

我一个高蹿进屋。我奶赶忙将拿苹果的手掖进大襟里,耷拉下脑袋,闭着嘴巴,一副正睡觉的模样。

我的屁股斜搭在炕帮儿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瞅着我奶。我奶的嘴紧紧地闭着,像咱们被捕的地下党员在国民党反动派的老虎凳子上咬紧牙关。仔细再瞅瞅,我奶的腮帮子在轻轻地鼓拥着。

“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是好人。”我叨咕着。

我搬个小凳子对着我奶坐下,学咱们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持久战。

“小皮球,下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这儿歌,我从来没磨叽到头儿过,现在来了机会。

我奶终于噎着了。我奶像鸟那样冲天棚大张着嘴,一个嗝儿接一个嗝儿地打着。我奶两只手和两个脚像鸭子划拉水一样扑腾着,往炕下挪身子。我奶“嗵”地一声下了地,屁股垫儿也“啪哒”掉到地上。我奶顾不上这些了,连鞋都不穿了,用脚后跟儿着地,“噔噔噔”地去了外屋地。半拉苹果从我奶的怀里刺溜儿一下出溜到地上,“嘣噔嘣噔”地轱辘到了我脚边儿。苹果上面的牙印子像一道一道的垄沟儿。我的脚一扒拉,半拉苹果轱辘进一头儿沉的桌子底下。

我奶直接舀了一葫芦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平时,我奶不这样喝水。我奶说水缸里的水是死水,人得喝活水。我奶舀水前儿,水舀子得先在水缸里使劲儿地搅来搅去,水在水缸里打着旋儿,死水就成了活水了。这回,我奶是等不及了,不管死水活水了。

我奶扑拉着胸口回到里屋,屁股顶在炕帮儿上,伸出长长的二拇指,点画我。咱们的手指头都是中间的长,而我奶的是二拇指长。二拇指长都是点画人点画长的。人们总说,二拇指长,不养活爹跟娘。

“果木呢?”我奶问我。

“滚桌子底下了。”

“给奶够出来!”

我蹲下,手一伸就又缩出来。

“俺的胳臂不够长。”

我奶捡起屁股垫儿,搁到桌子下边儿的地上,手拄着桌沿儿跪下去,手伸进桌子下面的缝儿里,瞎划拉起来。

我奶够出沾着黑毛毛的半拉苹果,舀了半瓢水涮干净了,不再避着我了,几口就吞到肚子里去。

“奶,好吃的,光你一个人吃呀?”

“你个没出息的小鳖子,跟老人争啥嘴!”

“你匣子里的好吃的,一年都吃不完。”

“我岁数大了,吃一口少一口,你们小孩子,还有的是机会吃。”

“我爹买的苹果,该给我一个吧?”

“是你爹孝敬我的,不是孝敬你的,长大了,挣了钱,自个儿买着吃。”

“我姥娘就不像你。”

我姥娘有了好吃的,哪怕就是一口,也不舍得,留着给我。我姥娘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长了张臭嘴,她伸着长长的舌头数叨我姥娘是贱种。我姥娘说她是快入土的人了,嘴上不要紧,外甥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嘴馋,身子骨缺营养。

“你姥娘是你姥娘,我是我,你姥娘好,你找你姥娘去。”我奶上牙挫着下牙。

转过天的上半晌儿,我奶手里攥着一团纸出了屋。

“不许走,好好看着门子。”我奶冲我说。

我奶手心里攥着一团揉搓得软和的纸,挪蹭着小脚奔胡同儿尽头儿的茅楼拉屎去了。

我奶拉的指定是线屎,因为拉屎的工夫儿比任何人的都长。

我让秃脑亮给我望风。我像泥鳅鱼一样地溜进了屋,直奔一头儿沉桌子的第二个抽匣。

抽匣里面放着一把上锈的钳子,一把豁牙的螺丝刀子,剩下的全是针头线脑儿。我明明瞅见我奶钥匙就放在这个抽匣。看来我奶指定是把钥匙转移了。

我去了外屋地,打开我奶家的碗柜。我奶家的碗柜分三格,尽下面摆着瓶瓶罐罐,装着酱油醋,中间摞着碗、碟子,盛着咸菜、大酱和剩饭,最上面搁着些平时不常用的铁丝笊篱呀,石头杵臼呀。咦——在杂七杂八中间塞着个纸包,麻绳十字花系着。我打开绳扣,左一层,又一层,啥重要的东西还这么纸包纸裹的?可到了最后,原来是我奶的一双小脚黑皮鞋,硬硬的尖儿去踢人,能把人的身子戳个窟窿。

小脚老太太的皮鞋不是平常日子穿的,我奶平日里穿的是自个儿打袼褙拧麻线纳的布鞋,皮鞋是出门,串个亲戚参加个婚礼才穿的。穿一天下来,我奶的脚得肿成像个发面的糖三角。小脚老太太的皮鞋没地方卖,大百货商店都没有,皮鞋自个儿做不了,得去鞋匠铺定做。鞋匠铺小师傅的手艺,我奶信不过,得是眼睛花了的老师傅做出的才称心。

