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道边的中国
2009-05-12吴海云
吴海云
这些年的国际书市上,中国主题的图书越来越多:中国人写的、西方人写的、记者写的、学者写的……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然而读者的眼睛能分辨真正的精品。因此,英国人罗伯·吉福德(Rob Glfford)所著的《中国之路》(China Road:A Joumey into the Future of a Rising Power),很容易从众多的同类题材图书中脱颖而出。
这是一本“在路上”的作品,典型的“公路题材”。书中的作者沿着312国道,从上海一直行进到中哈边境,沿途,他搭乘长途车、出租车或者便车,在一个个都市与乡村或短暂停留,或直接掠过。
这个1987年就来到中国学习汉语、在不惑之年终于决定离华返乡的英国人,把他的312国道之行看成一个告别仪式。他冀望以这次漫长的旅程回答心中关于中国的疑问,以了却他与这片国土将近20年的情缘。
乐观的当代“中国梦”
在中国生活了将近20年的罗伯,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为英国的BBC和美国的NPR做过多年驻华记者,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
然而他对中国的“告别之旅”却在一片陌生中展开——他乘坐飞机从北京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然后生平第一次乘坐了磁悬浮列车。
磁悬浮超快的速度让罗伯感觉稍稍有些晕眩,这种晕眩在他晚些在外滩时依然挥之不去。看着黄浦江两岸渐次亮起灯光的华美建筑,罗伯毫不掩饰地表示,“这是我在全世界最爱的都市街道”,“那种能量、那种氛围、那种确定的希望、那种一切都有可能的感觉、那种历史感,以及那种未来感,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上海的市中心让人感觉,在经过了几个世纪的苦痛与奋斗之后,中国,好不容易,再度站在了辉煌的边缘。
然而,罗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外国游客。作为一个非常了解中国的西方记者,他及时指出,上海的问题是——在这里你无法发现中国真正的问题:而如果要真正了解中国,必须离开上海。罗伯就这样做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312国道的起始点,然后搭乘“上海越野吉普车俱乐部”一位成员的日本车开始西行。
在312国道刚刚展开的部分,一种积极昂扬的气息始终浓郁。罗伯相继停留的镇江和南京,好似一个又一个的“小上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闪亮崭新的购物中心、脚步匆匆而眼神坚定的都市人群。即使到了没那么“现代化”的合肥,他依然可以感觉到昂扬亢奋的前进情绪:他采访了合肥对于滨湖新城的规划,了解到这座城市想成为“中国硅谷”的野心。
在合肥那天的晚上,罗伯不经意走进了一家印度人开的餐厅,并和餐厅老板展开了一场激辩。在那场辩论中,罗伯充分阐述了他对于这两个超级发展中大国的想法。和大部分西方人不一样的是,罗伯心中的砝码明显地偏向中国。他指出,人们如果只是因为“民主”二字就倾向印度,那是非常武断而无知的,因为“民主”并没有让印度远离疯狂的腐败,也没有解决这个国家的贫困问题和教育问题;更重要的是,印度底层人口的工作机会少得可怜,而中国则不同,如果一个人处在中国社会的底层,那他/她的生活无疑会非常凄惨,但无论如何,他/她还有出路,还能找到工作。
在罗伯看来,印度似乎既想要实现现代化,又想避免工业革命的过程;而中国要现实得多,知道如果要经济发达,就必须经历原始资本主义的残酷阵痛。而这不仅仅是中国作为一个国家的领悟,也是无数普通中国人承认的现实。同样处于社会中下层,普通的中国人要比印度人更为勇敢,更相信梦想的力量和奋斗的价值。
在张掖——位于甘肃中部、人口仅为45万的小城——罗伯见证了一出典型的“中国梦”。在张掖市中心,两个30岁上下、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子热情洋溢地向罗伯打招呼,和他一起吃晚饭。他们介绍自己是安利的推销员,并邀请罗伯参加他们当晚的一个会议。
会上,一位被称为“胡老师”的人率先发言,此人据说月薪两万,有车有房,现四处旅游度假,活得不亦乐乎。胡老师激情地鼓励着在场的十几个销售员:“安利诞生于美国,发展在日本,在中国的沿海城市壮大成熟,而它真正的辉煌,会发生在这里,在中国的内地……我所做到的,你们同样也可以做到。你们同样可以有车有房,同样也可以成功,同样能获得人们的尊敬……”他说话的时候,听众发出“对!”“太对了!”的附和。接下去的轮流发言时间,每位推销员都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大意无非是自己原先是做什么的,而直到遇见安利才发现了“人生的真正目的”。
罗伯告辞的时候,一位推销员把他送出门,对他说:“你知道,我们想要好好活。眼下的我们只是在生存而已,而我们想要的是生活!”
