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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伯曼 从黄昏看到黑暗

2009-05-12陈安

凤凰周刊 2009年32期
关键词:布什文化

陈安

如果一座城市建造在山上,就会得到方圆几十里地内众人的注目。《马太福音》中就有这样一句话:“一座造在山上的城市是遮掩不住的。”1630年马萨诸塞湾殖民地总督温思罗普在一次讲演中说:“我们将像一座山上的城市,所有的人都注视我们。”后来,不止一位美国总统喜欢以“山上的城市”来比喻美国,肯尼迪曾反复用此词语,里根则又加“光辉”一词,把美国形容为“山上光辉的城市”。

“山上光辉的城市”尤其给人以这样的想象:早晨,太阳升起,首先照耀山上的城市;山城,沐浴在朝阳中,一片灿烂光芒。1984年,里根竞选连任时制作了一个电视广告,其主题就是“美国的早晨”。荧屏上出现的是一个美国小镇一个接一个美丽的画面,旁白说道:“这是美国的又一个早晨。在一个离你居住的地方不太远的小镇上,一个年轻的家庭刚刚搬进一栋新房。三年之前,对他们来说,即使是最小的房子看来也完全不可企及。”在讲了他们的邻居买了汽车、工厂重又开工等话之后,旁白又说:“生活好了。美国回来了。人们又有一种他们以为再也感觉不到的自豪感。”

这些旁白显然充满竞争色彩。世间官位竞争者似乎都要否定政敌,贬低前任,而说自己的好话。里根也不例外。每个总统或许都会自诩为“旭日”,是照亮美国这座山城的太阳。

很多美国人历来也都觉得自己生活在“山上光辉的城市”,没有黄昏,没有夜晚,只有早晨,只有阳光。里根所说的美国人的“自豪感”,其实不仅存在于他当政的年代,而且从开国以来这种自豪感就一直很饱满,比任何其他国家的人都饱满,甚至还不仅是自豪,而且自负、自大、自夸。所以当有人说美国文化临近“黄昏”,“美利坚帝国”呈现最后阶段的“黑暗”时,这个人就显得非常特别、非常出格,就会遭到非议和诟病。

美国文化历史学家、社会评论家莫里斯·伯曼(Morris Berman)就是这样一个特别而出格的人物。他的两本专著就是与“早晨”和“光辉”唱反调,从“黄昏”看到“黑暗”,尖锐地指出当今美国社会存在的弊端,预示其并不光明的前景,在美国舆论界引起了巨大反响。这两本书是:《美国文化的黄昏》(The Twilighf of American Culture)(2000)和《黑暗时期美国:帝国的最后阶段》(Dark Ages America:The Final Phase of Empire)(2006)。

“美国文化处于危机之中”

伯曼1944年生于纽约州罗切斯特。1966年他在康奈尔大学修得数学学士学位,1972年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攻得科学史博士学位。毕业后先后在美国、加拿大和欧洲多所大学任教,在澳大利亚、哥伦比亚、德国、墨西哥和新西兰做讲座,在欧、美、亚洲接受广播和电视采访。目前,他是华盛顿美国天主教大学社会学系客座教授,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墨西哥,为几家报刊撰写专栏。尽管他是个学者,可他的文章和多部著作都是写给一般读者看的。他的其他著作包括论述人类思想进化过程的三部曲。

“假如你终于看够了CNN(有线新闻电视网)、好莱坞片、约翰·格里沙姆的惊险小说,受够了新时代运动‘灵性的熏陶,那就端过一把椅子来,拔掉你电话(寻呼机、电视机、传真机、电脑等等)的插销,把你的几个小时给我。我保证尽我最大努力不用娱乐方式来款待你。”——《美国文化的黄昏》的导言这样写道。

显然,作者不喜欢生活在如今的“麦克世界”。在这个其名源自“麦克唐纳”(即“麦当劳”)的世界市场里,充斥着快餐、可口可乐、蓝色牛仔裤、音乐电视和手机。在他眼里的美国,是一个因愚蠢的浪费、公司意识的渗透而“发胖”的国家,一个在政治上、心理上和文化上没有生气的国家,一个“机能高度不良,为冷漠、疏远、玩世不恭和狂热消费主义所苦的社会”。

伯曼指出,“美国文化处于危机之中”,商业公司的贪婪、社会上的消费狂热和反知识现象已严重地侵蚀了文化。他用大量事实说明美国人的文化水平、知识程度每况愈下:

