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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手枪

2009-05-13

小说林 2009年6期
关键词:爱民手枪舅舅

梁 帅

关于爱民村,你首先想到的是村头那户人家的山墙。每到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候,那面墙就变得暖融融的。你那时候还用手抚摸过那些几近脱落的墙皮,墙皮经过阳光的照射和雨水的冲刷,已经斑驳地露出脆而尖锐的麦梗,你的手一不小心被裸露出来的麦梗刺痛了一下,这似乎破坏了你对那面墙暖融融的迷恋。你曾经看见那户人家的主人把麦梗切碎,纷纷扬扬地洒在一堆泥土上,然后你看到铁锨在那户人家主人的手里上下翻腾,把泥和得熟腾之后,又熟练地把泥巴抹到山墙上,抹完的墙变得光滑如砥,散发着泥土和麦梗混杂在一起的腥甜气息。

你想到了那面墙,似乎闻到了那股浓浓的腥甜气味,其实,更让你记忆深刻的不是那面墙如何温暖,如何光滑,而是那面墙下面经常坐着一个你熟悉的人。每天下午太阳光线充足的时候,他就会出来坐在墙根脚下,那面墙对着进出爱民村的一条土路,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顺着那条通向小县城弯曲道路伸向远方,那似乎是等待什么东西出现的神情,让你的心也跟着他的视线怀有一丝期待。

在你的记忆里,他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专注地看着远方,可能夏天快要来到了,太阳变得越来越温和,你记忆中的那种温暖和煦的情景又一次出现了。你看见他靠在山墙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的手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来,伸进棉袄中搔起痒来。他手上的动作很快,一下一下地在棉袄里来回挠,似乎很受用。你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嘴里面发出含混的声音,一股黏黏糊糊的液体从他嘴角流淌出来,在嘴角下面悠荡着,好像轻微的一股风或者一点点的惊动,那垂下来的液体就会从中断掉。但你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你看见那股亮晶晶的液体,突然神奇般地顺着原路溜进那人的嘴角。这魔术一般的现象,让你在那个下午发出了最为奇怪的笑声。

你看见他把外衣的扣子解开,在仔细地寻找什么,你知道他一定在线衣上寻觅那些肉滚滚的虱子。他对每一个虱子都不会手下留情,他的两个大拇指甲上已经布满了虱子的鲜血,有时候,他杀得性起,甚至会把捉到的虱子直接扔到嘴里,只听得嘎巴一声,一股血水从他的牙缝中射出,他心满意足地咬了咬牙齿,腮上的肌肉有节奏地向外鼓动了几下。

你从他的身边经过,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低着头还在抓虱子,但你听见他的笑声,很微弱,断断续续,游丝一般,你听到他的笑声,心里有些紧张。

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她是不会允许你用脏兮兮的手去抓馒头的。于是,你在水缸中舀出一瓢清水,洗手,还洗了脸,洗完之后,那清水就变得墨一样黑了。洗过之后,你感觉清爽多了,胃口也好了。你一口气就着酸菜汤吃了两个大白面馒头,头上就冒出了一层细汗。母亲也在吃,看着你虎头虎脑的吃相,母亲笑得很含蓄。吃完之后,母亲让你把剩下的几个馒头给舅舅拿去,母亲在谈到舅舅的时候,那种含蓄的笑容不见了,你听见她叹了口气。

你跟母亲说下午看到舅舅了,他又到村口墙根下抓虱子去了,你问母亲舅舅身上的虱子怎么那么多啊?怎么老是抓不干净呢?母亲说,他一个人也没有人给拾掇,不生虱子才怪呢。母亲说,不仅舅舅会生虱子,小莲也满脑袋都是虱子。母亲曾经亲自用篦子给小莲刮头发,篦子在头发里刮过,虱子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为此,你决定再也不跟小莲在一起玩了。小莲是个虱子精,你见谁就跟谁说,惹得小莲哭得都快背过气了。后来你还是跟小莲和好了,因为母亲说,在这个村子里,你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小莲。母亲说,小莲没有了妈妈,爸爸还奸不奸傻不傻的精神不正常,想想这孩子多可怜啊!说这话的时候,你看到母亲眼里似乎有泪光闪过,但仅仅是一闪,母亲用手捂了捂鼻子,那道泪光就不见了。

