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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欣,解剖台边的摄影师

2009-05-11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教研室标本摄影

亚 麻

照片上,那些器官美丽得不真实,完全不像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它们出自赵欣的镜头之下。

拍人头,拍健康的心脏、肝、神经,赵欣有技术关和心理关要过,站在标本前,她还时时忘不了,自己是学艺术出身……

因为她的工作,我国本土化的医学论著才配上了高质量的图片,在此之前,有的只是傻瓜相机的作品或是手绘图。全国那么多摄影师,把这个做好的人不多。

对我们而言,她让我们看清了自己的内在,看看那些照片,你会不会好奇自己、了解自己,爱惜自己更多一些?

她拍过的静物都是福尔马林浸泡过的人体器官——赵欣,瘦弱清秀的年轻女子,学摄影出身,在某医科大学的摄影艺术学院做老师,教书之外,从事着一份特殊的工作。

她的作品在好几个国家出版的医学图谱中被引用,注释文字有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荷兰语甚至捷克语。

2004年,她第一次把镜头对准器官标本,那个时候先生不愿意吃她做的饭。三年之后,他对她说:“这是可以当作事业来做的,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不要放弃……”

【从艺术系讲台到解剖台】

赵欣做这一行,是从2004年5月开始的。大连医科大学解剖教研室的教授们想出一本有关神经系统的教材,其中有一张照片,需要把大脑打开一个缺口,拍摄里面一根深层的神经。教授们很为难,开口又小又深,即使按照老方法把标本放在阳光底下转动角度,也没法让光照进去,拍到里面的神经。无奈之下有人建议:“咱们学校不是有摄影系吗?请他们派个专业老师来吧。”

大连医科大学是专业医学院校,之所以有摄影专业,还要从日军侵华说起。抗战结束后,许多在大连的日本遗孤被当地老百姓照料,其中一个日本孩子长大后,出于感恩之心,想资助一个大学摄影专业,一来二去,诞生了大连医科大学摄影系。“我们是纯粹的艺术专业,和医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学拍X光片、B超的”——这是摄影系老师出去招生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赵欣说:“不仅如此,我们也不是学拍摄人体器官标本的。”

只是因为那根大脑神经,作为摄影系的老师,赵欣被借给了解剖教研室救急。她把专业摄影灯支在解剖台旁边,拿硬纸板做了个纸筒,把光引进大脑的切缝里,一下就解决了问题。女孩子的聪明给解剖教研室教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有了摄影问题,他们也频频请教她,一来二去,干脆提出,希望赵欣能帮他们拍完整本教材的插图。

【“拍完这个我再也不拍了!”】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就想给他们帮帮忙,碍于人情,赶紧完成任务就算了,毕竟这不是我份内的工作。”赵欣回忆说,“而且你面对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脑也没法积极。基本上是他们一边解剖,我一边拍,只有早上能吃饭,中午晚上都不可能吃了,你会觉得饭菜都是解剖台上的味道。”最开始拍片的那一周,她瘦了三四斤。

更让赵欣积极不起来的,还有艺术和科学两个阵营之间的冲突。

作为摄影师,她注重表现一个物体的立体感和质感,会用光线来突出这些感觉,但解剖教研室的老师对此不以为然:“你这不行,暗的地方太暗,亮的地方太亮。”在标本拍摄上,一句“不行”不是简简单单的重拍就能解决问题,”我的照片是记录整个解剖过程的,浅层肌肉剥离了,我才能拍深层肌肉,你告诉我浅层肌肉拍得不行,那就意味着整个解剖过程重新返工。”

谁愿意在自己的专业上被人指着说“不行”呢?赵欣妥协了,她把器官四周的光都打得一样亮,一切细节清晰无比,教授们满意了,她却在心里“打鼓”:光太平,空间感就没了,甚至看不出来哪里是平面,哪里有转弯。这样的照片没问题吗?

当年夏天的一件事,让赵欣更加怀疑自己的工作了。

那天傍晚,学校解剖教研室的于老师来到赵欣家,说自己要出差,先把标本送来,请她赶紧拍摄。当时赵欣正在做饭,匆忙之中没有问是什么标本。等她做完饭,打开塑料袋一看,毛骨悚然——竟然是两个人头!

