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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无国界

2009-05-11邵洵美

人物 2009年3期
关键词:教士爵士全世界

邵洵美

《每日邮报》

特派员克里孟的一夕话

上海有一位年轻的英国爵士。他是一个上海著名的外国大地主所雇佣的机要秘书。他三年前在牛津大学毕了业,便接受了这个位置。这里面也许有两种原因:一是可以表示他能自食其力;二则到远东也可以满足青年的好奇和冒险性。还有一种更实际的原因,那么,大概这位爵士承继了爵位却并没有承继得什么遗产。

这位年轻的爵士在上海,虽然事业上的地位不很高,但是社交场中的名誉极大,据说在上海的英国人见到都得对他敬礼。

所以在他家里的饭席上,见到一位英国《每日邮报》的特派访员,又听这位访员说出许多真心话,是不必奇怪的。

《每日邮报》本来是英国新闻大王北严爵士靠了它发迹的报纸;现在“大王”头衔既由罗特梅爵士承继,《每日邮报》便也由他接办。

罗特梅爵士在几年前到过一次远东,好像目的地是日本;他经过中国的时候,好像很有不少人招待过他。

那位访员名字似乎叫克里孟,在饭席上见到了我,因为只有我是中国人,所以在吃罢了夜饭喝咖啡的时候,便捧了杯子邀我立在阳台上谈话。他特别注意“八·一三”起衅那天的实情:他说他不相信日本军官真会愚蠢地想非法冲进中国的飞机场。他听我回答得有理,便做了一个眼色笑着说:“先生,你得知道,我们报纸的老板是亲日的。”

我看他态度坦白,便故意问他:“但是,你们这样有价值的报纸,不见得会歪曲事实吧?”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我们对于事实的话一定不会多讲。”

他讲话这样率直,我想一半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但一大半还是为了吃饭前喝了几杯酒。

后来他又对我们的对外宣传表示不满,他说:“为什么你们的宣传总带着一种诉苦的口吻?不错,日本轰炸中国平民区是残暴的,但是国际上至多只会对你们表示一些口头上的惋惜。要知道,中国并不需要人家道义的协助。”

“但是这种公开的野蛮是全世界和平的威胁。”我说。

“不错,全世界和平的威胁,但是全世界并不为了这一次公开的野蛮而开始感到和平的威胁。我们不是早就而且继续地做着军事的准备各人防卫着各人自己?而各人也只能防卫着各人自己。”他表示要解决这次战争始终须靠中国自己,他于是讲给我听一段话:

“你知道英国有个以登小学①么?英国的贵族及名人的后裔大半从那里出身。有一次一个强大的学生欺侮一个弱小的学生,把他一拳打昏了;旁的学生抱不平,请了校长来。校长用脚尖踢一踢躺在地下的学生说:‘你这只小猪,快些站起来做个人!”

照这位访员说:公理是有的,但是你自己也须用力量使它存在。

英国的小学教育如此,其他各国的教育多少也如此。所以目前国际能给我们相当实际的协助,乃是我们一年多抗战的收获,并不是靠了我们语言的力量。

揭破“日本在南京的暴行”

——仗义执言的丁百里

在好多次的宴席上,我总坐在一个短小的英国人边上。他的年纪看上去并不大,可是他的头发却全部灰白了。他和我好像有一样的脾气,客人多了我们便不想讲什么话,从我们这一个角上发出去的声音都是些简短的答话。逢到我们同时对人家说个“是”的时候,我们便相对着笑一笑。事实是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做主人的介绍得不够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那天人家为他送行了,我也被邀去作陪,我方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丁百里,《孟却斯特导报》的驻华访员。他以前是路透社的中国分社经理,在上海、北平住过几多年。他喜欢和教士交朋友:我起先以为他对于宗教信仰很浓厚,倒奇怪为什么他竟然不传教而采访新闻;后来才明白这也是一种布置新闻网的办法,教会的势力,可以远到中国的穷乡僻处,而且教士的生活悠闲,知识渊博,他们的记录一定比平常人来得准确、详细、忠实。天下哪有再更好的新闻网?他的名著《日本在南京的暴行》可以说完全是靠了两位教士的日记和一位教士的报告信件。