在爸爸妈妈的谈话中,你知道了小莲妈妈的一些事情。这让那个远去的女人在你的脑海里,变得既模糊又有些清晰。母亲说,小莲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但母亲马上又说,好看有什么用,留守不住,还不是给人家预备的。

小莲的妈妈跟一个摄影师跑了。这件事情几年前在爱民村广泛地流传开来,立刻引起了轰动效应,村里一些男人酒足饭饱之后,从炕笤帚上薅下一根笤帚麋子,一边抠牙一边谈论此事,他们根据小莲妈妈浑圆的大屁股就普遍认为小莲她妈是一个人人都能上一把的骚货,并且后悔自己没有早早下手,竟然便宜了一个外乡人。

几年过去了,这件事情像饭后一层淡淡的油渍被村民们从嘴边擦去,且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只是有一些人的嘴角没有擦干净,偶尔还会回味一下那股乡间浸染出来的腥气。你就是在那些人的谈论中,不断丰富那位舅妈的形象的。

你不仅恢复了对小莲妈妈的若干记忆,还拼凑出了一个摄影师的模样。你在小县城的照相馆中见过一个摄影师,那是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拍全家福的时候,那个摄影师带着眼镜,脸很瘦,像一个动物园里的动物,但至于什么动物你过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

当觉得摄影师像个黑猩猩的时候,你的脸上挂上了有趣的笑容。闪光灯瞬间闪过,你的笑容被定格到一张四寸黑白照片上,摄影师从照相机后面露出脸来,夸赞你笑得很灿烂。

你想摄影师一定是脖子上挎着照相机,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用扩音喇叭在爱民村中间那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广播他照相业务的。一听到那种瘪瘪瞎瞎的声音,爱民村很多女人都在镜子面前打扮自己,她们想拍一张好看的照片,给自己留下一些岁月的记忆。小莲的妈妈听见那个声音之后,心也动了。她照着镜子在脸上擦了雪花膏,还特地在梳拢好了的头发上,抹了一些头油,最后划着一根火柴,等待火柴燃烧到一半的时候,她又把火柴吹灭了,扒拉掉燃烧已尽的火柴头,用剩下的半根火柴给自己描了描眼眉。

那时候你已经认识到火柴的三大用途:一,生火做饭。这也是最常见的;二,描眉。火柴作为一种化妆工具现在已经淡出人们的生活了;三,掏耳朵。火柴的这个功能相当于掏耳勺,这是你亲眼看见母亲这样做的,你还听说有人用火柴掏耳朵的时候,火柴在耳朵中摩擦竟然着了,把那人烧得够呛。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亲眼所见,说说罢了。

关于描眉的场景在你的脑海中是反复被加工过的,因为你常常见到邻居家的二姐就用火柴画眉毛。她不仅用火柴杆描眉,因为她家没有头油,遇到急事的时候,她还会匆忙地在手上吐两口吐沫抹在头发上,效果竟然跟打了头油差不多。这是你亲眼看见的,那一天,据说二姐姐要相对象。因为长得丑,邻居家的二姐快三十了还没有出门子,一家人都跟着她上火。

舅妈化好妆之后,站到自家的门口,等待自行车上的摄影师,等待那种瘪瘪瞎瞎的声音慢慢地走近。在你的想象之中,她倚门而立的姿态,一定会给那个摄影师留下很多艺术创作的想象空间。

那时候,舅舅正在城里面的一个工地上做工,只有冬天的时候才能回家,第二年春天刚过,又要跟着工程队出门,家里面就剩下舅妈领着还穿开裆裤的小莲过日子。母亲一有机会就跟舅舅说,这长期不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舅舅反问母亲,是不是小莲她妈在家里做出了什么偷奸养汉的丑事。母亲说没有,听也没有听到什么坏消息,但还是提醒舅舅要小心点儿。

母亲说舅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舅舅没有在意,直到出了事情,才知道后悔,还经常埋怨母亲没有好好地替他看好媳妇。

至于摄影师如何说服舅妈跟他远走,村里人谁都不知道,你也无从知晓。但是,你知道舅妈走后,舅舅便经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那面山墙根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村里人都说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她已经和摄影师去了南方。就连母亲也这样跟舅舅说,但舅舅的耳朵像是被堵死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几年过去了,有人说在广州见到了你的舅妈,听说跟那个摄影师分手了。这件事情传到了舅舅的耳朵,更加坚定了他等下去的决心,他认为既然和摄影师分手了,迟早有一天会回到爱民村来找他的。不久又有人带来消息,说在南方的大城市里,你舅妈打扮得跟电影明星一样,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高档的娱乐场所,听说找了个百万富翁。母亲把这个消息转告给舅舅,舅舅低着头,只是说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她不能不要她的小莲。