咱们买鞋,在柜台前脚跟鞋比量一下,两个尺寸差不离儿,鞋跟脚就行。我奶的脚却绝对不让鞋匠量一量。

我奶的肠子有一小截儿烂了,住院去割。年轻的男大夫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查房的时候愣要掀起被来瞅瞅我奶的小脚,还说现在的闺女不时兴裹脚了,要不,他也找个三寸金莲。我奶刚才还疼得唉唷着,男大夫这一手,我奶立马爬起来,死活要出院。我奶的小脚别人瞅瞅都不行,更别说让人家摩挲了。

我奶给鞋匠的是自个儿脚的样子。我奶的脚样子是个纸模子。在炕上,我奶把半张牛皮纸垫在脚下,比量来比量去,小半天才能够剪得。我奶脚的尺寸,不仅有长短,有肥瘦,还有脚尖儿的形状。

我奶的手掖进大襟里,揣着在家铰好的脚样子,去鞋匠铺,那小心劲儿,像怀里藏着个宝贝,生怕有人抢她的。

我奶的鞋窠里塞着团支鞋面的纸,我拽出来,里面没有钥匙,也没其他的蹊跷。

这时,秃脑亮在外边儿使劲儿地干咳起来。这是约好的信号。我刚关上柜门转过身来,我奶就堵到了门口儿。我站在门里,我奶站在门外,中间隔着门槛儿,两对儿小眼睛互相盯着瞅。我奶的眼珠里映出我的眼珠来。

“找啥找,生粮食,也没有。”我奶说。

吃晚上饭,我奶嚼着嚼着,猛地撂下筷子,爬起来去撕月份牌。我奶攥着一沓月份牌纸,一张一张地数起日子来。我奶大字不识。我奶数着数着就数叨起我爹来。

“这个大鳖子,我算是白养活他了。”

“大的拖拉,可也该来送钱了?”我爷说。

我爷说的钱是我爹每月开工资给我奶的十块钱。我的饭伙钱是另外的。这个月,我爹开工资的日子早过了。

我掰掰自个儿的手指头,我来我奶家已经半个多月了。

礼拜天,我爷让我帮他在窗户上面钉上钉子,拴上一根儿细麻绳。我爷从兜子里掏出一张花花纸来,用曲别针别到麻绳上。我爷没地方挂奖状的事儿,就这样解决了。

干完活儿,我爷搬个小板凳放在地的正中间,然后坐在火炕上。我赶忙坐到小板凳上。

“你爹到底撞上南墙了!”我爷咬着后牙根儿,“你爹历来都缩着脖子对待运动,这场运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他还能像王八那样把脑袋缩进腔子里去?躲是躲不过去的!”

“大的咋的了?”我奶提溜着裤子下了炕。

“革命革到了大鬼的头上了,他八成是蹲了牛棚。”

“牛棚不关牛改关人了?人关里头儿,牛关啥地方?”

“你不懂,关牛棚就是在革命群众的监督下打扫厕所,收拾垃圾,接受劳动改造。”

“不会砍大的头儿吧?”我奶把手掌子立立着剁下来。

“共产党是治病救人。”

“公家还发大的工资吗?”

“我要是他单位的革委会主任,就断了他的工资,让他去喝西北风。”

“钱不少,就行了。”

我爷打开报纸,指着足足有臭豆腐块那么大小的红字,“你爹这辈子是写不出这样的千古文章了!”我爷说完,一屁股坐在炕上,全身像撒了气的皮球。

我奶缅着衣襟,进到里屋,抹搭着眼皮对我说,“老孙家,就指着你给改门风了。”

我爷教训我的这段时间里,我奶一趟一趟地去外屋地尿尿。我奶沥拉尿的毛病又犯了。这是我奶在关里家那咱受了惊吓,坐下的病跟儿。

我奶拉着长腔儿,家里跑水那年,跑千刀万剐的黄皮子。我奶说的黄皮子不是黄鼠狼子,而是小日本鬼子。腿脚利索的都躲高粱地里去了,她拉扯着穿开裆裤的我爹我姑走不了。

我爹说关于这一段,山东老家的县志上还单独写着我奶的一大篇。

我奶从箱子底儿翻弄出她当新媳妇过门儿那咱的红棉袄,对着镜子把大襟上的每一个扣子都系好,箅子沾上水,将头发捋得一根儿是一根儿,然后上了炕,搂着我爹和我姑坐在炕里等死。我爹说,我娘的红棉袄上是大花的芍药。我奶说,我给偎在我怀里两个得瑟个不停的孩子哼起了琴戏。黄皮子们将我们娘仨堵在屋里。日本鬼子没用刺刀挑了我奶,却坐下来听我奶甩达着手绢唱吕剧,不去抓土八路了。我奶现在还有时哼哼上几句当年的曲调:

“我和那六兄弟性情相近,看起来他,他倒可配我终身,又一想要改嫁也不容易,我还要细思想多加小心。……”

我奶唱了一段又一段,将天唱晚了。鬼子走了,我奶从此就经常沥拉尿。

晚上,我指着我爷白天敲打着的报纸问我三姑,“这上面文章是啥名字?”