数百万中学毕业生几乎没有阅读和写作能力。大多数美国学生都拒绝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据某次调查,18至24岁的年轻人,有87%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伊朗或伊拉克,11%连美国也找不到。40%的成年人不知道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美国的敌国,在柏林墙拆毁后才知道柏林在战后被分隔为东柏林和西柏林。只有12%的美国人持有护照,也即至少有88%的人不出国旅行。45%的人相信“外星人”曾到地球上来访问。还有人问旅行社,从美国大陆去夏威夷是乘火车还是乘飞机便宜。63%的人不知美国政府有哪三大部门,70%的人不知他们的参议员和众议员是谁。只有21%的大学生读日报。等等。

伯曼说,这些现象与其说是“知识贫乏”,不如说是“愚昧无知”,这种悬氓可以轻信任何事情而受骗上当,其中包括政客们的欺世盗名和奸商们的欺诈行为。

一个国家的文化衰落之时,一个社会的文明瓦解之时,伯曼认为有四种值得注意的现象:

1)社会和经济地位的不平等现象越来越严重。

2)在有组织地解决社会经济问题方面收效越来越小。

3)文化程度、基本理解能力和一般知识水平急剧下降。

4)精神空虚,也即缺乏文化内涵,又墨守陈规。

伯曼并不像哲学家艾伦·布鲁姆那样把美国文化的黄昏景象诿过于多元文化和后现代主义,而是归咎于越发占优势的公司文化和全球化经济,以及由此产生的消费文化,这种文化鄙视艺术、文学、严肃思考和启蒙运动(即18世纪欧洲的文化教育运动)原则。他说,教育方面的真正分界线存在于由市场驱使的文化与人文学科(通常包括语言、文学、哲学、美术、历史等)之间,而非存在于亚洲诗歌与欧洲诗歌之间。他劝诫人们摆脱“麦克世界”,抛弃商业口号和时尚话语,努力实现启蒙运动的价值。他尤其主张阅读经典著作,他说:“如果每个人都只读经典作品,生活就会美好得多。”

剖析“黄昏”文化之后,伯曼把笔指向了“帝国最后阶段”的“黑暗”。他说:“当我们已经处于黄昏阶段时,罗纳德·里根还以鸵鸟的悟性宣称如今是‘美国的早晨:整整20年之后,在‘儿皇帝乔治·W·布什带领下,我们已确确实实进入了黑暗时期,追寻着—条目光短浅、只能加速我们衰落的道路。”

“历史不再在我们一边”

在《黑暗时期美国》一书中,伯曼议论了许多社会问题。从美国外交政策到美国人所热衷的汽车、快餐、电视、手机和购物中心,从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决策到全国对个人主义和自由企业的赞颂,他都一一加以评述。

谈及“9·11”事件,伯曼认为,这固然是个悲剧,但“也是我们对外政策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有人说,恐怖分子对美国的袭击是“对文明的攻击”,他反问道:“美国真是真正文明的模范承载者吗?”他甚至毫不容情地说美国人“愚蠢、无知、强暴而贪婪”,所以有一个他们活该有的布什政府。尤其使他感到沉痛的是很多美国人缺乏同情心。他写道,美国人“对别人的现实生活和痛苦缺乏想象能力”几乎是“先天性的”、“生在骨头里的”。

谈及美国梦,他说,如今所谓的“美国梦”基本上就是购物、个人主义和美国“宗教”。他还特地注明,这“宗教”包括上帝所交给的使世界其他国家“民主化”的使命。他引用社会学家夏蓉·祖金的话说:“在一个我们不再接触大自然或日常生活中的美的社会,购物是我们剩下的很少几个创造最终价值感的手段之一。我们在追寻我们的梦想,在商店里实现我们的梦想。”

伯曼在书中预示美国衰败没落的黯淡前景,指出美国与罗马帝国具有相同的四大特色:

1)宗教对理性的胜利。启蒙运动早就怀疑和反对教会的权威,把“理性”推崇为思想和行动的基础,美国民主制度也历来反对“政教合一”,可如今在美国却往往是宗教战胜理性。伯曼引用《纽约时报》的报道说,全国各地的中学教师现在都把进化论从课程里撤销了,因为如果他们被发现在教这门谋,或仅仅在课堂上提到进化论,他们就会遇到麻烦。这麻烦既来自他们的校长,也来自那些信奉基督教基要主义的学生家长。