或许这些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事情,那些人都没有见过舅妈,编造出来一些事情,只是快活一下嘴皮子。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在舅舅的心里上下翻腾,像吃进去了一副毒药,把人害了。

小莲越来越好看了,像一个洋娃娃似的。母亲说,她的眼睛特别像外国人的眼睛。其实,母亲知道小莲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妈妈,但母亲不愿意那样去想,一想到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母亲就觉得小莲很可怜。母亲常常跟你说,要对小莲妹妹好,不许欺负她,要有一个当哥哥的样。

你经常带着小莲和村里的一些孩子玩,你和那些孩子弹溜溜的时候,小莲就站在旁边看着,那些孩子经常嘲笑你带了一个跟屁虫。这让你很生气,你用手指着那个跟你一样大小的孩子愤怒地说,闭上你的臭嘴,要不牙给你打飞了。那孩子看你生气了,就软弱下来,但嘴里还说,看你小不理你,看你大踢飞你。那意思说,你太小了,不愿意答理你。

你也不愿意答理他们,一个个埋汰鬼,指甲里都是污泥,脖子上一层黑皴儿,大鼻涕要流出来的时候基本上就两种方式解决:一种是用力一吸,鼻涕就顺着鼻腔溜回到儿口腔,在从口腔中随便吐到地上;一种方法是用袄袖口一抹,时间长了,袄袖子被大鼻涕涂抹得油光锃亮的。相比之下,小莲虽然没有妈妈,但被你母亲收拾得又干净又漂亮,还给她做了几件新衣服,看起来都像一个城里人家的孩子了。你从小就喜欢跟干净的小孩玩,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就很爱干净。

你常常带着小莲去捕捉蝴蝶。你发明了一种方法,其实也不是你发明的,是你看到经常有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于是,你便找了一段铁丝,把它揻成一个圈儿,然后把这个铁圈绑在一个长杆上,再把铁圈在新鲜的蜘蛛网上滚动几下,让蜘蛛网密密实实地缠绕在铁圈之上,就可以去粘蜻蜓蝴蝶之类的飞虫了。你还特别告诉小莲,一定要用新鲜的蜘蛛网,因为新鲜的黏液多,粘得效果好。

爱民村的后山处有一块空地,每年夏天都会生出大片大片的野花,五颜六色的,那里面聚集着各种蜻蜓和蝴蝶,你经常带着小莲一起去,有时候你带着她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奔跑,小莲手中挥舞着你给她制作的武器,你多少次想起那一个场景,都让你感到一种让人头晕的幸福在心头荡漾。

你曾经在那大片的野花丛中,抱着小莲向前奔跑,这一场景在你的大脑中经常以慢动作的形态出现,镜头在你的脸和小莲的脸上切换,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天真烂漫的笑容,你的双腿很有力量,不,应该是你浑身上下都很有力量,你抱着小莲,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重量,你轻松自如的奔跑,镜头在这一刻向上拉开,于是,在大地上留下了你和小莲弱小的身影,最后,这身影也淹没在大片大片的黄花之中……

其实在那一次奔跑的途中,你被脚下的一根树枝绊倒了。在你身体向前倾倒的瞬间,小莲从你臂膀中飞了出去,她的喉咙被前方的一根树枝戳破了,你看见鲜血在白白的脖子上流淌出来,你被惊呆了。小莲自己哭着,但你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你把小莲抱回家,母亲赶紧找了村里唯一的一台四轮车,爸爸开着四轮车,把小莲送到了小县城医院,经过包扎之后小莲回到了爱民村,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能说话,这可把舅舅着急坏了,舅舅每天都盼望着小莲能好起来,还给小莲买了很多好吃的水果罐头,你在一边看着罐头馋得直流哈拉子,但舅舅根本不理你那茬儿。舅舅坐在小莲的身边,喂给小莲吃,你就在一旁咽唾沫,小莲看你可怜,虽不能说话,但还是示意你也吃罐头,但你只往前挪了一步,舅舅却把你阻拦住了。那一段时间,舅舅突然变成了一个慈爱的父亲,甚至无论阳光多么和善,他都不去墙根下守望了,这种转变让母亲觉得都很奇怪,母亲说,舅舅的病好像好了。但你知道舅舅的病根本没好,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一个月过去了,当小莲快好了的时候,你跟她说,你想要一把手枪。你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你的嘴唇配合着动作发出“吧勾”的一声。