“《沿着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的道路前进》。”我三姑一字一顿地念给我听。

“啥人写的?”

“不是人,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的社论。”

我爷晚上不看报纸了,闷着头在印着方格的纸上规规矩矩地写字。

我爷写了好几天,终于写成了。我爷从桌子下面的乱纸堆儿里拽出一大张红纸。我爷去外屋洗了手,把红纸铺在桌子上,仔仔细细地捋平了褶儿。我爷拿出毛笔,沾着臭烘烘的墨汁,一笔一画地把写在方格子里的字抄在红纸上。

我奶起夜,我爷还没写完。

“天都快亮了,还熬油。”

“向组织表个决心。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走上山下乡跟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我替二闺女报个名,她这回必须得走。”

“运动回回不落下,好处次次轮不到你。”我奶嘀咕着躺下了。

又一个礼拜天,我奶家来了个解放军,军装硬邦邦的,一丁点儿褶儿都没有,拔着腰坐在炕沿儿上。我二姑的脸红红的,跟我爷我奶说是她的同学,刚参的军。

我奶哼了一声,腿一盘,坐到炕里去了。这是我奶没看上人家。我爷的眉毛乐开了花,沏了一缸子的茶叶。我爷倒出一杯茶水搁在炕桌上,让新兵蛋子坐过来。炕桌上齐刷地摆着一厚沓《人民日报》。我爷凑齐到人家身边儿。

“部队是大熔炉,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我也把秀云送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爷说这样的词儿一套一套的。秀云是我二姑的名字。

我二姑乐得屁颠屁颠的,一溜小跑去了胡同儿口的小铺。不一会儿,我二姑攥着一包花花绿绿玻璃纸包着的奶糖进了门。

“等你探亲回来,我得好好跟你学习学习毛泽东思想。我现在每天都看两报一刊的社论,瞅瞅中央有啥新精神,要不心里就空儿得慌。”

新兵蛋子低着脑袋不吱声。

我二姑剥开糖纸,傻乎乎地把糖送到这个人的嘴边儿。

“吃呀。”

“我有虫子牙。”新兵蛋子说了进到我奶家的第一句话。

“那就喝水。”我爷说。

“不了。”

新兵蛋子说完了第二句话就抬起腿出了门,我爷送到大门外,还跟人家招了招手。

“我不远送了,让秀云送送。”

新兵蛋子出了胡同儿,我二姑红着脸,低着头跟着。

有一顿饭的工夫儿,我二姑眼睛红红的回来了。

第二天,日头都爬到老毛子墓地教堂的尖上了,我二姑也没醒,换了以前,早去街道的小工厂干活儿去了。

我奶推我二姑,“日头都晒屁股了,还懒得不离炕。”

我告诉我奶,“我二姑的嘴吐白沫子了。”

我奶像火烧着屁股了,一溜儿小跑奔出屋去,站到院子中间,手擎在空中乱抓挠,脚后跟儿着地,脚尖儿跷跷着,驴拉磨一样转起了圈圈儿。

“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秃脑亮他爸骑着三轮车把我二姑送到了十字街的卫生院。

“撂这儿吧。”护士指着走廊里一台架着担架的车子说。

大夫往我二姑的嘴里插了一根儿胶皮管子,把一洗脸盆搅和得脏乎乎的胰子水灌进去。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我奶在医院的楼梯台上跺一下右脚再跺一下左脚。

我三姑说:“我去找我爹,在我爹的合作社再给我哥打个电话。”

我二姑活了过来,头发披散着,沾着她吐出来的埋汰东西,眼珠子木木地瞅着我。

我三姑回来说,我爷在开会,我爹联系不上。晌午吃饭的时候,我爷出达出达地来了,瞅了我二姑一眼,又背着手走了。

晚半晌,我三姑搀着我二姑慢慢地走出了医院。我二姑回到家一头扑在炕上,脸对着墙躺着。我奶坐在炕里,我三姑坐在炕头儿,闷着头不吱声。天黑了,我爷推门进了屋,我三姑才去点火。我爷坐到我三姑刚才的位置,也不吱声。

我三姑做好了饭,推我二姑的腿,让她起来吃饭。我二姑扭着屁股不起来。

“好好养几天,然后去插队。”我爷开口跟我二姑说话。

“我不去。”

我爷挫着牙床子,“不去,不行,我都跟组织上保证了。”

我二姑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一骨碌爬起来,冲我爷也挫着牙床子,“不就再寻一次死吗!”