“搞解剖的老师拿着一条胳膊一条腿都是司空见惯,但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接受不了家里放着俩人头。”赵欣正在发愁,先生下班回家了,一看就急了,那是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同是搞摄影的丈夫说:“你拍点什么不行你拍这个!我非把这两个人头扔下去不可!”赵欣回答:“你不能扔,这标本很贵,咱赔不起。”

吵架归吵架,两人商量半天,说这东西不能在家里过夜。于是晚上8点多,大连的马路上出现了两个谨慎的身影,一人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我们协商了一下,决定公平一点,一人拿一个,连夜送到学校去。”先生走着还气哼哼地说:”这要让警察发现还了得!”

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医学工作者的意见分歧,再加上家人的强烈反对,赵欣下定了决心,她对先生说:”你放心,我这纯属院系之间帮忙,拍完这本书,我再也不拍了。”

【豁然之后又进狭道】

不过赵欣没有说“不”的机会了。拍完神经系统之后不久,解剖教研室的老师们又希望她能帮忙再拍一本心脏图谱。“这些老师年纪比我大很多,我不好意思直接说不行。”更重要的是,赵欣发现,和教授们朝夕相处,自己也被他们的科学精神感染了。“看到一个标本,觉得特别标准的时候,高兴得和孩子一样。干活从来不考虑周六周日,完成了工作才会特别高兴。我学的是艺术,教的是艺术系学生,懒懒散散惯了,看到他们,就觉得特别感动。”

还有一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赵欣的想法,那是一次心脏解剖拍摄。平时的拍摄工作,赵欣身边一般只有一个解剖老师,而那一次,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第二医院,以及学校里许多搞心脏研究的专家都到了。拍摄过程中专家们争论得很激烈。解剖专家说,解剖学对位置和角度有严格界定,比如说左前斜、右前斜、内侧、外侧、浅、深之类的解剖方位术语,都必须在固定的拍摄角度之下才有意义;临床医生们则不同意这种拍法,他们说图谱就是治病救人用的,拍摄必须按照在手术时能看到的实际角度为准,不能在手术时和病人说,劳驾您翻个身,我们看不见心脏的背面。

“其实他们争论的角度和方向,我的相机歪一点或者偏一点都很容易做到。”那一次争论让赵欣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他们为什么这么认真地争执,是因为我拍下来的照片,将来就是治病救命用的,一点都不能马虎。”

了解到工作的重要性,赵欣也不像以前那样消极妥协了。她向解剖教研室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光打得太平,立体感没了,这样也不利于临床应用。”她开始自己给自己“加码”,每次按要求拍一张,再按自己的想法拍一张,放在一起给教授们看。“慢慢地,他们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觉得我说的不无道理。”

解决了明暗光比问题,等于扫清了标本拍摄一大障碍。怎么打光,怎么选角度,也是特别关键的两个地方。人体器官如鬼斧神工,复杂,精妙,沟壑起伏,细节颇多,实拍前要特别认真地观察才能打好光,很练眼睛;另外角度也很重要,开始赵欣总是为了漂亮而选角度,教授说,是漂亮了,不是我们治病救人需要的!后来她调整了很久,才接纳了端端正正的拍摄角度。

工作越来越顺利,赵欣渐渐忘了自己曾经在科学和艺术两界间的茫然。2005年的一天,一个学雕塑的老同学到她家玩,顺口问她最近拍了什么作品,她拿出几张照片给同学看:“你猜这是什么?”

“是树枝,还是珊瑚?这么漂亮!能不能送给我,我想当作雕塑创作的题材。”

赵欣笑了:“这个,咱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那是铸型的血管和神经,在黑色背景下像宝石熔炼而成的河流一样熠熠生光。“我只是挑了一些我认为比较漂亮的照片,可是同学那么激动,我第一次觉得,也许这样的题材也有艺术创作的价值。再拍摄时,我也有动力多了。”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赵欣拍完心脏,又开始接触塑化人体标本。