那是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跟公安局的警察用的差不多,只是要小一些。你曾经见过警察拿着抢指着父亲的额头,那时候父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赌徒,他好推牌九,经常把爱民村几个赌徒聚集在一起玩耍,有时候父亲出门玩的时候也带着你。那一天你在赌场睡着了,一直到后半夜你被咣咣的敲门声惊醒,然后你看见几个着装的警察闯了进来,你睡眼蒙 地看见一个警察掏出一把手枪,指着父亲的额头。那一天晚上,父亲没有反抗,警察没收了赌具,并给参赌的几个人都罚了款,然后开着那辆破吉普车走人了。

你和父亲到小县城看望父亲的一个朋友,在父亲朋友家中你看见到了那把玩具手枪,你觉得那把枪跟你看见警察手里的家伙很相像。父亲朋友的儿子小名叫大国,他拿着那把手枪,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大盖帽上镶嵌着一枚国徽,国徽也闪闪发亮。

父亲在和大国的父亲说话,大国戴着大盖帽像押解犯人一样把你带到另一个房间。你恳求大国,让他把手枪给你玩玩。但是大国没有同意,大国说这东西金贵着呢,你买不起。他卸下枪梭子,一枚枚地抠出金黄色的子弹,然后,又把那些子弹一枚枚装进去,熟练利索地把梭子推上,你听见喀吧一响,大国扣动了扳机,一枚子弹把放在柜子上的饼干盒打落在地。子弹打掉了饼干盒之后,又弹到了墙上,从墙上反射回来,就不知了去向。大国趴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大国对你说,你要是能帮他找到那枚子弹,他就给你玩一会儿他的手枪。

你顺着子弹反弹回来的方向,开始寻找那枚金色子弹。你找到了,它滚落在柜子底下,藏在一个柜脚后面。你右手攥着那枚子弹,左手摆出了一个要接枪的姿势。大国把枪给你,让你小心点儿,别弄坏了。

你摁了一下手柄上的一个按钮,枪梭子就弹了出来,你把捡到的子弹推进去,一切规整之后,你开始感觉那柄玩具手枪的重量,它在你手里沉甸甸的,乌黑发亮的枪管,光可鉴人。你突然用枪指着大国大喊一声,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大国说,你别开枪,打身上疼,你他妈的把它给我放下!

你用手枪指着大国叫他闭嘴,你说你要代表人民代表政府枪崩了他。你说话的姿态,就像某一年春节晚会上朱时茂在小品中拿着匣子枪要枪毙陈佩斯一个腔调,你说完了自己还哈哈大笑。

大国趁这个时机把他的手枪抢了回去。如此一来你和那把玩具手枪的短暂接触就结束了,但它待在你手中的感觉却始终不能忘记,直到有一天,你在商店的橱窗中,再次见到那把手枪。你跟父亲去小县城看望一个生病的亲属之后,父亲说要去商店买点儿东西。你和父亲的脚步经过那把小手枪的时候,你便走不动地方了。你试探性地问父亲能不能给你买来,父亲看看价格标签,然后跟你说家里不是有他给你做的黄豆枪吗,还要这个干什么!父亲做的黄豆枪,是两根塑料管绑在一起,上面的管子是弹仓,下面管子中放置枪栓,一拉动枪栓,上面管子中的子弹便从两管之间的小孔处落下来,枪栓一松,子弹就射了出去。所谓子弹,其实就是黄豆,因此,父亲把那种枪叫做黄豆枪。其实,那时候乡间的孩子们中间还流行一种“火药枪”,因为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因此,父亲没能给你弄一把。

父亲一定是觉得那把枪太贵了,才不给你买的。其实父亲平时是一个很能娇惯孩子的人,你平时提出一些什么要求,比如买一个冰棍,买几块糖什么的,父亲总是能满足你。但是这一次却让你十分失望。