我奶扯着嗓子嗷嗷着,“咱家真得出人命了。”

我二姑下了地,从炕柜里掏出个包袱皮,卷着几件衣服走了。我三姑追出去,可我二姑已经跑没影了。天上的星星眨吧着眼睛。

我三姑哭着腔儿,“大黑夜的,俺姐去啥地方?”

我爷说:“睡觉,不用你操心。”

从这天往后,我二姑就再也没回来住过。

我爷下班回来,脸色不好。

我奶说:“谁欠你八百吊?”

我爷叹着气,“书记狠狠地剋我了,我的政治前途算没了,我活的还有啥意思!”

我爷没像往常那样再用功,拽过被服睡下了。我不知道怎么的睡不着了,在被窝里烙饼。我的腿不小心伸进了我三姑的被窝,碰着我三姑光溜溜儿的腿。我像被电打了,先是麻酥酥的,电流从身上过去,舒坦极了。从此,我每个儿晚上躺下去的时候,都装做腿伸错了地方,去挨一下我三姑的身子。

我奶说话,“你爹去哪儿了?老东西啥前儿没的?”

我奶拽亮了灯,我爷的被窝瘪着。我三姑披上衣服下了地。我三姑大腿根儿的肉真白。

就在这时候,屋外扑通一声,有啥重东西礅到地上。我三姑在前头儿,我和我奶随着赶紧出去。我三姑晃着电棒,转过房山头儿。光柱下,我爷正四脚朝天地躺在山墙下面的地上,不远处是连根儿拔出来的歪脖子小榆树。我爷的脖子上套着一根儿打着圈儿的绳子,另一头连在歪脖子小树的干上。那条少了好几根儿牚的梯子斜靠在房山头儿上。

“你个老东西,也学着寻死。”

我三姑哇的一声哭了。

我爷第二天起不来炕了,捂着被哼哼着。

我爷的手伸出被头儿,轻轻地朝我三姑摆了摆。我三姑连忙凑到我爷的跟前儿。

“三闺女呀,今天,你不要,上学了,去,替爹,跟组织上,请个长假。”我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长相像个汉子的女书记拎着两瓶罐头来看我爷了。

“我没脸,向组织交代啊。”

我爷伸着手指头儿指画着天棚,豆大的泪滴扑达扑达地落在枕头上。

“老孙呀,别上火,好好养病。”女书记只说了这句话,说完就走了。

女书记的脚刚出了门,我奶连忙把罐头收拾到炕柜里。我爷号啕大哭。

“完了,完了,这辈子是彻底地完了。”

我三姑说:“爹,你别作践自个儿了,我姐不下,我替她下。”

我爷拉住我三姑的手,“我就生了你这么个听话的孩子。”

没过晌午,我爷的病就好利索了,吃了两个大饼子,喝了两碗包米面粥,然后拎了帆布兜子去上班了。

晚上,我爷早早地回来,喜滋滋地进了屋。我三姑正在拉风匣。

“三闺女,爹给你报了名,大大的红字贴在最前面,书记亲手贴墙上的。”

我三姑没抬头,更加使劲儿地拉起来。

“书记代表组织找我谈话了,亲切地表扬了我,主要一句话说,还是数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的觉悟高。照这样看来,今年,我的组织问题能解决。”吃饭的时候,我爷笑呵呵地说。

我三姑将自个儿的行李打成卷儿。我三姑把她的铅笔和没写字的本子给了我,还给了我一块白滑石。

我三姑就要去农村了,我心里不好受。我屋里屋外跟在我三姑的屁股后面。我三姑到同学家,我也要跟着。可我三姑不让我跟着。

我问我三姑还有白滑石吗。小闺女跳布口袋玩儿,用白滑石画格子,白滑石是闺女们的稀罕玩意儿。

我三姑领我到太平桥下的铁道边儿去捡。我三姑在道砟堆里,挑了一块大个儿的。

“三姑,这是石头,不是滑石。”

“埋在土里,过上些时候,就变成滑石了。”

“我爷的心,真狠。”

“不许说老人的坏话。你爷是个好人,在合作社工作快一辈子了,从没差过公家的一分钱,起早贪黑的,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替人打扫卫生,入党是你爷这辈子的心愿!老姑不能耽误你爷的政治前途。人活一辈子都有个心愿。”

“三姑,你这辈子的心愿是个啥?”

我三姑咬着嘴唇,眼泪扑达扑达掉在衣襟上发出声来。

我在我奶家的窗户下面挖了个坑,把石头埋下去。

我奶家房山头儿落着唧唧喳喳的家雀,晒着最后一丁点儿的阳光。我爹接到我三姑要下乡的信儿,终于来了。

“我正寻思,你娘出殡那天,你能不能来?”我奶两个胳膊一夹,一扭身子,侧对着我爹。

“娘,是我不好。”

我爹的手里擎着一张嘎嘎新的大团结。

我奶一把扯过去,“这能够吗?”