罗伯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在他看来,这是眼下这场疯狂伟大的21世纪中国大变革的最佳总结。
对政府绝望的那部分百姓
当然,罗伯的这场312国道之旅并非是光明与希望的行程。在罗伯看来,当今中国最大的特点就是剧烈的两极分化——城市的狂热和自信,以及乡村的荒芜和绝望。
从南京前往合肥的出租车上,罗伯沿途所见,绝非“暖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迷人画面;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房屋,才是当今中国农村的典型写照。一位60岁的农民吴方良(音译)——在罗伯笔下,他有着70岁的面容和50岁的身体——向罗伯大叹苦经。老人的儿子和媳妇们都去城市里打工了,他留在老家照顾孙子孙女。繁重的农务之外,他还要负担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道路税、人口税、农业特产税……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地方官员们正从他们手中掠夺着土地。为了将土地卖给房产开发商,官员们强迫农民放弃家园;而如果农民们拒绝,政府会派来厉害的打手,逼着他们背井离乡。
在国道上,罗伯还遇见了一位“民间示威者”。此人骑着自行车,车上一面黄色的旗帜迎风招展,上书“环中国反腐”几个大字,极为醒目。经过一番交谈,罗伯了解到,这位名叫王永康(音译)的示威者,在中国南方花10万元人民币投资建了—个宾馆,最终却被腐败的政府官员骗了个血本无归。他没有办法讨回自己的钱,只能以力所能及的方式进行抗议——打着示威的旗帜骑遍中国。“每个朝代都是这样,一开始很好,清正廉洁,但渐渐就开始腐败。因此,我们现在需要政治改革,否则,共产党和这个国家会在10年之内完蛋!”王永康说。
一些老百姓对于政府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的憎恨,贯穿整个312国道始末。即使在人迹罕至的新疆小镇星星峡,罗伯也能听到这一类的控诉。312国道从沿海都市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延伸到星星峡已是一片荒芜,空旷天地间,只有一个20多米长的小镇沿国道边排开。一家小餐馆的老板老张(音译)告诉罗伯,这个边陲隘口原先有一口水井,曾源源不断地供应了好几个世纪的活水,却在近期被政府官员用水泥封死。封井的理由令人震惊:官员们控制当地的一个水厂,希望当地人向水厂买水,而不是免费取用井水。老张为此抗议过,官员对他的回复是:如果你再这样,我们就把你抓进牢里去,罪名是“恐怖分子”。
而罗伯此行最恐怖的记忆,来自于河南艾滋村。
罗伯是在胡嘉的陪伴下去河南艾滋村的。天刚拂晓,在上蔡县外的一个加油站,两人像地下组织那样接头,然后跳上一辆助动车,深入艾滋村的腹地。在一个四处漏风的瓦房里,十几个艾滋病患者已在胡嘉的事先安排下聚作一处。一位叫李永龙(音译)的农民告诉罗伯,今年43岁的他和妻子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卖了三四次血,每次卖血能拿到45元钱的酬劳:现在,他和妻子都感染了艾滋病,他们使用政府提供的药物,同时,每个月拿到10元的“封口费”。而邓晓呜(音译)患者的故事更为凄惨。他妻子在2000年的时候因艾滋病去世,而就在他接受罗伯采访的一个星期之前,他6岁的女儿也病死了。在他把女儿送到医院的第二个晚上,小姑娘就死了。在绝望与愤怒的情绪中,邓晓呜把女儿的尸体摆放在医院的大堂,很快,来了50个警察,把小姑娘的尸体强行拖走,迅速火化。
“当地的政府就在等着这些患者死掉,快点死掉,”胡嘉对罗伯说,“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继续制造麻烦,让上蔡、河南看上去没有面子了。”
离开上蔡的路上,罗伯的情绪异常低沉。“我坐在那里,心里恨着中国,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他如是写道。
生动鲜活的中国人群像
这就是312国道沿途的中国。一方面有着令人炫目的乐观与美好,一方面又有着催人泪下的悲苦和绝望。这让罗伯对于当代中国的态度复杂而分裂:“有的时候,我认为中国真的在进步,共产党政府正在完成一件这个星球还从来没有见证过的壮举;但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又让我会觉得一切的辉煌和成就不过都建立在流沙之上,可能在瞬间就轰然崩溃。”