于是,你开始不动地方,你的眼里充满期待,充满渴望,你的眼神是那样炙热又是那样无奈。当时你还是为了得到那把玩具手枪做出了努力,你哭了,见父亲无动于衷,你一下子坐到地上手刨脚蹬地哭,你没想到你的这个行动激怒了父亲。父亲开始以命令的口气跟你说,不许哭,快点给我憋回去,不然我揍你了。你认为父亲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你没有想到父亲会动真格的。父亲像提拎小鸡似的把你从地上提拎起来,在你的屁股上一顿巴掌,揍得你杀猪一样嗷嗷叫唤。直到后来你才知道,父亲的这种打法也是有考究的,父亲打你不打脑袋,而是打屁股,因为父亲认为脑袋比较娇贵,不能随便地对它施加暴力,然而屁股就不一样了,屁股肌肉多,神经和血管少,狠狠地揍几下子,除了红肿以外,别无大碍。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感到疼痛无比,以至好多天以后你都不敢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因为你总觉得屁股上面火烧火燎地疼。

父亲领着你行走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一路上你一边抽搭一边看着绿油油的庄稼,你感觉特别委屈,你不想跟父亲说话,因此,在路上你是沉默的,满眼绿油油的庄稼似乎在嘲笑你的哭泣。这让你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于是在那条小路上,你发誓一定要让自己拥有一把像大国那样的玩具手枪。

你把你的想法跟你亲爱的小莲妹妹说了之后,小莲开始跟你着急,她要把她的零花钱给你,但是你看着小莲从裤兜中掏出皱皱巴巴的几毛钱,你使劲地摇摇脑袋,你说,你这点钱根本不够,一发子弹都买不了,你还是自己留着买冰棍吃吧。

小莲不高兴了,她一定是认为你瞧不起她了。好些天她都没有来找你玩,她似乎对你陪伴她捕捉蝴蝶也不感兴趣了。于是,你只好在夕阳残照的时候,坐在后山那片金黄的油菜花地边上,愁眉苦脸地想着很多事情。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小小年纪,就突然在心底生出那么多忧愁来,夕阳渐渐地隐去了它的身影,你弱小的背影在黑暗渐渐深入的傍晚印刻出寥寂的景色,你还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夜色渐浓,爱民村里的灯光在你背后闪烁着,天上的星星突然明亮起来,你觉得那些闪烁的星光,在夏季的夜空中那么遥远,甚至还有一丝凉意,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你觉得应该回家了。当你刚刚站起来的时候,你发现了身后一个比你还小的身影,小莲的出现,让你觉得很意外,小莲说刚才到你家去你却不在,她猜想你一定是到这里来了。你没想到小莲能这样了解你,那一刻,你多想伸出手抱抱你的小妹妹啊!

小莲说,她想到了一个可以让你买玩具手枪的办法。小莲说她曾看见他爸爸有厚厚的一沓大白边。小莲说的大白边就是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那时候在爱民村还很少见五十、一百的大票。

你知道舅舅家中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乌光锃亮的,据说是太姥爷,也就是舅舅的爷爷流传下的古董,你才知道舅舅的钱就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

关于舅舅有钱的传说,在爱民村流传已久,那时候你那个漂亮的舅妈还没有跟摄影师跑掉,舅舅在小县城里做工,每次回来都买鱼肉,爱民村的一些村民在傍晚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肉味,他们羡慕的不得了,四处说舅舅赚了大钱。其实,舅舅并没有那么多钱,多少年的劳作,只能说比一般种地的人家强一些,况且,母亲说舅妈走的时候还拿走了一些。就算那个女人没有把舅舅的钱全部拿走,这几年来的干靠,舅舅也快把钱靠得一干二净了。

因此,你对小莲的说法不屑一顾,因为你知道舅舅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把钱给你。别看舅舅自从舅妈走后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在钱的面前,他理智得就像一个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还在乎钱。舅舅摆弄那沓大白边,不仅仅小莲看过,你也看过,但是舅舅发现你在看,立刻把那沓钱揣进口袋里面。还反复警告你不要偷他的钱,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说你就是一个见钱就偷的小贼一样。

小莲说,她有办法弄到他爸爸的钱,弄到了之后就给你买小县城商店里的玩具手枪。

你以为小莲是要帮你把那木头盒子偷出来呢,可是,小莲说出的办法却给你吓了一大跳,小莲竟然要绑架自己,小莲为了给你买手枪,竟然要用绑架自己的方法要挟她爸爸拿钱,你的脑子在那一刻似乎不够使了,你根本不敢相信,小莲会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她那么文弱,那么瘦小,还那么不懂事情啊!