我爹一愣,马上从兜里又掏出一张大团结来。

我奶从大襟里掏出蓝格的手绢,把两张钱卷起来,又掖咕回怀里。我爷从头到尾,一声没吱。

我三姑把桌子摆好,大饼子、包米面粥、芥菜疙瘩咸菜,老三样。

“哥,在这吃吧,我去给你炒个菜,家里还有点儿干茄子丝儿。”

“不了,你嫂子和小侄儿眼巴巴地等我做饭呢。”

我爹出门。我三姑送我爹我也跟出去。我爹塞给我三姑五块钱。

“哥不能送你了,有难处,给你嫂子写信。”

我三姑一声不吱。

我问我爹,“啥前儿来接我回家?”

“你看着天上,多咱没云彩了,我就接你回去。”

我爹在街口的奶站给我定了半个月的牛奶。

“我哥被下放到柳河的‘五·七干校,种地的活儿,我哥的那身子骨咋能吃得消。”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三姑跟我奶和我爷说。

“三丫头儿要去农村了,大的也要去?”

“三丫头儿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上山下乡,到防修反修的前线去,大鬼是去参加劳动改造灵魂,怎么跟三丫头儿比!大鬼是贱皮子,应该让他遭遭罪,体力劳动可以触及他的灵魂。”

天蒙蒙亮,我奶鼓揪着起来,去了外屋地。每天,我三姑第一个起来,生火点炉子。自打我爹给我定了牛奶,我奶比我三姑起得早了。

我奶“刺”的一声划着了洋火,小闷罐丁当丁当地响起来。我奶在给我热牛奶。

我下了地,准备去尿尿。我隔着二道门的玻璃,瞅见炉台前的我奶怀里抱着白糖缸子,舀出了两勺冒冒着尖儿的白糖。我奶把白糖倒进小闷罐里,拿着小勺搅和着。

那咱,吃白糖,得有白糖票,一家一月半斤白糖票。没有白糖票,有钱,人家合作社也不卖给你。我妈给我和我弟热奶只放一勺,还是平勺。我说我奶热的牛奶比我妈热的甜呢。

我奶端起小闷罐,来回晃荡着,还把头凑到跟前儿,嘴对着热气哈哈地吹。我奶是让牛奶赶快凉下来,温和奶好喝。热气没了,我奶歪歪着小闷罐,伸出舌头尖儿舔了舔,这指定是我奶怕烫着我,先尝一尝。我有时也许是错怪我奶了。

我正想推门出去,我奶猛地一仰脖,喉咙一上一下地动着。我的牛奶咕嘟咕嘟地流进了我奶的肚子里。

我奶咂吧咂吧嘴,抹抹了唇边儿,掉过腚来,舀了小半舀子水倒进小闷罐,拿着小炊帚转着圈儿哗拉哗拉地刷起来。水涮出奶白色儿了,我奶又把小闷罐坐回到炉子眼上。

小闷罐的盖儿咕嘟咕嘟地向上冒着,我奶摘下来,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小闷罐里抖搂着东西。

我推开门,我奶抬起脸来。

“大孙子,起来了,快趁热把奶喝了。”

“奶,你放的啥?”

“糖精,奶包豆包都没舍得使。”我奶的脸上挂着笑模样。

“崩包米花才放糖精。”

“傻孙子,糖精比糖甜。”

“糖精甜,自个儿喝前儿,咋不给自个儿放糖精!”

我奶把糖精包合上,梗梗着脖进了里屋。

“小鳖子,我伺候你,伺候出罪来了!”

“你偷喝我的牛奶!”我跟我奶跳着高。

我三姑出来拉着我的手,“回家后别跟任何人说,要不三姑就不对你好了。”

这天以后,我奶喝一半,留给我一半。

我爷早上出门前,给我三姑留了句话,“爹没啥嘱咐的了,毛主席都嘱咐你了,你一定会在那片广阔的田地里大有作为的。”

小半晌儿,我三姑背上打好的包,把我爹给的钱拿线缝在内衣兜里,出了门,去火车站集合。我三姑身上只有这五块钱,我爷我奶没给我三姑一分钱。

没人送我三姑,我出达出达地跟着到了大街上。

我三姑回过头,“回去吧。”

“我送你到街口。”

“不用了,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我三姑转弯了,我瞅不着了。我三姑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

我奶扭达着屁股去拉屎,放屁的工夫儿,我奶两手提溜儿着裤腰,脚后跟儿紧蹬着地,噔噔噔火上了房顶儿那般急地回来了。

我奶直奔后面秃脑亮家,手掌嘣嘣嘣拍着人家的门,“大兄弟,在家吗,快出来,帮帮婶子的忙吧!”