那天吃过饭以后,我们方才第一次攀谈。原来是“七七”以来,所有关于战事的材料,以他的收集为最完备;他非特有一切新闻的记载,他又有公使馆的报告以及教士的记录。还有许多朋友的信札也都是目击的信使。从这些材料里,尚不知道可以写出几十百本书呢。

丁百里可以说是中国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他非特将这次战事的真相,忠实地记录下来,传布到全世界;他又愿意把他新收集的珍奇材料借给任何人参考。我亲耳朵听见他允许史诺,允许约翰、根塞。所以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关于中国的重要作品是靠他的协助的。

他在几个月前回英国,曾在众议院里报告过日本暴行的真相:这种荣誉,为一个新闻访员是不容易得到的,所以轰动了全世界的舆论界。

听说最近他在美国:因为全世界人对于他有信用,所以他要把更详细的事实报告给全世界人听,经他的“仗义执言”,不知道他已经介绍了几千几万朋友给中国呢。

萨姆生从广州来,

给上海人报告真相

胡德兰女士临走的时候对我们说,她在前线遇见了不少外国访员,有一个萨姆生(Gerald L.G. Samson),是路透社的摄影记者,拍了许多照片;她预备留封信在英国领事馆,叫他到了上海来看我们。

前天来了个陌生客人,我一看心里奇怪得说不出:“怎么电影里的‘大鼻子裘朗地到上海来了?”可是他的嘴唇两角向上一弯,鼻子往前一冲报告的名姓却是萨姆生。

他在汉口、广东住了有两三个月,他看见日本飞机第一次的轰炸和末一次的轰炸;他看见一个熙攘的村庄烧成一堆灰烬;他看见多少处快乐的家庭在一刹那间变作血肉狼藉的坟墓。

“这决不是用人类的语词可以形容的。”他皱紧了眉毛,合拢了眼睛,表示不忍回忆当时悲惨的景象;他又指一指桌上的照片说:“这里有近千张的照片,可是和真相还差得远,差得远……”

我问他,中国军队离开广东、汉口以前有没有真把重要的建筑物都自动焚毁?他兴奋地答道:

“谁说没有?可是烧得还不够;依我的意思,应当把所有的建筑完全烧掉。”

“为什么要完全烧掉?”

“为什么要留些给日本兵享受?”

“我们自己不想再回来了吗?”

“就会回去吗?”

“那说不定,也许隔几天就会回去。”

“为什么隔几天就会回去?”

“也许反攻胜利了,也许……”

“也许会讲和吗?你又以为隔几天就会反攻回去吗?你真是上海人!你们上海人,因为看不见事实,尽是胡思乱想:什么奇怪的念头都想得出;什么荒谬的言论都发得出。你们当然会反攻,可是我敢说,决不是几天内便会回去。和平吗?那是决不会有的事!这是典型的上海人的论调。只有上海人才会相信有这许多决不会有的事。你也应当上内地去走一次,我以为上海人全应当上内地去走一次。内地人大家只转一个念头,只发一种言论,只有一条信仰:那便是长期抵抗与最后胜利。这是根据了事实而得到的结论。上海人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所以说出来的也只是些梦话。”

我听到这里,人似乎有些晕,觉得自己的确不是现实地存在着;再想到昨天的事,前天的事,这一年多来的事,简直是一串虚渺的幻象;而我在各方面所用的力量,也无非只是些不着实的“空拳”。

原来萨姆生带来上海的,不是近千张照片,而是一个“真实的福音”!

他今年二十九岁,英吉利人,七年前被美国好莱坞聘去编著《路的尽头》(Journey End)的电影剧本,并担任副导演。他享了六个月的浮华生活,结果碰到美国“不景气”,银行存款七千美金变成一个永不兑现的存折。他于是周游世界,做了路透社的摄影记者,平时更为报章杂志撰著特写文字。他谈话间随时流露着“怀乡病”:他说三个月内一定要回家一次。

注:①以登小学,即伊顿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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