大国拿着那把玩具手枪,在瞄准射击,他神情无比骄傲,他在瞄准的时候,还用左手正了正他那顶大盖帽,然后用那种骄傲的眼神瞅了瞅你。你一定是被大国那种眼神刺伤了,你感到很自卑也很愤怒,你怨恨父亲的巴掌,怨恨大国,怨恨商店里的服务员,甚至还怨恨那把玩具手枪。你看着小莲那张纯洁的脸,即使在黑暗中,你仍然能看清楚小莲清澈的眼神。

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你同意了小莲的办法。

但是直到第二天下午,你才找到舅舅,他穿着一个背心,胸前印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几个字已经被水洗得泛白,你知道那件背心是父亲有一年“七一”的时候送给舅舅的,那时候舅舅还是一个正常人,而如今他靠在爱民村村头的山墙根下,眼神盯着远方。

你慌慌张张地跑到舅舅面前,气还没有喘均匀就说,不好了,舅,救命啊!舅舅的眼神从远方挪到你的脸上,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你不由得心中一凉,你想你要办的事情多半儿要糟糕,但你并没有放弃,你说小莲、小莲他被绑走了。

或许是舅舅听到小莲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干枯的脸竟然抽动几下。你又说了一遍,小莲被人绑走了,那人让我来告诉你,让你拿钱去救小莲呢!你还傻坐这儿干啥呀!你哭了,你也不知道那时候眼泪为什么那么配合你的表演。你看见舅舅一骨碌身子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拉着你的手就往家中走。

回到舅舅家中,你一直不敢多说话,你看见舅舅从一个黝黑锃亮的木头盒子中拿出了一沓钱。舅舅把这沓钱装进口袋,又转身到外屋厨房菜板子上拿了一把菜刀,那把菜刀因为不经常用,刀面已经上了一层铁锈。舅舅又找了一把磨刀石,开始磨刀。在这期间舅舅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到你看见那把菜刀的刀刃磨得雪白发亮,舅舅冷不丁问你一句,小莲在哪儿?

你被舅舅突然的一问给吓懵了,脑门子立马冒出一层汗珠。你以为舅舅知道是你在骗他,所以把刀磨得雪亮,你要是不说实话他就宰了你。你一边擦汗一边吭哧瘪肚地想要说话。你又听见舅舅说,那个人让我们去哪里赎小莲?

树林里,后山树林里。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就说了,你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你不停地擦脑门上的汗,但是舅舅根本就没有理会你可疑的动作和表情。舅舅把菜刀别在裤腰带上,带着你往树林走,那片树林就在野花丛的北面,穿过野花地就是了。其实,小莲已经被你安排到了爱民村把东头老李家的猪圈里面,那个猪圈因为没有猪,常年空着,你曾和几个小孩在那里面玩过“过家家”的游戏。你告诉小莲,你要是不去接她,她千万不能自己跑出来。小莲一个劲儿地跟你点头。

你跟在舅舅后面行走在野花丛中,舅舅脚步很大,你有点儿跟不上,跟不上你就小跑,那些高大带刺的植物有几次都刮擦到你的胳膊上、脸上,每碰到一次,你的胳膊上和脸上都留下一道红红的檩子。穿过那片野花丛,你和舅舅到了树林边上,枝繁叶茂的树木遮挡住了太阳光线,你感到有点儿凉爽,但脑门上还在冒汗,你看见舅舅的那个背心的后背也已经湿透了。

舅舅问你他们人呢?

其实在这一路上你就在琢磨如何把故事编织下去,如何说服舅舅把钱给你,所以你对舅舅这样的提问早有准备。

可能还没有到,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找找。你跟舅舅说。

舅舅要跟你一起去。你说舅你不能去,你要是去了,那些人该害怕你了,害怕你他们会宰了小莲。

舅舅同意你自己去了。

于是你一个人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树林深处有一个土坑,你一下子跳了下去,在土坑中躺下,树林深处密实得不透风,你感到很闷热,你坐起来脱去外衣,这时候,你发现身边有一根绳子。

你拿着绳子回来找舅舅,他靠在一棵粗大的树上,手里用菜刀削一根小木棍。你对舅舅说,那些人不想见他。你还说,他们让舅舅把钱给你,由你把钱转给那伙强盗。

舅舅伸手在口袋中摸了摸那沓钱,但没有掏出来。

你对舅舅说,那伙强盗说你要是去找他们,他们就宰了小莲!