“大婶子,你家又出人命了?”赵大埋汰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俺全家的那嘟噜钥匙,掉茅楼里了。”

赵大埋汰找了根儿竹竿儿,在头上绑根儿弯弯的铁丝,伸进粪坑搅弄着,勾上了我奶的钥匙。

我奶沾着屎橛子的钥匙扔到大门口儿那块半拉的石头上。

我奶边拿炉钩子扒拉,边拿葫芦瓢哗啦哗啦地泼水,那锁炕柜的圆钥匙就躺在钥匙堆儿里。

赵大埋汰问我奶,“大婶子,上厕所,钥匙咋能揣裤兜儿里,一蹲屁股,就得出溜儿了。”

“他大兄弟,俺是拴在腰上,解裤子前儿,裤腰带没抓住,一块掉里头儿了。”

我奶伸着她长长的二拇指头儿剜我,“都是你个小鳖子闯下的祸!”

我爷下班,先进来门的是他胸前别着的一朵纸扎的大红花。

“单位敲锣打鼓,王书记亲自给我戴上。”

“你就这么回的家?”

“当然是戴着大红花进的胡同儿。”

“大街上的人没把你当疯子送疯人院去?”

我爷睡到后半夜了,犯癔症了,扯着嗓子喊话,声调儿一句比一句高。

“呜啦哇啦,入了党,提拔副书记,你们大大的干活儿。”

“老东西,你又犯了哪根儿神经?”我奶推醒了我爷。

我爷坐起来,“我说胡话了?”

“声都掀房盖儿了。”

我爷再不敢躺下了,裹着被盯着天棚,整整盯了一宿。天亮了,我爷还是满脑门子汗。

“这是天上的灾星又找你了。”

我奶说过我爷的名字不好,人容易灾星抓去。我们老孙家辈辈犯中间的字,我爷这辈子是“梦”字。一年得有一回两回,我爷的魂儿出了窍。

我爷连忙在给他娘烧的纸上写个梦字,去外屋地烧了。

原来,我奶家外屋的烟熏火燎的味儿是这样一回事儿。

第二天,我爷问我奶,“我没再说吧?”

“你睡的,火上了房,都醒不了。”

“真挺灵验的。”

“不灵验,你就得找天老爷去了。”

我爷吃完了晚饭没去读他的报纸,却打开一本小红书,手扶着立在炕桌上,另一个手甩达着招呼我。

“大孙子,过来,挨着爷。”

我的波棱盖儿顶着我爷的波棱盖儿坐下。

“从今天开始,爷就领着你好好地学习毛主席的著作,让你从小思想就红彤彤的,长大了才能接好革命的班。今天,咱爷俩就一起学习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为人民服务》。”

我爷念一句,我照着念一句。

屋外边儿一星点儿的亮都瞅不着了。我奶醒来。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熬不到这前儿,八杆子扒拉不着的你们瞎操个啥心。”

“大孙子,咱们就先学习到这儿,明天白天不许贪玩儿,好好温习,爷回来考你。”

我爷下班进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我站到地中间,背背着手给他背着念《为人民服务》的第一段。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服务的。”

“大孙子,毛主席的文章记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差,八路军、新四军中间不是‘和,是‘隔点,知道了?”

我点着脑袋瓜子,心里却犯嘀咕,这有个啥区别。

“你爹小前儿,就没你这么懂道理,打小瞅到老,你比你爹指定有出息。”

那天,下了班回来的我爷拍着炕帮儿,让我过去。

“大孙子,爷爷给你买好吃的了。”

我爷从帆布兜儿里掏出一包油渍麻花的东西。

我打开一层,还有一层,再打开,又有一层,总共裹了五层纸。大合作社就是比小铺趁,舍得纸。这里包的东西一定稀罕人,油水大得不得了,这么厚的纸,都浸透了。我剥开最后一层纸,摊着的是桃酥渣子。

肚子里早没了油水的我伸出长长的舌头,狗熊一般地吧嗒吧嗒地舔起来。一包桃酥渣子不一会儿就进了肚子,我觉着肠子立马油汪汪的。

“好吃吧?”

“好吃。”

“等爷还给你买,点心渣子比点心有营养。”

第二天,我的屎就大大地提前了。

秃脑亮见了我问我:“你肚子里有小虫子?”

“没有呀!”

秃脑亮拽我到毛子坟的围墙下,指着几堆屎橛子。

“是不是你拉的?”

那几堆屎橛子上浮着黑糊糊的死蚂蚁。

“是芝麻粒儿,我爷现在天天往回给我收拾桃酥渣子。”

我爷一个手拍着桌子上摞着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书,另一个手摩挲着我的脑袋。

“你长大了,爷爷传给你。”

“我家有,我爹的《毛泽东选集》是套着塑料皮儿的高级货。”

“不一样,爷给你的更有意义。”

“有啥不一样的,书里印的都一样。”

“你还是跟你爹一样的混蛋玩意儿。”

我爷背着手气呼呼地出了门。我爷再也没给我掏弄桃酥渣子。

天擦黑了,我奶让我到板棚子拿柈子。

板棚子里没柈子了。

我奶气哼哼地上了炕。我要去拉炕头儿耷拉着的灯绳。

“开啥灯,摸黑待着。”我奶哼达我。

我连我奶的黑影都瞅不着了,我爷拉开门进来,点上外屋地的灯,掀开锅盖儿。

“没个亮,也没个热乎气?”