2)教育和批评性思考的衰退。上述许多美国人愚昧无知的例子已经证实这一点。如果说中世纪时人们用以了解世界的消息来源主要是教会,如今大多数美国人的信息来源主要是电视。电视上所谓的“政治分析和历史分析”基本上靠的就是刚听到的新闻广播,甚至还有从午夜喜剧节目里得来的笑料。因此之故,在2004年大选前夕,42%的美国人都相信,萨达姆侯赛因参与了“9·11”袭击事件,32%的人认为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一事件。凭不实之据攻打伊拉克的布什、切尼一伙因此而踌躇满志。

3)宗教、政府和刑罚机关的一体化。严酷刑求是黑暗的中世纪时期最为野蛮的“文化”,是宗教势力迫害人的最有力手段,可美国政府和军队有关机构在“9·11”事件后对恐怖嫌疑分子、在伊拉克战争中对战俘的虐待、酷刑、侮辱,充分显示美国已经退到了黑暗的中世纪时期。前美国副总统戈尔因此把伊拉克的阿布格菜布监狱及关塔那摩战俘营称为“美国古拉格”的一部分。

4)经济力量和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削弱。就如罗马帝国当年的衰败一样,美国如今也在走下坡路。战争消耗、泡沫经济、财政赤字、债台高筑等问题,如果得不到及时而妥善的解决,就只能使这个国家面临日薄西山的危机。伯曼写道:“历史不再在我们一边;时间逾越我们而去,他国之星正在上升,我们的星正在沉入半明半暗状态。”

2004年美国大选的结果使许多美国选民感到震惊,因发动伊拉克战争而不得人心的布什居然能获胜连任,不负众望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反而落选。对此,伯曼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深感奇怪,布什与克里的三次辩论,明明是克里赢的,为何最终却败给了布什?他的一名俄亥俄州同事给他分析了缘由。这个同事说,俄亥俄州选民都把选票给了布什,因为他们都不是很成功的人,生活得并不愉快,当他们发现布什激动的时候连说普通的英语单词也磕磕巴巴,他们就很认同他,而冷静、聪颖的克里,对他们而言,是一种;麦驾于他们之上的威胁。克里太太能讲多种语言,在他们看来,就有点不像美国人。克里的孩子们都会有很好的职业,使他们想到自己的孩子或许会找不到工作,会像布什的女儿—样因醉酒驾车而被警察拦到路边,他们因此而觉得不舒服。总之,克里引起他们为自己操心、忧虑,而布什是个笨伯,会缓解他们的忧愁,安慰他们说,他们的不顺利和反知识“更为实在”。布什让他们感到是“我们的人”。有人说,布什是“美国的一面镜子”。事实上,布什的连任确实反映了多一半美国人,尤其是中西部州人的文化程度和思想水准。

不要重蹈美国的覆辙

伯曼在书中多次提及中国这颗正在上升的“他国之星”。他充分肯定了中国在经济发展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同时也为中国忧虑,因为眼见“中国开始变得像一个说曼德琳(指中国国语)的美国”。他特别提醒中国要解决贫富悬殊问题。据他说,1%的中国人口占有全国40%的财富,18%的人口过着每天收入不到一美元的生活。在中国,另有与美国类似的问题产生:普遍的贪污腐化、医疗保健方面的很大不公平、有围墙的城郊社区(还取了美国名字,如纳帕谷、棕榈泉和公园大道等)、豪华的超级市场、由SUV型车和长车身利姆辛车组成的车队、数百万工人被解雇,等等。他写道:“今天的人民共和国,已经不像30年前的社会主义中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以金钱为中心的无情竞争社会,‘我第一的心态便是明证。”在一些大城市的街上,乞丐增加得很快。在农村,大批农民生活在贫困之中。

伯曼说这些话,显然毫无恶意。他希望他自己的国家在“黄昏”中反省,在“黑夜”中惊醒,也希望飞速发展中的中国不要重蹈美国的覆辙,免走可怕的弯路。他在书中引用社会评论家H·L·门肯的话说:“政治的整个目的就是要用一系列没完没了、完全可以想象的吓人东西作威胁,从而使民众永远保持警惕(并把吵嚷之声引向安全)。”

“爱国”的美国人一般都不会同意伯曼的“黄昏说”和“黑暗论”,有人甚至斥责他“不爱国”,说他“夸大其词”、“耸人听闻”。但我们从他所引的门肯的话来看,他显然是要用他滔滔不绝的“吓人话”来推开黄昏,驱散黑暗,让美国真正成为“山上光辉的城市”。假如里根说这话是为了竞选,伯曼则不是,他是真希望自己的国家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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