舅舅再次把手伸进口袋。

最后,舅舅把钱递给你,你接过来的那一刻,你感到那沓钱湿乎乎的,似乎被汗水溻湿的。

你拿到钱转身要走,舅舅把你喊住还要跟你一同去。你说你不能去,你要是去了小莲就没命了!

你对舅舅说,他们给了你一根绳子,让你把舅舅捆起来。舅舅起先不同意,但你又一次强调小莲的性命要紧,舅舅就伸出双手让你绑了。其实你要把舅舅绑起来,就是为了他不能跟着你,你没有想到舅舅为了小莲什么都豁出去了。

你把舅舅绑在一棵树上,你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绳子勒得紧一些,再紧一些,舅舅在你用力的时候,他喊疼。但是他已经被你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你摸了摸那沓潮乎乎的钱,又看看舅舅死死地贴在树上,你知道绳子扣已经被你系死了。你很放心,舅舅天大的劲儿也挣脱不了。

你拿着钱,告诉舅舅说你走了。你开始往那片野花丛中走去,你手中攥着那沓潮湿的钱,一边走一边想念在柜台中摆放的那把玩具手枪,你不由得脸上露出笑容。这时候,你听见舅舅的喊叫声,那声音好像要撑破喉咙一样。舅舅喊得撕心裂肺,你甚至没有听清楚他喊叫的内容,你回转身子,看着舅舅贴在树干上,仍然暴跳如雷的样子,你吓坏了。你想舅舅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要不然不会如此大声喊叫,你开始顺着原路往回走,你听见舅舅在骂你,让你给他松绑,你还听见舅舅说,小莲不在那个方向。

你知道坏了,你刚才打探消息的时候你是朝着树林深处走的,而现在你却朝着树林外面走。你突然感到要坏事,舅舅这样无休止的喊下去,迟早要惊动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被惊动了,你的事情就会败露,事情败露了,你的枪就买不成了,不仅仅枪买不成了,你还要挨父亲的胖揍,甚至被你绑起来的舅舅也会对你下死手,他非整死你不可。

你走回舅舅身边,对舅舅说你别喊了。小莲她没事,在老李家猪圈里呢,好好的。

舅舅不依不饶骂你,小兔崽子你不得好死。他还要用菜刀把你给剁了,然后吃你的肉,吃剩下的骨头喂狗。

你听到舅舅在骂你的时候提到了菜刀两个字,你一下子想起舅舅磨菜刀的样子。你看到舅舅磨好的菜刀就在他的脚下,仍然寒光闪闪。

你把菜刀捡起来,舅舅以为你要杀了他,更加愤怒了,他嘴角冒着白沫,哈喇子也流出来了。

你倒没有想杀死舅舅的想法,你想舅舅肯定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你只是不想让舅舅大声嚷嚷。你想起你抱着小莲在野花丛中奔跑,一不小心你被绊倒,小莲摔了出去,被一根树枝戳穿了喉咙,很长时间小莲都不能说话。其实,你的想法很简单,你只是想让舅舅不再大声嚷嚷,可他不听你的,还在拼命的叫喊。

菜刀在舅舅的脖子上拉了一下,挺使劲的,你感觉到了手腕上的力度,真的很用力了。

你看到舅舅脖子上渗出了血,舅舅还在喊,血慢慢地在流。

你走出树林,你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你觉得浑身上下空荡荡的,太阳光照在你的脸上,脸上有点儿疼,你用左手背擦了擦右脸蛋,你看见左手中那一沓人民币,它还是那样湿呼呼的。你抬起右手,那把锋利的菜刀还在,刀刃上的血有些干了,它沉甸甸的,似乎比你的身体还沉,你没有力气再拿着它了,你抡起胳膊,把它朝着更远的地方扔去,但它脱离你手,却飞不起来,落在你脚前的花丛中,你又看了看太阳,你突然想起那把玩具手枪,它还在商店的柜台中,太阳快要下山了,你开始跑,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得那样快,所有的野花都给你让出一条道路,树林被你抛在身后,舅舅的喊声已经弱得听不见了,太阳快要落山了,你在拼命朝小县城的方向奔跑……

作者简介:梁帅。男。射手座。黑龙江青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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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帅+小说:你会知道梁帅还是一个写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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