“问自个儿?”

“咱们响应党的号召,让三闺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是大好事儿,生活上有点儿困难,会克服的。”

“全合作社的人就显着你抓尖儿卖快了。”

“他们啥觉悟,我啥觉悟。”

“三闺女愣是被你逼走的。”

“这话说的没眉目。”

“你寻死,那是你假寻死,没根儿的歪脖子树能禁住你?你想死,绳子咋不栓烟囱上?你娘了个×的。”

我奶骂声像刚从大铁锅里炒出来的花生脆生着。

“三的不走,二的也得走,反正咱们家得走一个,省革委会主任刘光涛说了,下乡光荣,不下不行。”

这个晚上,炉子一直凉着。

转过天的下半晌儿,我二姑回来了。

我二姑又处了个对象,不在街道小厂编手套了,上半夜,跟那个男的在松花江上偷着打鱼,下半夜,跟那个男的在他家的偏厦子里睡觉。那个男的动不动就圈圈着其他的四个手指头儿,只支棱出中间的手指头儿,在油渍麻花的裤子上蹭来蹭去的。

“还认得自个儿家的门冲哪儿开呀。”我奶到了这步还说不中听的话。

“我爹让我滚,我还回来干个啥?”

“这话丧良心,你爹啥前儿让你滚了!”

“做老人的,没个老人样儿,偷偷摸摸地。”

我二姑边劈柈子,边讲我爷的不是。

原来我三姑下乡,我二姑去火车站送过。我爷居然躲在站台的大柱子后头儿,探探着半拉脸。火车咯噔咯噔地开动了,我二姑一转头,撞见了正扯着衣角抹眼泪的我爷。我爷跺着脚,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赶紧滚开,滚得越远越好,你不配送老三。

我二姑劈了一堆柈子,挑满了水缸的水。

我二姑干完活儿也不擦脸,转身就走。

我奶追着我二姑的屁股问,“二闺女呀,啥前儿还回来?”

“不为了老三,我才不登这个家的门哩,等着吧。”

我二姑答应我三姑经常回家照顾我奶我爷。

我撵上我二姑,“二姑,你给我爹捎个信儿,赶快来接我。”

“你自个儿有章程,自个儿使唤。碗柜里有菜刀,抹你奶你爷的脖子。”

我爷我奶谁也不理谁了,自个儿刷自个儿的饭碗,我也只得刷自个儿的。我爷拎着碗边儿在水里涮一圈儿,扣着搁在炉台上沥拉水。

我奶先抻不住了,“你瞅瞅,是人干的活儿吗?”

我爷刷过的碗和筷子等于没刷,还粘着饭锅巴。我爷闷着脸拽过来,呸呸地朝锅巴上吐唾沫,手指头儿一抹,把锅巴抹没了,嗯的一声推到我奶的跟前儿,让我奶瞅。

奶站不送奶的那天晚上,我爷早早地回到家,一头扑在炕上。

我爷这回真的是病了,我爷嘴唇的皮都烧干巴了,像酥皮儿的点心。我奶把沾了凉水的手巾搭在我爷的脑门子上。

“因为啥事儿上这么大的火?”

“名单上又没我。”我爷唉哼着,“儿女欠我的,死二的,耽误死我了。”

“三的不是替了吗?还不行?”

“积极和被迫能一样吗,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

“死了这份心吧,多少拨儿了,人家要你,轮也轮到你了。”

“你这辈子,就瞅见自个儿脚尖儿那一丁点儿的地方!这是党在考验我。书记鼓励我,党的大门一直对我大敞大开着。”

“你折腾吧,没等你进去,你的棺材盖儿先开开了。”

“生为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外调的查查你祖宗你能躲过去?”

“党看出身,但不唯出身,再说给我爹定成分的时候,定的是无产。”

“你爹都败没了,才去提溜儿茶壶。政府才不稀罕你那没出息的爹。你就不怕你在伪满那前儿,你给日本人当账房的事儿,让人给你抖搂出来?”

我爷不吱声了。

三更天,我起夜撒尿,我爷还在跟我奶嘀咕。

“我在苇河那段,你帮我想想,那拨人,还谁没死。”

“老天爷知道。”

“孩儿他娘,咱们也给过抗联粮食。”

“红胡子拿盒子炮顶着你的胸脯子,那袋高粱面是换回了你的命。”

我爷不吭声了。

我奶给我爷熬了包米面粥,我爷凑着小炕桌儿,呼噜呼噜喝着。

“爷,苇河是啥地方?”