冬天的一个傍晚,赵欣正准备拍摄当天的最后一组照片——一个站立的标本。为了达到好的拍摄效果,摄影棚里其他的灯都关闭了,只留下一盏。棚里很安静,只有快门的咔嚓声,突然,她觉得被谁拽了一下。

“我往前走,走不动,就感觉后面有人拽我,特别特别害怕,根本叫不出来……后来发现是我大衣上的帽子挂在一个标本的手上了。”

惊魂略定,过了两天,她又开始了拍摄,这次是一个摆出投篮姿势的人体标本。“也是只有一盏灯,我离那个标本很近很近,在它身上测光,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它手里的篮球忽然掉下来了,正好砸在我头上。”

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两次之后,赵欣绷不住了,她开始做梦,标本们和她说话,让她帮忙把身上盖着的布拿下来。“我想这工作我是没法儿做下去了,心理压力太大了。”

【夜路有人同行】

这时候,有人对赵欣说了一句话:“既然都坚持这么久了,那就不应该放弃。”说话的人正是她的先生,不吃她做的饭、为“人头”跟她吵架的那个人。

把时间倒回“人头事件”。赵欣曾经把这件事讲给解剖教研室主任隋鸿锦听,讲完了,隋教授找出一些书,让赵欣带回去给先生看。那是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大师画下的人体构造图。据说达·芬奇亲自解剖过30多具尸体,米开朗基罗做过12年尸体解剖,他们揣摩研究了人体结构,为日后画出栩栩如生的人像作品打下了基础。

“我拿回去给他看,然后我们俩就在家里聊起来。艺术和科学始终是关系紧密的,在他们的时代,做科学研究是为了艺术服务,那么现在,也应该可以在科学研究的过程中找到展现艺术的空间。”赵欣趁热打铁,又把那些自己拍下的“不像标本的标本照片”拿给先生看,“他也挺兴奋的,说我们自己对自己太不了解了,原来我们身上还有这些可供艺术创作的东西,这以后,他就没有那么反对了。”

赵欣被塑化人体标本吓着之后,曾经带先生去看过一次自己的工作环境:远离市区的偏僻工厂,仓库改造成的摄影棚,里面放满了各种姿势的人体标本,冬天连暖气也没有,必须穿着军大衣,一拍就是一整天。先生看完半天没说话,最后问赵欣:“这就是你的工作环境?”她点头,他又说:“看来你还有很多方面是我不了解的,我需要重新认识你。以后我多陪着点你吧。”

说到做到,之后,他开始经常陪赵欣一起拍照,两个人在现场有商有量,想法不同时也会争执。有了先生“壮胆”,赵欣不再那么害怕了,还忍不住幽他一默:”过去我刚开始拍摄的时候,他老嫌家里有标本味儿,每次我一回家,他就把我的外衣洗了,等到他自己开始拍的时候,严于律己,回到家内衣外衣都洗一遍!”

现在,赵欣涉及的拍摄题材更加广泛,过去只是拍正常器官,现在开始拍有病变的器官。她发现自己的健康观也渐渐发生了改变:”我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有时会问问她们的第一计划是什么,她们说是美容减肥。我做了这份工作之后,慢慢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看到那些脑出血的实物,硬化的肝,你会觉得,外表漂亮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

曾经看到解剖就吃不下饭,现在兜里老装着张小卡片,上面是她拍的“健康肺”和“吸烟肺”的对比照片,看到朋友抽烟,她就习惯性地把卡片拿出来给人家看:“还抽烟!你的肺就是这样的。”

“我学到不少解剖知识,开玩笑地说,我是医学本科生的水平,这是脑干,这是垂体,基本上全身的骨骼、内脏和一些血管拿来,我都能认识。这就是我们擅长的形象思维,看过的,拍过的,就能记住。”

学校解剖教研室的老师们,拍完心脏之后想拍神经,拍完神经了想拍运动系统,消化系统,想法越来越多,计划越来越系统。

赵欣也越来越安心地在科学和艺术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医学摄影她会坚持做下去,作为一个教新闻摄影的老师,她还有自己的创作方向,日本节日民俗,大连基督教派的活动、城市新旧建筑、医生制作标本的过程……在那些题材里,她又做回让别人和自己都熟悉、开心的赵欣。

编辑 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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