不过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民,罗伯的态度要明朗得多——他非常喜欢中国人。事实上,罗伯这本《中国之路》最大的特点和优点,就在于它成功地塑造出了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中国人。在描写这些普通中国人的时候,罗伯的语调中没有悲悯,有的只是深深的好奇和尊敬。他笔下的人物,不同于好莱坞电影中那些神情木然的黄色脸孔,共同组成了一个层次丰富、波澜壮阔的当代中国。
这其中,有上海著名电台主持人叶沙。坐在雅致的西式餐厅里,喝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叶沙感叹“中国传统文化的流失”:“在以前,人们被教导要学会做人,非常强调做人的道德、品性、伦理、礼节。而现在,没有人强调了,没有人知道怎样做人了。”她用准确的英语告诉罗伯,自己,以及当代的年轻人,都应该“活得更中国”。
有刚从大学毕业的女孩。女孩是共产党员,有个英文名字叫Lucy,大学里是学生会主席,现在在一家大型跨国公司工作。顶着一头染得很讲究的长发,挂着一抹自信而阳光的微笑,Lucy用极为流利的英语,机敏地应付着眼前这个似乎想要“找茬”的西方记者:“我不相信耶稣,也不相信菩萨,但是我相信自我奋斗,相信努力会让我自己和我的国家进步。要知道,你并不需要宗教信仰,也能拥有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有隐居在华山的道士。经一位艺术家朋友的指点,罗伯在气喘吁吁地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后,找到了那位施姓道士的修真之处。在“云深不知处”的花园石桌旁,罗伯饶有兴味地请教了诸多关于道教、关于修行的问题。施道士表示,他之所以隐居,是想要避开“纷杂事物”;在他看来,现在的中国人太过迷恋现代生活方式,结果丧失了生命的根源和本性。分别的时候,施道士把罗伯送到花园的石门之外,罗伯问道:“我是否能回到这里,和你一起住一段日子?”“当然,”施道士欣然应允,“你可以打我的手机。这是我的号码。”
有说得一口流利汉语的藏族青年小林(化名)。在甘南的拉卜楞寺旁,罗伯和小林边吃着辣面条边聊天。小林从小就是班里读书最好的学生,并因此从藏语学校被转到汉语学校,高中毕业后被西部一所大学顺利录取。大学毕业后,他选择回藏区教孩子们汉语。罗伯问他,有没有藏族同胞觉得他这么做是在背叛自己的文化,小林的回答是:“没有人责怪我,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我拒绝说汉语,拒绝整个汉族的体系,就会陷入贫穷,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好工作,无法改善我和我家人的生活水平。”
有往返于上海与新疆之间的长途货运司机刘强(音译)。每从乌鲁木齐跑一次上海(反之亦然),刘强能拿到1.8万元;不过,扣掉过关费、养路费、汽油费和各种各样的罚款,他最终赚到的可能只有一两千块钱。为了多赚一点,他不得不超载,然后尽量躲避警察的罚款。在罗伯看来,刘强是那种漫长的公路旅途中你所能期待的最好的司机和旅伴。他好像是一位生活哲学家,对于每件事都要发表自己的观点。前一分钟他在感叹中国道德水平的陷落,后一分钟又津津乐道于他在某个沿途的洗头房享受的“小姐”。
在全书收尾阶段,罗伯表示,无论中国政府会有怎样的前途,中国人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原因在于,全世界没有什么地方的人比中国人更值得去获得成功,更值得在他们的生命中赢得繁荣和自由。他充满感情地写道:“中国有一颗很大很大的心,但是它始终被束缚着,最初是被儒家的教义,后来又是被共产主义。而现在,尽管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但有史以来第一次,这颗大大的中国心有了膨胀和生长的空间。”
更多的中国人能品尝到进步的滋味,是英国人罗伯吉福德在走完“中国路”之后最殷切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