我爷喝粥喝噎着了。我爷的气拔弄不上来了,脸憋得跟杀猪血一般紫了。

可我奶却不着急不着慌,欠起屁股,去抓放在炕帮上的鞋。我奶操着一只鞋,鞋底儿对着我爷的后背拍去。我爷活了过来。

我奶的拳头攥得像个小锤子,蹾得饭桌儿“咚、咚、咚”直响。

“你把你爷噎背过去,我让你个小命偿命!”

我二姑有一个多礼拜没回来了。

有人跟我奶说:“你去瞅瞅你闺女吧,孩子没怀住,一动弹就掉出来,已经坐半拉月子呢。”

我奶听完那人的话,也不理人家,扭着脸,胳膊缩在怀里,盘腿坐着,好像啥事儿都没有。

那人最后没要我二姑。我二姑迄今也没成家。我二姑信上了基督,接受了洗礼。我二姑跪在地上,神甫在胸前和脑门子上画着十字,劈头盖脸给我二姑浇了一盆子水。我二姑仰起脸瞅着天,一口一个感谢主,水珠儿淌下来,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我奶家终于有了魂儿往天上去,不往旮旯钻的人。我为我二姑祈祷。

早晨起炕,我奶跟我爷说:“下顿没劈柴了,再烧就该烧大腿了。”

我爷瞅着我,“这不有个小工吗。”

临近晌午了,我奶召唤我跟她去板棚子。

我奶指着一堆截成半尺来长的木头段儿,“劈这些。”

我把木头段儿抱到院中间。

我奶指着墙脚又吩咐我,“捎着把小树也劈巴了。”

我爷上吊拽死的歪脖子小榆树已经干巴了。

我奶扭头进屋去了。

我的腰都窝得酸了,才将木头段儿劈成一截儿一截儿的零碎烧柴。

我喊我奶,“奶,劈好了。”

“先搁着,我出去检查检查,再倒弄回板棚。”

我奶出来,掐掐着腰,用小脚的尖儿去扒拉柈子块。

“太长了,炉膛放不下,全返工。”

我奶的胳膊在胸前抱抱着靠在门框子上监工。

我只好又撅起腚,劈下去。

我奶又发话了,“败家子,这么窄巴,能禁得住烧吗?”

小人书《半夜鸡叫》里面的地主周扒皮,就鸡蛋里挑骨头地对待长工。

“我不干了!”

我把斧头往地下很很地一摔,去板棚拽出铁锨,在窗台下挖起来。

“你敢撅奶奶的房子,等你爷回来,去报告派出所。”我奶双手拍着大腿。

我是要挖我三姑给我的滑石。没几下,石头就露出了。石头还是硬邦邦的,跟埋下的时候没有啥两样。

我把没变成滑石的石头撇上房顶儿。

后来,我爹给我三姑寄糖果,我在信尾歪歪扭扭地加了一句,石头咋没变成滑石。我三姑回信说,糖果收到了,石头没到时候,埋到日子才能变成滑石。现在,我三姑给一个她称为插友的男人做情妇,那男的有老婆,还有女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我出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天不会没有一丝儿的云彩。我爹是骗子。我们老孙家没有一个好人。

“你个养汉×生的小鳖子子——”

我奶像装神弄鬼的巫婆一样扯着嗓子骂我,拖着腔儿,“子”的后面多了一个“子”字。

我出了胡同儿,我奶最后一句的骂声从板障子缝儿穿过,也满是尖利的刺儿,扎到我的耳朵里。

“你个转轴×生的小鳖子子,早早晚晚得进笆篱子,蹲大狱!”

[后记]

谨以此篇小说,纪念深埋在山东省龙口市大原村我大姑家地头儿上的我爷和我奶。初稿于2006年4月5日清明节,定稿于2008年4月5日清明节。

作者简介:孙且,本名孙世群,1963年生人,现任教于黑龙江广播电视大学。已经发表的小说主要有:

中篇小说《通往东方红的铁道》,发表在《小说林》2005年第1期上,获得哈尔滨第八届天鹅文艺大奖文学类三等奖。

中篇小说《我爹在1968》,发表在《小说林》2006年第4期上,《小说林》副主编何凯旋发表的评论《1968年的乐趣》刊登在《黑龙江日报》“天鹅”副刊和《小说林》2007年第1期上。

中篇小说《柳芭的牛奶和向日葵》发表在《作家》2007年第4期上。

中篇小说《老尼古拉耶维奇的银扣子》发表在《清明》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学》编辑付艳霞的评论《充满忧伤的成长旅程》刊登在《文艺报》2008年2月16日“看小说”栏目上。

中篇小说《偏脸子的8848米》和《有轨摩电车》发表在《北方文学》2009年第3期上,黑龙江大学教授叶君的评论《想象哈尔滨的方式》刊登在同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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